《红楼梦》中母子关系：深情厚谊超越范围

2023-11-28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流淌在他们母子之间的亲情，是母慈儿孝的母子之情。这两丫鬟和宝玉态度亲密，超出了丫鬟和主子的范围。所以，母子之间的这些建议，如果被看作是威胁儿子消极面子的话，未免于理不通，于情不合，这是Brown和Levinson的消极面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又一个不妥之处。母子关系是世界上最亲近的社会关系之一，这也许可以解释贾母对贾政不施行任何礼貌策略的言语，但是，贾政如此

4.5　母子之间

中国传统社会的训导是严父慈母。严父，我们已经在贾政身上清晰地看到，那么我们再来看王夫人和宝玉之间的描写段落。在第二十三回中，贾政听到宝玉的丫鬟叫做袭人，心里很不自在，王夫人忙在贾政面前替宝玉掩饰，说是老太太取的，后见掩饰不成，赶快打圆场，让宝玉把名字改回去，贾政说不用之后，又急忙打发宝玉去吃饭，甚至还搬出了老太太来压贾政。下面三句分别是王夫人的原话：

王夫人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

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

王夫人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

此回中，之前还有一小段：

王夫人摸娑着宝玉的脖颈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服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

王夫人询问宝玉吃丸药和建议他再吃丸药这两个言语行为，在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里，是威胁听话人——宝玉的消极面子的言语行为。在这里，我们却明显感觉到王夫人对宝玉的关爱。宝玉的回答没有一丝半点的勉强，他欣然接受母亲的疼惜。所以这类对听话人本身有益的建议，似乎不应该归到威胁听话人消极面子的言语行为中去，至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如此。再比如在第二十五回中，宝玉去参加王子腾夫人的寿宴后来见王夫人：

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多吃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命人拿个枕头来。

这里王夫人对宝玉的建议也是如此，不能说是威胁了宝玉的消极面子。像这样的对话在宝玉和王夫人之间还有，我们不再一一列举。流淌在他们母子之间的亲情，是母慈儿孝的母子之情。王夫人对宝玉的一片爱心尽包含在语言和行为之中，包括后来的斥骂金钏和驱走晴雯。金钏和晴雯分别是王夫人和宝玉的贴身丫鬟。这两丫鬟和宝玉态度亲密，超出了丫鬟和主子的范围。作为母亲，王夫人护儿心切，把两丫鬟分别驱逐。我们且不管她的做法是否正确明理，但是不可抹杀她爱护宝玉的心。所以，母子之间的这些建议，如果被看作是威胁儿子消极面子的话，未免于理不通，于情不合，这是Brown和Levinson的消极面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又一个不妥之处。

我们再来看第三十三回中的一场大戏——贾母和贾政这一对母子的冲突。那是贾母听到宝玉被打，急急忙忙赶来救宝玉的一幕：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

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趁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www.chuimin.cn)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贾母和贾政发生了严重冲突。按理，在中国传统社会，老子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我们上面所分析到的就有贾赦打贾琏的例子。《三字经》里明训：“子不教，父之过。”^[1]况且宝玉确实也做了违逆之事，至于该不该挨打，那是另外的事情；但是至少，贾政是完全有权力、有立场来教训和惩戒宝玉的。王夫人深知这一点，所以不敢硬劝，只敢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宝玉，保护宝玉不再挨打，然后以情哭劝，哭喊早夭的大儿子贾珠来打动贾政，唤起贾政的舐犊之情，顾念宝玉——她唯一的儿子。

贾母一出来，场面就不一样了。贾母先声夺人，威胁贾政“先打死我”算了，接着盛怒之下又呵斥贾政，还厉声说自己“一生没养个好儿子”，这些话都没有采用任何顾及贾政面子的言语策略，直接威胁贾政的消极面子。贾政呢，一直小心回答，“躬身陪笑”，甚至于后来急得“忙跪下含泪”辩白。贾母继续驳斥贾政，还搬出贾政的父亲来压贾政。后来又威胁贾政要带宝玉和王夫人一起回金陵老家，还借劝王夫人之言继续旁敲侧击骂贾政。贾母的话，句句犀利至极，逼得贾政唯有“叩头哭道”，“苦苦叩头认罪”。

