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宝雨经重读:揭示神文时代的谶维和术数

宝雨经重读:揭示神文时代的谶维和术数

【摘要】:事实上恐非如此,所谓武则天受命之后,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是特指的,是有具体的事实做基础的。五色云即景云,又称庆云。这正是《宝雨经》所谓“汝于是时受王位已,彼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的部分写照。

二、山涌和五色云:重读《宝雨经》窜入部分

《宝雨经》虽然往往被归为疑伪经[24],但实际上菩提流志等窜入的部分比例不大,主要集中于卷第一。窜入最为明显的部分,也就是卷一中关于武则天以女身在南瞻部洲东北方摩诃支那国为自在主的部分:

天子!以是缘故,我涅盘后,最后时分,第四五百年中,法欲灭时,汝于此赡部洲东北方摩诃支那国,位居阿鞞跋致,实是菩萨,故现女身,为自在主。经于多岁,正法治化,养育众生,犹如赤子,令修十善;能于我法广大住持,建立塔寺;又以衣服、饮食、卧具、汤药供养沙门;于一切时常修梵行,名曰月净光天子。然一切女人身有五障。何等为五?一者、不得作转轮圣王;二者、帝释;三者、大梵天王;四者、阿鞞跋致菩萨;五者、如来。天子!然汝于五位之中当得二位,所谓阿鞞跋致及轮王位。天子!此为最初瑞相。汝于是时受王位已,彼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当彼之时,于此伽耶山北亦有山现。天子!汝复有无量百千异瑞,我今略说,而彼国土安隐丰乐,人民炽盛,甚可爱乐,汝应正念施诸无畏。天子!汝于彼时住寿无量,后当往诣睹史多天宫,供养、承事慈氏菩萨,乃至慈氏成佛之时,复当与汝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25]

对比前代的《宝云经》和《大乘宝云经》,可知这部分内容全部是菩提流志等人窜入的。其实这部分有两个内容:第一个内容是讲武则天以女身为帝。菩提流志等人甚至捏造了新说法化解了佛教传统理论的女人“五碍说”——也就是女身不能作转轮圣王、帝释、梵王、魔王和佛(三界法王)[26]。《宝雨经》把魔王换成了阿鞞跋致菩萨(Avaivart)。阿鞞跋致菩萨汉译为“不退转”,是菩萨阶位之名。经一大阿僧祇劫之修行,才能得到此位。菩提流志等人借佛典之名指出,虽然女人身有五障,但是武则天可以得到转轮王和阿鞞跋致菩萨两种位阶,只是不能为佛、帝释和大梵天王。这一点非常重要——武则天侧重宣传的是自己的转轮王角色,而非弥勒。学界以前往往说武则天以自己为弥勒佛下生为主要理论依据,恐为不妥。当另文辨析,此处不赘。

第二个内容,是为前辈学者所忽视的。包括富安敦在内,都对此毫无揭示。这一部分内容从上述引文的划线部分起,主要论说武则天受命称帝的符瑞——尤其是划线部分,是确有所指,并非泛泛而谈。《宝雨经》窜入部分强调,当武则天称帝之后,将有“无量百千异瑞”,但是《宝雨经》说,对这些祥瑞,“我今略说”,然而,在此句之前,《宝雨经》却列出了两个重要的祥瑞,即划线部分:“汝于是时受王位已,彼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之前这一内容往往被读成“彼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似乎是山中涌出五色云。实际上并非如此,“有山涌出”和“五色云现”是两个祥瑞,而且应该是在武则天登基之后,国土中就出现的。这部分内容带有强烈的中国本土祥瑞思想的色彩。但这仅仅是泛泛而谈的政治修辞吗?事实上恐非如此,所谓武则天受命之后,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是特指的,是有具体的事实做基础的。

先看五色云。五色云即景云,又称庆云。唐政府将祥瑞分为大、上、中、小四类,合计名物有148种,对于祥瑞的处理,《唐六典》记载:

凡祥瑞应见,皆辨其物名。……若大瑞,随即表奏,文武百僚诣阙奉贺。其他并年终员外郎具表以闻,有司告庙,百僚诣阙奉贺。其鸟兽之类有生获者,各随其性而放之原野。其有不可获者,若木连理之类,所在案验非虚,具图画上。[27]

