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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文时代:无年号纪年实质与肃宗复古理想

【摘要】:[63]从这一文诰来看,毫无疑问,肃宗去年号、改正朔,乃“宗周”改制,甚至废四京之号,显然也是复古的思想在起作用。这些举动,实际是肃宗张扬之表现。

四、无年号纪年的实质和肃宗的复古理想

天文历法对古人而言,不仅仅有编定时政的功能,还包含一套文化、信仰上的意义。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是无年号纪年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其实就是周代的“王号纪年”。王号纪年的办法是从帝王即位之年算起,每一帝王只改一次元,直到去位。史书记载时则连帝号合称,如周宣王元年、二年,鲁隐公元年、二年等。帝王死后,改用新即位帝王的年次纪年,仍称元年、二年。如周宣王四十六年后幽王即位,父改称元年、二年。“周宣王元年”、“鲁隐公元年”等是他们死后的称呼,是史书记载的称号,他们在位时,只称元年、二年,并无数字与帝号连称者。

“年号纪年”由汉武帝创立[62],和秦始皇创立的皇帝称号,合称“秦汉故事”;而“王号纪年”是秦汉传统之前的周代传统,有的叫做“春秋列国故事”。王号纪年对中古时代的政权和君主,到底有什么意义,从琐碎的史料中我们或可窥见一二。

第一,王号纪年的出现,都发生在诸雄逐鹿中原之际,天下未定。比如十六国时期的慕容氏、西魏北周的宇文氏、唐末的李密乃至安史之乱中的肃宗。他们都面临着天下分崩离析,存在强大竞争对手的局面。这些政权或者君主,或视自己为诸雄中的一员,或以统一天下的周文王(宇文泰)、周武王(李密)自命,视群雄逐鹿的局面为春秋列国时代,自己则肩负统一天下、革故鼎新的开创或中兴伟业。

第二,或许更为重要的,王号纪年与历史上理想的周朝联系在一起,采用王号纪年,乃存复古的企图,恢复周朝文物制度,以周朝的装饰之具,证明自身统治的合法性。宇文氏建国为周,武则天建国为周,都有这样的意涵,不过武则天仅仅使用周正,废唐正朔,并没有采用王号纪年。宇文氏则在闵帝之前,甚至采用王号纪年,并去皇帝称号,改称天王。肃宗去年号、改正朔,也正是存有此意。笔者下文中结合具体史料,对此进行剖析。

首先我们需要解释两个问题:第一,肃宗去年号,只称元年,是否是谦逊之意,毕竟在去年号的同时,肃宗也去了尊号;第二,肃宗去年号之后采用的王号纪年,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被民间采用。上元二年九月肃宗的《去上元年号大赦文》云:

欲垂范而自我,亦去华而就实。其“乾元大圣光天文武孝感”等尊崇之称,何德以当之?钦若昊天,定时成岁,春秋五始,义在体元。惟以纪年,更无润色。至于汉武,饰以浮华,非昔王之茂典,岂永代而为则。三代受命,正朔皆殊,宗周之王,实得天统。阳生元气之本,律首黄钟之尊,制度可行,叶用斯在。自今已后,朕号唯称皇帝,其年但号元年,去上元之号,其以今年十一月为天正岁首,使建丑建寅,每月以所建为数。……唐虞之代,肇有九州,王者所都,文无异制。其京兆府、河南府、太原府三京之号宜停,凤翔先为西京,亦宜准此。[63]

从这一文诰来看,毫无疑问,肃宗去年号、改正朔,乃“宗周”改制,甚至废四京之号,显然也是复古的思想在起作用。然而他也去掉了“乾元大圣光天文武孝感”等尊号,自称无德以称之。但是,肃宗此举绝非自谦,其去年号、改正朔之时,正是其“中兴”大业进入佳境,而玄宗势力显著萎缩的时候。这些举动,实际是肃宗张扬之表现。

旧唐书》卷三六《天文下》“灾异编年”条记肃宗去年号、改正朔云:

〔上元〕二年七月癸未朔,日有蚀之,大星皆见。司天秋官正瞿昙奏曰:“癸未太阳亏,辰正后六刻起亏,巳正后一刻既,午前一刻复满。亏于张四度,周之分野。甘德云,‘日从巳至午蚀为周',周为河南,今逆贼史思明据。《乙巳占》曰,‘日蚀之下有破国'。”其年九月,制去上元之号,单称元年,月首去正、二、三之次,以“建”冠之。其年建子月癸巳亥时一鼓二筹后,月掩昴,出其北,兼白晕;毕星有白气从北来贯昴。司天监韩颖奏曰:“按《石申占》,‘月掩昴,胡王死'。又‘月行昴北,天下福'。臣伏以三光垂象,月为刑杀之征。二石歼夷,史官常占。毕、昴为天纲,白气兵丧,掩其星则大破胡王,行其北则天下有福。巳为周分,癸主幽、燕,当羯胡窃据之郊,是残寇灭亡之地。”明年,史思明为其子朝义所杀。十月,雍王收复东都。[64]