这一幕中，母亲在众人面前全然不顾当了官的儿子的面子何在，可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是因为贾母气恼心痛至极，所以言语厉害。另一方面我们也应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来分析，在教育宝玉的问题上，贾母和贾政是两种思路，贾政希望宝玉光宗耀祖，苦读四书五经，考取功名，光大门楣；贾母不是不希望这些，但是，在涉及具体做法的时候，贾母出于护犊之情，溺爱宝玉，把宝玉养在闺中，时时处处顺着他，哄他哄自己开心。这是两种思想的冲突。可笑的是，两种思想的冲突最终以封建主义的孝道为解决方式。“事亲为大”、“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2]在贾母的施压下，贾政的言语行为前后矛盾，近乎滑稽可笑。

母子关系是世界上最亲近的社会关系之一，这也许可以解释贾母对贾政不施行任何礼貌策略的言语，但是，贾政如此唯唯诺诺，到最后几乎要崩溃的样子，似乎又有点难以解释。我们还是不得不搬出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德观念——“孝”。孝道是儒家道德体系的根本，是中国伦理道德的基础。这个“孝”字，其实也包含了母亲对儿子的权势，所以贾母才敢于如此斥责威胁贾政。如果贾政不从，就违背了孝道，所以贾政一开始还申辩教训宝玉是为了“光宗耀祖”，到最后却被逼得步步退缩，丢盔弃甲，全军覆没。亲近的社会关系加上在“孝”的名义下的权势关系，把贾政打得落花流水。这种权势，是一种中国传统社会独有的道德权势和伦理权势。它不同于官场上的权势，也不同于皇帝对臣民的绝对权势，它是在家庭生活中的相对权势。在一般家庭管理事务中，子女应该听从父母教诲，孝敬父母，不得违逆，若是把父母逼得离家出走，那就是天大不孝。贾母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大施威严，到最后迫使贾政让步，不敢再管宝玉之事。但是如涉及重大家庭事务，中国封建社会的训诫是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又是另外一个说法和做法，在《红楼梦》里没有特别体现出“从子”的这一面，我们就暂不作讨论。

贾政的孝亲之道，还充分体现在第七十五回，贾府中秋欢宴，击鼓传花，恰好传到贾政这儿，大家都等着看一贯严谨迂腐的贾政如何讲笑话。这里，曹雪芹描写道：

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是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

“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未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酒，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这是家宴，贾政和贾母之间的对话非常随意，但是贾母显然就是命令的口吻，意思是说得不好便要罚，贾政欣然应允，还希望母亲多喝一杯酒，开开心，作为对他讲好笑话的奖赏。从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来看，“请母亲多喝一杯酒”，这个请求是威胁贾母的消极面子的，这里我们却只能把它看做是贾政对母亲出自内心的关怀，就像王夫人关心宝玉吃丸药一样，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不能算是干涉听话者的自由。贾政如此道貌岸然的一个儒士，在众人面前说这样一个堪称粗俗的老公老婆笑话以求取悦贾母，希望母亲开怀一笑，在中秋佳节多喝一杯，的确可见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孝道，也让人感动于这种母子亲情。贾赦也是如此，虽然已经须发斑白，可当宝玉代表贾母传问话时，对着宝玉，连忙毕恭毕敬站了起来，好似母亲就站在他的面前一样，对母亲的尊敬不言而喻。

在第二十八回中，宝玉、黛玉吃饭时见到王夫人，王夫人因问起黛玉的病。里面有一段王夫人和宝玉的对话：

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扎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笑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笑道：“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

我们不说那些宝玉提醒王夫人到底是什么丸药的话，我们只说王夫人对宝玉说的那两句听上去比较粗俗的话：“扯你娘的臊！”“放屁！”这些话，出自王夫人之口，似乎很难想象。但是请注意，这是在家常场合，王夫人笑骂的是自己的爱子。他们两者亲密无间的社会关系，我们完全可以从上面分析过的母子情深中直接感受到，所以这些不雅之言，正是表达了双方的亲密感情，就如贾母笑骂王熙凤是“凤辣子”、“猴精”一样。还应该引起注意的是，从《红楼梦》的语言描写来看，即使在社会关系亲密者之间，绝大多数是年长的笑骂年幼的，这还是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长幼有序的伦理秩序。

综上所述，相对于父子之间，母子之间多了一层温情。如果说父子之间的天伦关系似乎猫鼠同游一样，“猫”动不动打骂斥责，老鼠一天到晚战战兢兢，他们之间的言语行为中更多体现了等级社会中的权势关系，而不是社会关系。母子关系则更多体现了亲密的社会关系，展现了人伦亲情的温暖。尽管贾母在笞打宝玉的问题上和贾政大翻其脸，拿出母亲的威风来，但总体上看，母子之间展现的是母慈子孝的一面。

《红楼梦》中母子关系：深情厚谊超越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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