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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揭示王者贞祥的朔旦冬至

【摘要】:萧吉特别强调“十一月,阳之始,朔旦冬至,是圣王上元”。

三、作为王者贞祥的“朔旦冬至

“朔旦冬至”的历法现象自汉代就与纬学思想联系在一起,《乐叶图征》是《乐纬》的一篇,就将“朔旦冬至”解释为王者的祥瑞。开皇十四年(594),萧吉上书隋文帝,也引述《乐叶图征》论证隋朝统治的合法性:

今年岁在甲寅,十一月朔旦,以辛酉为冬至。来年乙卯,正月朔旦,以庚申为元日,冬至之日,即在朔旦。《乐叶图征》云:“天元十一月朔旦冬至,圣王受享祚。”今圣主在位,居天元之首,而朔旦冬至,此庆一也。……十一月,阳之始,朔旦冬至,是圣王上元。正月是正阳之月,岁之首,月之先。朔旦是岁之元,月之朝,日之先,嘉辰之会。……[46]

也正是在这一年,萧吉撰成《五行大义》,这本书被李约瑟誉为“关于五行的最重要的中古时代的书籍”,“这本书讨论的科学问题比后来的任何著作都更多,而讨论的算命都更少”[47]。不过从该书的内容判断,萧吉以精于五行术数,音律历法著称,其知识结构并不比当时其他士人更加“科学”,《五行大义》所呈现的知识结构,依然以阴阳五行和天人感应为基调[48]。这与他给隋文帝的上书所表达的知识内涵基本是一致的。

萧吉在《五行大义》中多处引用《乐纬》,或源于南朝萧衍一族对音律重视的传统,梁武帝对乐纬非常重视,撰有《钟律纬》六卷、《乐论》三卷、《乐义》十一卷、《乐社大义》十卷[49]。而且《乐五凤图》也是在南梁时期撰成。从书名判断,《乐五凤图》乃是对《乐叶图征》的模仿。从《天地瑞祥志》引述《乐纬》条目看,《乐叶图征》当为图谶,有图有谶。萧吉为萧梁子孙,其家学渊源深厚,所以同时精通纬学与历法,也就并不奇怪。

在给隋文帝的上书中,萧吉引述《乐叶图征》“天元十一月朔旦冬至,圣王受享祚”条,认为开皇十五年将出现“朔旦冬至”,即十一月的第一天(朔),和一年的第一天(冬至)[50]出现在同一天,预示着“圣王受享祚”。萧吉特别强调“十一月,阳之始,朔旦冬至,是圣王上元”。然据《后汉书·律历志》刘昭注引《乐叶图征》云:

天元以甲子朔旦冬至,日月起于牵牛之初,右行二十八宿,以考王者终始。或尽一其历数,或不能尽一,以四千五百六十为纪,甲寅穷。宋均注:“‘纪'即‘元'也。四千五百六十者,五行相代一终之大数也。王者即位,或过其统,或不尽其数,故一共以四千五百六十为甲寅之终也。王者起必易元,故不复沿前而终言之也。”[51]

可见萧吉所谓“天元十一月朔旦冬至,圣王受享祚”,似对原文意思的总结。但是这一总结在后来颇为流行。在唐代,朔日冬至被当作非常重要的瑞祥进行纪念[52]。《太平御览》引《唐玄宗实录》记发生在玄宗开元十一年(723)“朔日至”,即“朔日冬至”:

上御含元殿受朝。太史奏曰:“朔日至,历数之元,嘉辰之会。按《乐计图征》(即《乐叶图征》)云:‘朔日冬至,圣主厚祚。'又按《春秋感精符》云:‘冬至阴云祁寒有云迎日者,来岁大美。'此并圣德光被,上感天心,请付有司,以彰嘉瑞。”从之。[53]

显然玄宗时出现朔日与冬至同一天的情况时,太史的上奏更为精炼,仅仅是“朔日冬至,圣主厚祚”,但是含义却分毫不差。玄宗因为朔旦冬至出现,而亲自到南郊祭天。权德舆《朔旦冬至摄职南郊,因书即事》一诗正是描写因为出现朔旦冬至这样的祥瑞,所以摄职南郊祭天,其诗云:

大明南至庆天正,朔旦圆丘乐七成。

文轨尽同尧历象,斋祠忝备汉公卿。

星辰列位祥光满,金石交音晓奏清。

更有观台称贺处,黄云捧日瑞升平。[54]

