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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珍的称呼和贾政对宝玉的情谊

【摘要】:首先,我们来看贾珍对父亲的称呼——“太爷”,这似乎凭空给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添了一层遥远的社会距离。一开始,贾政、王夫人接到元春之谕,命宝玉和众姐妹等住进大观园。贾政对宝玉不是没有父子之情,心中藏着的深厚情谊在这里可见一斑。要是按照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这是赤裸裸威胁宝玉的消极面子。

4.4 父子之间

父子关系是中国传统家庭的主要关系,是人伦中的基础。汉语中有许多俗语,比如,“有其父必有其子”、“知子莫若父”、“父子无隔宿之仇”、“父债子还”、“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父子关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红楼梦》中有好几对父子,贾敬和贾珍,贾珍和贾蓉,贾赦和贾琏,贾政和宝玉、贾环,做儿子的对父亲莫不是:敬和怕。我们取其中的几个场面来看。

在第十回中,尤氏和贾珍谈起贾敬的生日: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

首先,我们来看贾珍对父亲的称呼——“太爷”,这似乎凭空给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添了一层遥远的社会距离。在宁荣二府,所有比贾敬辈分、地位低的都称呼贾敬为“太爷”,贾珍也如此称呼,而不称其为“父亲”,这是中国传统社会称呼中的一种独有现象。一般而言,身份特别崇高之人,连最亲近的家人也按照下人们的称呼方式来称呼,就像两府之人称呼贾母为“老祖宗”、“老太太”一样,体现出不一般的敬意。

其次,从贾珍复述贾敬的话可看出,父亲对儿子说话根本没有考虑什么礼貌策略,而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直言不讳。按照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可解释为双方拥有绝对亲密的社会关系,所以不必顾忌。但是其实呢,从中国传统社会的伦理关系来看,这种直言不讳的言谈方式主要还是取决于父亲对儿子的相对权势。贾敬直接说贾珍他们那里是“是非场”,不愿“无故受众人的头”,命令贾珍把他注的《阴骘文》刻出来就是,还叫贾珍不要再来吵他影响他清修,从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来看,这些既威胁了贾珍的积极面子,还威胁了贾珍的消极面子,但是贾珍面对这样的无理指责和命令,根本不敢争辩,一一恭恭敬敬地受领。另外,还叫来升预备筵席为贾敬贺寿,以体现自己的孝道。中国式的父子关系在这里体现得很是充分,那便是:儿子对父亲是敬畏和尊重的。

这种因伦理关系而造成的权势关系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在以儒家为主导的主流社会中,事亲是为人子者的立身之本,受道德的约束;另一方面,从现实角度来看,像贾珍这样的儿子更应该对父亲毕恭毕敬,因为他的父亲不光给了他锦衣玉食花天酒地的生活,而且,作为贾敬的长子、宁国公的长孙,贾珍不费吹灰之力,按照当时封建世袭制的规定,稳稳地做上了三品官。由于贾敬醉心仙道,还把族长的位置传给了贾珍,一应大事随贾珍处理。贾珍大权在握,唯恐父亲收回他的权力,在小处自然是事事顺从父亲,倍尽孝道。

宝玉和贾政之间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宝玉顽劣,见了父亲,更是怕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能不见最好不见。第二十三回里描写的是宝玉见贾政的场面。一开始,贾政、王夫人接到元春之谕,命宝玉和众姐妹等住进大观园。贾政使人到贾母处叫宝玉:

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

后来又写道:“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接着又是“宝玉挨了进去”,后又“躬身进去”,把宝玉的害怕之情写得是淋漓尽致。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着贾环,人物猥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才说:“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

贾政对宝玉不是没有父子之情,心中藏着的深厚情谊在这里可见一斑。他素日里责骂宝玉、督促宝玉读书是他那个社会、那个阶层的标准使然。但是,纵使贾政对宝玉心中有千慈万爱,他也是言辞严厉,不假辞色。贾政对宝玉说话,从来不曾使用其他礼貌策略,都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命令。他威胁宝玉“仔细”皮肉,还把元春搬了出来,假说元春让宝玉随众姐妹住进大观园是因为怕宝玉在外面疏懒,要他遵守娘娘懿旨,安分守己,好好读书,求取功名。宝玉只敢连声应答“是”。

后又有一小段写道:

听见袭人之名,(贾政)便“不自在”。问明后,王夫人让宝玉改掉名字,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

父亲的权威在这里表现得更为强烈。贾政不光批评指责宝玉“不务正”,还大声喝骂宝玉为“作业的畜生”,让宝玉出去。要是按照Brown和Levinson的理论,这是赤裸裸威胁宝玉的消极面子。这种赤裸裸在第三十三回表现得更为赤裸裸,我们来看宝玉整个挨打过程的描写:

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而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后来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过来找贾珍要琪官,更是火上浇油: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岂更又加‘引逗’二字!”(www.chuimin.cn)

后来宝玉挨不过只好说出了琪官的下落,且看贾政的表现: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

后来听说宝玉淫辱丫鬟,害得丫鬟跳井自杀,贾政几乎暴跳如雷,又是一番盛怒: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

……

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劝不成!”