庆云属于大瑞,是最为重要的祥瑞之一。所以需要文武百官诣阙奉贺。关于景云的政治和思想意涵,笔者已有专文论述[28],此处不赘。概括而言,景云是所谓太平之应,所以具有重要的指标意义——预示着统治良好,获得了上天的肯定。不过奇怪的是,两《唐书》等文献都没有记载武则天时代发生庆云。这是否说明《宝雨经》所说武则天称帝则五色云现仅仅是政治修辞呢?事实并非如此,武则天之后李唐复辟,对于武则天的评价自然会有所曲笔,庆云之瑞也就不录。但是检《全唐文》就可发现,庆云或者景云确实在武则天时代出现了,而且在当时被大书特书,大肆宣扬。陈子昂为武则天歌功颂德的《大周受命颂》云:

又有庆云,休光半天,倾都毕见,群臣咸睹。……庆天应之如响,惊象物其犹神,咸曰:“大哉!非至德孰能睹此?”昔唐虞之瑞逖听矣,今则见也。天物来,圣人革,时哉![29]

陈子昂记载的这次庆云出现在洛阳,“倾都毕见,群臣咸睹”,看见的人都认为这是武则天至德所感应,陈子昂更将其与武周革命联系在一起——天物来,圣人革。庆云出现后百官给武则天的贺表是李峤所写,他在表中写道:“臣某等言:伏见今月十一日诛反逆王慈徵等,乃有庆云见于申未之间。萧索满空,氛氲蔽日,五彩毕备,万人同仰。……谨拜表称贺以闻。”[30]在另外一份贺表中,李峤引用《瑞应图》云:“天子德孝,则庆云出。”又云:

“天下太平,庆云见。”[31]

作为大瑞,庆云出现,除了在京百官上表祝贺之外,地方各州也上表庆贺。崔融《为泾州李刺史贺庆云现表》就是泾州刺史上奏给武则天祝贺庆云出现的:

臣某言:伏奉诏书,上御武殿,有庆云映日,见于辰已之间,肃奉休征,不胜抃跃。(中贺):臣闻诸《瑞应图》曰:“天下太平,则庆云见。大子大孝,则庆云见。”……谨遣某官奉表称庆以闻。[32]

从上述证据来看,武则天时代发生了不止一次庆云出现,每一次出现都有百官上表祝贺,消息下发各州,进行全国性的政治宣传。这正是《宝雨经》所谓“汝于是时受王位已,彼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的部分写照。中宗复辟之后,其皇后韦氏也有政治野心,模仿武则天,制造了五色云:

〔景龙二年二月〕皇后自言衣箱中裙上有五色云起,令画工图之,以示百僚,乃大赦天下。……乙酉,帝以后服有庆云之瑞,大赦天下。内外五品已上母妻各加邑号一等,无妻者听授女;天下妇人八十已上,版授乡、县、郡等君。[33](www.chuimin.cn)

以上是五色云部分。那么,武则天受命,则“有山涌出”是什么意思呢?这部分内容更加复杂,涉及中国本土的阴阳灾异思想和外来的佛教思想的冲突与融合。

山涌多与地震相联系,这是现代自然科学知识的认识。从垂拱二年(686)开始,长安至洛阳的地震带进入了活跃期。这一年,在长安和洛阳之间的某个地方发生了地震,以至于在临潼新丰县露台乡出现山涌,高二百尺。余震则在此后两年反复,所以垂拱三年、四年,长安和洛阳都有不同程度的轻微地震[34]。关于地震与革命之关系,笔者已有专文讨论,此处不赘[35]。对于这次新丰山涌,《旧唐书·五行志》记载:

则天时,新丰县东南露台乡,因大风雨雹震,有山踊出,高二百尺,有池周三顷,池中有龙凤之形、禾麦之异。则天以为休征,名为庆山。荆州人俞文俊诣阙上书曰:“臣闻天气不和而寒暑隔,人气不和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堆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居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山变为灾。陛下以为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诚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恐灾祸至。”则天怒,流于岭南。[36]