尚书·尧典》曰:“日短,星昴,以正仲冬。”[55]冬至为一阳初始,确为民间比较重要的节日,虽然历法改易,但是冬至庆典,一直在民间流行。比如唐徐坚《初学记》卷四岁时部冬至条引北魏崔浩《女仪》称:“近古妇常以冬至日进履袜于舅姑。”[56]而冬至祭天,也是唐代“凡岁之常祀二十有二”之第一祭[57]祭祀的同时还要“书云物”,通过观察运气,预测来年的丰歉灾祥。《太平御览》引《易纬·通卦验》云:“冬至之日见云送迎从下向来,岁美人民和,不疾疫。无云送迎,德薄岁恶。故其云赤者旱,黑者水,白者为兵,黄者,有土功诸,从日气送迎其效也。”[58]全唐诗》中有《南至日太史登台书云物》云:“圜丘才展礼,佳气近初分。太史新簪笔,高台纪彩云。”[59]可见冬至书云物主要是太史的职责。《全唐文》中收录有《南至郊祭司天奏云物赋》[60]。开元十一年(723)十一月,太史局有《长至祥瑞奏》,称:

平明阴云祁寒,及其日出,有云迎日,又有祥风至。须臾日出,有黄白冠,及日南有珥。臣谨按《黄帝占》云:“冬至之日,阴云祁寒,来岁大稔。人安,五谷丰熟。”又曰:“风不及地,和缓而来,谓之祥风。王者德至于天,则祥风起,日冠且珥。人主有嘉。”并太平之嘉应,臣请宣付所司。[61]

以往对冬至的研究,往往强调礼仪性或民俗[62],基本上在社会生活史和国家典礼的层面进行讨论,而完全忽略了谶纬、历法、祥瑞等思想和学术背景,以至对“朔旦冬至”的政治思想内涵揭示不够。比如太宗朝的历法之争,背后就隐含着深厚的思想内涵和政治动机。(www.chuimin.cn)

贞观十四年(640),唐太宗赴南郊祭天,《旧唐书》本纪记载:“十一月甲子朔,日南至,有事于圜丘。”[63]此条记载寥寥数语,看似并无特出之处,但实为贞观中历争的关键转折点。而历争背后所隐含的历算、天文、谶纬、五行、天命思想,彼此援引,互相阐发,构成了隋唐政治合法性论述体系之主体,实为理解隋唐时代乃至整个中古时代政治的一大关键。《新唐书》记载略详,但仍限于历法本身的技术讨论,并未触及问题之实质:

贞观初,直太史李淳风又上疏论十有八事,复诏善为课二家得失,其七条改从淳风。十四年,太宗将亲祀南郊,以十一月癸亥朔,甲子冬至。而淳风新术,以甲子合朔冬至,乃上言:“古历分日,起于子半。十一月当甲子合朔冬至,故太史令傅仁均以减余稍多,子初为朔,遂差三刻。”司历南宫子明、太史令薛颐等言:“子初及半,日月未离。淳风之法,较《春秋》已来晷度薄蚀,事皆符合。”国子祭酒孔颖达等及尚书八座参议,请从淳风。又以平朔推之,则二历皆以朔日冬至,于事弥合。且平朔行之自古,故《春秋传》或失之前,谓晦日也。虽癸亥日月相及,明日甲子,为朔可也。从之。[64]

以现代知识判断,冬至和朔日是否在同一天,似无关紧要之事。依照傅仁均的《戊寅历》,朔日是癸亥日,冬至是甲子,相差一天。但是依李淳风之历,则冬至与朔日同在甲子日。“甲子朔旦冬至”,这对唐人来说,不啻为一大瑞祥,乃是值得大书特书之盛事。正因为如此,参加讨论的司历南宫子明、太史令薛颐等人,大都倾向于李淳风的意见[65]

“甲子朔旦冬至”正是太宗亲祀圜丘的原因。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而祭祀必得其时。“甲子朔旦冬至”在古代历算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往往作为“上元”取法的标准,历来为统治者所重视,比如汉武帝就“因元封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乃诏太史令司马迁、治历邓平等更建太初,改元易朔,行夏之正”[66]。加上历算与谶纬关系密切,纬书所谓“甲子革令”、“朔日冬至,圣主厚祚”等论述,也加强了这次太宗亲祀圜丘的特殊性[67]

值得指出的是,这一次不但是作为“月统”的朔日、“年统”的冬至在同一天,而且干支也落在“甲子”,与普通的朔旦冬至更为稀见。但是这一天大的贞祥,有赖于李淳风的新算法,若依照太史令傅仁均的算法,这三者并不在同一天。所以《唐会要》的记载说明,并不是先有太宗祭天,才有“甲子朔旦冬至”的讨论,实际的情况是,先有太宗将此问题诏下公卿八座讨论,议定从李淳风的算法后,才有祭天之事的发生。《唐会要》云:“十四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初太史令傅仁均定历,以癸亥为朔旦。诏下公卿八座详议。”[68]许敬宗《百官贺朔旦冬至表》更是佐证了《唐会要》的记载:

臣闻乾坤资始,上元开历象之端,日月还流,朔旦正璇衡之本。事韫有形之表,理遂无物之先,故能运彼神枢,材成庶类,丽兹黄道,孕育群生。惟圣则天,允执在躬之历;惟皇作极,必叶履端之契。所以《书》称敬授,《易》曰明时,克正隆平。无非此道。伏惟皇帝陛下……肇一元于甲子,致希世之贞符,挟五始于长至,播光前之茂礼。伏见宣义郎李淳风表称,窃见古历分日,起于子半,勘得今岁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而故太史令傅仁均,欲苟异张胄元法,减余稍多,子初为朔,遂差三刻,用乖天正。然自初及半,日月全未相离,算与太初,事皆符合。奉敕付有司及经术者详加考定,以议奏闻。于是鸿生硕儒,咸稽茂典,研精覃思,俱考旧文。国子祭酒臣孔颖达十有一人,与尚书八座参议得失,咸以为仁均定朔,事有微差,淳风推校,理尤精密。……臣等生属寿昌,累逢祉福,至于今庆,旷古无俦,何幸如之?亲承旦暮,不任欣跃之至。[69]

在许敬宗代表公卿八座给太宗的贺表中,充满了对傅仁均的指责,认为他的计算“差三刻”,“用乖天正”。通过详细记载论证的过程,此贺表已经认定李淳风的“甲子朔旦冬至”的合法性。这是太宗皇帝的一大成就,是上天垂迹,所谓“肇一元于甲子,致希世之贞符,挟五始于长至,播光前之茂礼”。大臣们也感到“生属寿昌,累逢祉福,至于今庆,旷古无俦,何幸如之?亲承旦暮,不任欣跃之至”。

由于“甲子朔旦冬至”在贞观十四年的发生,使得此年变得非同寻常。恰巧的是,就在同一年,大唐的军队在侯君集带领下攻灭高昌,将唐帝国势力深入中亚。所以就在此时,诸大臣推举上官仪上《劝封禅表》,希望太宗能功成封禅泰山。上官仪《劝封禅表》云:

陛下德光宙始,文焕震初,席萝而因万物,典襄而济下元。……加以璇历启征,躔南至于朔旦;金鼓问罪,削左衽于交河。[70]

《劝封禅表》将“甲子朔旦冬至”与侯君集攻灭高昌相提并论,认为是太宗的重大功绩,其中深意,殊为明白。次年,太宗正式下诏,准备封禅泰山。不过由于“有星孛于太微,太史令薛颐上言,未可东封”[71]而作罢。

又比如武则天时代,也通过改易历法,而得到“朔旦冬至”的祥瑞。武则天《改定闰月制》云:

顷者所司造历,以腊月为闰,稽考史籍,便紊旧章。遂令去岁之中,晦仍见月,但恐寒暑未节,有爽天经。用深钦若之怀,式陈敬授之典,重更寻讨,果差一日,履端举正,属在于兹。宜改历惟新,革非于既往,可以十月为闰,十月一日甲子朔旦冬至。[72]

《旧唐书》卷三三《历二》亦记此事,并在其后紧接着记道:“是岁得甲子合朔冬至。于是改元圣历,以建子月为正,建丑为腊,建寅为一月。”[73]也就是说,因为改历,所以得到了“甲子合朔冬至”的祥瑞。从载初元年(690)至久视元年(700),武则天用周正,以十一月为正月,朝贺也于正月举行。即从将一月作为正月的夏正来说,则天武后的朝贺是于冬至到来的十一月举行的。而且经过“以十月为闰”的调整,圣历元年终于出现了甲子朔旦冬至的祥瑞。所以《资治通鉴》卷二〇六神功元年(697)条云:“先是历官以是月为正月,以腊月为闰。太后欲正月甲子朔冬至,乃下制以为,去晦仍见月,有爽天经。可以今月为闰月,来月为正月。”所有这些对历法的操作,其实背后都是政治性的原因。

崔融《为宗监请停政事表》中,将这次出现在武则天时期的“朔旦冬至”视为“鼎命维新”的标志:

今者契丹大剿,默啜自来,六合大同,四方向化,加以朔旦冬至,鼎命维新,五星若连珠,二曜如合璧:谓宜退不肖,进贤良,与天同休,与人更始。[74]

崔融所谓“五星连珠,二曜如合璧”,正是历算中对“上元”的描写。武则天时期的这次“朔旦冬至”也被描述成与甲子日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