上元二年七月,发生了日蚀,大星皆现。瞿昙引述甘德和李淳风的《乙巳占》指出,日蚀之下有国家灭亡,而这个方位是在周地,周为河南,即当时史思明所据之地。也即史思明伪政权行将灭亡。《旧唐书》紧接之后即记载九月肃宗去年号、改正朔,可见这两件事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就在肃宗此举之后数日,再次发生“月掩昴”的天象。所谓“月掩昴”是中古时期频繁出现而又非常重要的一种天象[65]。昴为胡星,所以月掩昴,预示着胡王将死,胡人将败。而且,根据司天监韩颖的判断,这一天象对应的分野也是周地,也即史思明所盘踞的洛阳。一事(月掩昴、分野在周)、一占(大破胡王)、一验(史思明为其子所杀),完美地从星占学上解释了公元762年阴历九月到来年的政治大势。

从《旧唐书》的叙事来看,762年7月、9月发生的天文灾异(乃洛阳史思明的灾异,且是长安肃宗之瑞祥,所以史书所记灾异,并非全然是坏事),和9月份肃宗的改正朔、去年号是相关的。或可想象,史思明盘踞洛阳,肃宗是否将自己和周公东征相比附?不过这仅仅是笔者的妄测,毫无史料基础,而仅能以心同此理来揣度。

肃宗去年号、改正朔并非谦让之举,还可以从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得到验证。上元二年三月,史思明为其子史朝义所杀,此后安史叛军基本转入守势。在平叛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肃宗着手整顿唐军内部,在上元二年相继派遣了一些中央系统的文武官员到各地任节度使,同时又撤换了一些边将出身的节度使,包括以宗室或文职出身的李国贞、邓景山等取代李光弼等边将,指挥绛州行营、河东等唐军主力,防止新的离心力量出现。“八月辛巳,殿中监李国贞都统朔方、镇西、北庭、兴平、陈郑、河中节度使。”九月份,就发生了肃宗去年号、改正朔的举动。“元年建子月癸巳,曹州刺史常休明及史朝义将薛崿战,败之。己亥,朝圣皇天帝于西内。丙午,卫伯玉及史朝义战于永宁,败之。己酉,朝献于太清宫。庚戌,朝享于太庙及元献皇后庙。建丑月辛亥,有事于南郊。”[66]可知肃宗在之后还采取了一系列的礼仪祭祀来强化自己的改制,比如朝见玄宗、朝献于太清宫、朝享于太庙及元献皇后庙、南郊祭天等。

不过值得指出的是,肃宗整顿军队、恢复中央权威的计划进展并不顺利。在其高调地调整军事将领职务,将郭子仪、李光弼等人调离朔方等军,并以中央文官和宗室取代后,导致河东军和绛州行营兵变,甚至将肃宗任命的李国贞等将领杀死。肃宗只好妥协,比如在绛州行营部分,任命朔方军的老长官郭子仪出镇,收拾人心[67]。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其雄心壮志去年号、改正朔之后的次年。(www.chuimin.cn)

肃宗采用王号纪年,或者无年号纪年,不但在官方史料文献中屡见,而且在民间也被使用,比如1995年4月出土于西安东郊灞桥区官厅村的《大唐故永王第二男新妇河东郡夫人宇文氏墓志铭》,刊刻于唐肃宗元年(762)四月。石质,志文17行,满行10至20字不等,行书,吴通微撰,陈国公李倩书。志文云:“芳春早暮,积善无征,隙驷不留,魂香靡効。以元年建卯月卅日夭于内宅,时春秋廿四矣。即以其年建巳月廿一日葬于京兆府万年县滋水乡原,礼也。”[68]这里的“元年建卯月”,就是肃宗去年号之后的计历方法。建卯月即原来唐历的二月,用今天阴历的说法是公元763年阴历二月。但是用肃宗的王号纪年和建子正历法,则是建卯月,或者四月。

又1955年在西安东郊韩森寨地区,石藏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铭并序》记载墓主云:“元年建卯月十八日染疾,终于布政里之私第,春秋卅有八,以其年建辰月五日迁厝于万年县长乐乡之原。”[69]此墓志并未冠以年号,以致在断定此墓志的卒葬年份上出现矛盾,如《西安碑林书法艺术》所附西安碑林藏石目录、《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及《文博》1984年第1期载贺梓城《唐王朝与边疆民族和邻国的友好关系》等,均将其断在景云元年(710);而《中国考古学研究》二集载孙秉根《西安隋唐墓葬的形制》一文则将其定于大历元年(766);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元003将此墓志系在“上元”年号之下[70]。周晓薇已经正确地指出,这里的“元年建卯月十八日”及“建辰月五日”,应该是指肃宗元年(762)[71]

以肃宗无年号或者王号纪年的墓志还有《唐右金吾郎将马君夫人敦煌令狐氏墓志铭》(《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仪凤002),根据墓志,令狐氏“以上元二年七月廿二日终于私第……以元年建子月廿一日厝于岐山阳遂乡之三畤原,礼也。”《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将这方墓志系于仪凤元年,则显然误以这里的上元二年是高宗的上元二年[72]