临潼地处临潼至长安的断裂带上,地震风险较高。而且当地又以温泉著称,唐代著名的华清池就位于这里,可谓地下水资源丰富。地壳变动往往伴随地下流体变化。所以在这次山涌发生之后,由于地下水涌出,在小山周围形成了巨大的水池。而且由于温度和其他生长环境的变化,植物也可能出现反常的现象,所以有“禾麦之异”的出现。现在地质研究表明,地震前后异常气象不仅限于旱灾与涝灾,还有雷发非时、白虹贯日[37]、天雨血、黑气、青虹、疾疫、日夜出、彩虹夜出、白虹夜出、景云、天鸣、天裂、火精、风雨失调、昏雾四塞、日赤无光、天雨白毛等异常气象[38]。地震前后异常也不仅仅限于气象方面,也可能与天象异常(如客星、荧惑运动失常)、地象异常(如地生毛、泥生火、泽生火)和生物象异常(如草木冬华、柳化为松、柳树生松、狐雉入室内)有关联。异常现象也不限于一种,常常是数种异常现象并处。异常现象出现的时间也不仅仅限于地震前后几天内,地震前后数年内亦可出现[39]

新丰这次山涌,属于罕见的自然现象,在当时的知识水平下,对它的解释可谓五花八门,民间如何看待这一现象,或可从唐代佚名撰《大唐传载》窥见一斑。《大唐传载》记此事云:“昭应庆山,长安中从河朔飞来,夜过闻雷声如疾风,土石乱下,直坠新丰西一村。百余家因山为坟,今于其上起持国寺。”[40]《大唐传载》的作者认为新丰涌出的山丘,是从河朔地区飞来的,显然带有神异色彩。而且根据这个记载,当时有百余户百姓因为这次山涌而遭难,以现在的观念看,应该属于一场自然灾害。

然而荆州人俞文俊对新丰山涌的解释,依据的是传统的阴阳灾异学说,他把新丰出现的山涌解释为女主当政的反映。山涌预示着“女主居阳位”,是当时一种普遍的观念。纬书一般也将地震和山川改易解释为君主权威遭到挑战。比如《春秋文曜钩》云:“女主盛,臣制命,则地动坼,畔震起,山崩沦。”[41]《春秋潜潭巴》说的更为简明直接:“地震,下谋上。”[42]存于日本尊经阁文库的唐萨守真《天地瑞祥志》第十七“山条”云:

厥妖山崩,谓阴乘阳,弱胜强。又《汉书·元后传》曰,昔沙麓崩,晋史卜之曰,阴为阳雄,土火相乘,后六百卌五年宜有圣女兴乎?

又记云:

山嘿然自移,天下有兵,社稷亡。[43]

萨守真《天地瑞祥志》编纂于麟德三年(666),当时武则天还未攫取最高权力。它明确指出,山川改易是“阴乘阳,弱胜强”,并把山川变易视为当年汉朝元后以女身掌权的征兆。新丰山涌后三年,也就是永昌元年(689),长安附近的华州再一次发生了剧烈的山川变动,《新唐书》是这样记载的:

永昌中,华州赤水南岸大山,昼日忽风昏,有声隐隐如雷,顷之渐移东数百步,拥赤水,压张村民三十余家,山高二百余丈,水深三十丈,坡上草木宛然。《金縢》曰:“山徙者人君不用道,禄去公室,赏罚不由君,佞人执政,政在女主,不出五年,有走王。”[44]

这次山川改易被解释为“佞人执政,政在女主”。这样的论断虽然是倒放电影式的回溯,但是从《天地瑞祥志》等文献的记载来看,这种观念确实为大众特别是精英所广泛认同。

武则天对这样的解释非常忌惮。如果她在阴阳灾异说的框架内承认地震、山涌是自己上台的征兆,那么无疑供认了自己是以下犯上,这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承乾出震、革唐立周的神圣性和合法性。这也是为什么武则天强烈反对把新丰山涌解释为阴胜阳、下犯上,并将提出这种见解的俞文俊流放岭南并最后杀死的主要原因。那么,她该如何化解这样的理论困境和舆论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