贾政见了宝玉先是断喝“站住”,后为一大段恨铁不成钢的斥骂,接着是问原因。但我们切不可无知地认为贾政是在给宝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这其实是贾政盛怒之下的自然表现。它是更深层的责骂,贾政已经气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这里宝玉由于丫鬟为他而死,心情不好,没有辩解。对宝玉而言,这样的责问是家常便饭,也不需要如何地为自己开脱,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做儿子的听着便是了。待到忠顺王府管家来责成宝玉要琪官,揭穿琪官和宝玉的亲密关系,贾政想不到宝玉闯出这么大的祸,气急败坏,大骂宝玉为“该死的奴才”、“无法无天”。到了这样危及家族脸面的重要关头,宝玉才不得不交代出琪官的下落。

后来贾政碰见贾环,也是张口就是一顿喝骂。贾环见了贾政怕得要命,为了开脱自己,就把火引到宝玉身上,控告宝玉淫辱丫鬟,害了人家性命。贾政听信了贾环的话,气得动用家法,连阻拦他的清客们都被一并喝骂,他命令奴仆,后来干脆自己动手,狠狠棒打宝玉。贾政的一系列命令,“不许动!”、“快拿宝玉来!”、“堵起嘴来,着实打死!”,都直接威胁到宝玉。

我们来看整个过程,父子间几乎没有互动。除了宝玉辩白两句以外,都是贾政在说话。贾政是绝对主导的一方。父亲的权威便直接体现在了话语的主动权上。贾政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过问宝玉之事,斥骂宝玉,干涉宝玉自由,威胁宝玉的消极面子,最后发展到极限,直接从言语行为发展到事实行为,重打宝玉。这些,如果仅仅从父子之间绝对亲密的社会关系来分析,无法解释。在英美社会中,父子之间是互相尊重的,父亲一般不责打孩子。那么,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现象呢?

究其原因,我们还是要从父权的角度来分析。中国传统的父子关系,不仅仅是生理意义上的血缘关系,也不单单是家庭中的亲密社会关系,还包含着直接权势关系。父权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仅次于君权,是一种强大的世俗权力和道德权力。所以,父子关系就变成了这样一种绝对的顺从关系。儿子在父亲面前,就像大臣在君主面前一样,没有消极面子可言。父亲要打要骂,儿子都要听从。父亲责骂孩子,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和将来着想,是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父亲,天生就有这样的责任,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也。

我们再来分析一下贾政要弄死宝玉的原因。据曹雪芹的描写,贾政“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他为人正直迂阔,“风声清肃”,非冲动之徒,更非穷凶极恶之辈。实在是因为宝玉之事,违反了纲常伦理,有违家体。在忠顺王府来要人之后,他听信了贾环之言,更认为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使得金钏跳井自杀,羞愤而死。贾府赫赫声名,“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这一段话,反映了贾政内在的仁孝思想和宗族荣誉感。所以,他要大义灭亲,整顿家纪,免得坏了家风。封建纲常中最基本、最亲密的社会关系——父子亲情被贾政放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封建礼法和父亲的绝对权威。

贾政还可算是一个“正义”的父亲,他暴打宝玉似乎情有可原。但是如果父亲本身做法有违正义,等级社会中的父子关系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我们来看第四十八回中贾赦和贾琏的表现,这是借平儿之口说出来的一段丑事:

“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老爷凑在一起,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

上文说到宝玉还没有成家,好歹还小,况且又做错了事,被贾政叱骂棒打,算是无可厚非。那么,这里的贾琏已经成年成家,而且贾赦为了几把扇子把人搞得家破人亡,有违道德伦常,伤天害理。即使如此,这位道德败坏的父亲不光对批评他的儿子横加责骂,还把这么大的儿子当着仆人之面狠狠打了一顿。贾琏根本不敢有任何反抗。这个现象,唯有用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父权来解释才行得通。

对父子关系和中国传统社会的“慈父”形象,借助宝玉试才大观园的表现,《红楼梦考论》里还有一段极为精彩的评论(张锦池,2009:89):

《红楼梦》里的贾政又是一位“慈父”。或问:贾政对贾宝玉历来冷若冰霜,比如“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会儿喝命“出去”,一会儿喝命“回来”,“慈”在什么地方?答曰:那是当时的封建上流家庭,照封建礼法规定,父辈对子弟是不可假以辞色的。试看熟悉这种情况的小厮们,一见贾宝玉从园中出来,便蜂拥上去拦腰抱住要“赏”,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可见照他们看来,那天贾政对贾宝玉的态度不失为一位“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