综上所述,可知当时去年号和建子正在民间影响颇广,并非仅限于政府或者中央层面。可以揣度,肃宗王号纪年在当时有相当广泛的认知度,或许臣民对其中的政治意涵也有所体会和认识。

应该指出的是,所谓“三正”,即夏建寅、殷建丑、周建子的理论,实际上是汉代以后的经学家构建出来的。周人建子之说,应该是春秋中后期以后的事情,《左传》文公之前部分,当说到“王正月”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是建丑,有时建子,偶尔建亥。一直到文公中期以后,以子月为岁首才逐渐成为主流。这可能和春秋以后以土圭法测日影掌握太阳行径日益精确,最终找到冬至点的进步有关。冬至所在之月,正是子月[73]

中国国历史上除秦及汉太初以前用亥正外,虽两千余年基本上用夏历寅正。历史上改正朔的例子并不多,除了肃宗之外,比较有名的是王莽、魏明帝曹睿和武则天。其中王莽和曹睿都是改用建丑月,而武则天和唐肃宗是改用建子月。这其中的意涵截然不同。

王莽建立的“新”朝,改用建丑月,即夏历十二月为岁首,同殷历。改夏历十二月为正月,正月为二月。自王莽始建国元年(8)十二月,至后汉淮阳王更始元年(23)十月莽亡,前后十六年改用建丑月为岁首。魏明帝曹睿青龙五年(237)三月改元景初,改用十二月为岁首,同殷历,改青龙五年三月为景初元年四月。建丑,即承袭殷商的历法。曹睿因为黄龙出现,以为魏得地统,以建丑为正。笼统而言,王莽、曹睿都以自己替代了汉朝的正统和天命,所以改正朔的时候,将汉朝的建寅夏历,改成建丑殷历[74]。这其中仍有剩义,不须在此赘述,待相关学者留意。值得指出的是,为了表明不同于汉朝,王朗甚至建议魏明帝把年号去掉,不过最后魏明帝没有接受他的意见:

魏明帝初,司空王朗议:“古者有年数,无年号,汉初犹然。或有世而改,有中元、后元。元改弥数,中、后之号不足,故更假取美名,非古也。述春秋之事,曰隐公元年,则简而易知。载汉世之事,曰建元元年,则后不见。宜若古称元而已。”明帝不从。[75]

相比于武则天和肃宗的改正朔,包括肃宗的去年号,都带有强烈的“宗周”色彩。武则天建立的新王朝就是“周”朝。关于武则天托“周”改制,研究甚夥,不须赘述。仅仅从历法上讲,周正以十一月朔为正朔,取代了唐以一月朔为正朔。用周正,必崇周,改国号,以唐为周。以周为天统,用周正,必改变唐待以客礼的“宾”与“恪”,所谓“二王三恪”。武则天以周、汉之后为二王后,舜、禹、成汤之后为三恪,对虞、夏、殷、周、汉五代天子的后裔都礼待如宾,符合“古者建国,有宾有洛”的古训。唐以北周、隋后裔为“二王”后,因隋承北周,唐承隋,唐以周、隋为正统,故以周、隋后裔为“二王”。武则天改正朔以周为天统,冒认周文王为始祖,以国家正统承自姬周之天统[76]

笔者前文提到,“三正论”是后人的附会,战国时期各自称王,历法也各不相同,齐鲁尊周,以子月为岁首,三晋与楚,以寅月为岁首,秦历托名“颛顼[77]。可知,早在春秋列国时期,以子月为岁首,就是尊周的标志。这一思想传统直到唐代,从未断绝。

由于史料有限,我们无法揣度,在时局动荡的转折时代,肃宗采取“奇异”的去年号、改正朔等意识形态宣传到底是怎么样的心理。在公元763年也即(肃宗)元年建巳月甲寅,玄宗驾崩,11天以后,乙丑,肃宗诏皇太子监国,以地方献宝为名,“大赦,改元年为宝应元年,复以正月为岁首,建巳月为四月”。第二天,丙寅,闲厩使李辅国、飞龙厩副使程元振挟太子铲除张皇后势力,肃宗驾崩于长生殿[78]

这短短12天之内发生的事件令人眼花缭乱。改元年为宝应元年的事情就发生在肃宗驾崩的前一天。很难相信对此事肃宗仍然有行动能力或者决策能力。废黜肃宗的“革命”措施,重新定立年号等举动,很大可能是出自后来的追加或者李辅国等人的操弄。“宝应”年号,如果乙丑日肃宗依然在世,他也仅仅只用了一天。中国传统政治斗争始终弥漫着阴谋、暗杀的迷雾,我们无法得知到底在一天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难以接受肃宗毫无征兆地废除自己一手打造的意识形态。不过也有可能,在玄宗死后,肃宗顿感无须再行“革命”之事,突然想向旧传统复归[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