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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文时代:五色大鸟与中古政治研究

【摘要】:松浦史子认为,《宋书》对五色大鸟的灾异观念表现淡薄,原来在《后汉书》中被视为“凶兆”的“近似凤凰五色大鸟”,在《宋书》中已经被作为“瑞祥”采录于同书“符瑞志”的“凤凰”项目之中。与沈约近乎同时代的萧子显,对五色大鸟是羽孽的认识非常清楚。这与《旧唐书》称窦建德的凤凰为“大鸟”的道理显然一样。

三、政治起伏中的“五色大鸟”

汉代政治中,“五色大鸟”、“凤凰”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宣帝时,曾因五色鸟飞过而下诏禁止弹射飞鸟:“前年夏,神爵集雍。今春,五色鸟以万数飞过属县,翱翔而舞,欲集未下。其令三辅毋得以春夏摘巢探卵,弹射飞鸟。”[51]东汉桓、灵之际,凤凰象征太平之瑞、“五色大鸟”为羽孽的观念已臻成熟,并频繁出现在政治论争之中。比如:

桓帝元嘉元年十一月,五色大鸟见济阴己氏。时以为凤皇。此时政治衰缺,梁冀秉政阿枉,上幸亳后,皆羽孽时也。

灵帝光和四年秋,五色大鸟见于新城,众鸟随之,时以为凤皇。时灵帝不恤政事,常侍、黄门专权,羽孽之时也。众鸟之性,见非常班驳,好聚观之,至于小爵希见枭者,虣见犹聚。[52]

自汉代至南朝宋,凤凰或五色大鸟频繁出现在记载中,沈约《宋书》记载最详,几乎记录了历次凤凰或者五色大鸟事件。比如“汉宣帝甘露三年二月,凤皇集新蔡,群鸟四面行列,皆向凤皇立,以万数”,又如“晋穆帝升平四年二月辛亥,凤皇将九子见郧乡之丰城。十二月甲子,又见丰城,众鸟随从”[53]。松浦史子认为,《宋书》对五色大鸟的灾异观念表现淡薄,原来在《汉书》中被视为“凶兆”的“近似凤凰五色大鸟”,在《宋书》中已经被作为“瑞祥”采录于同书“符瑞志”的“凤凰”项目之中。[54]这种观点恐不正确。其实“五色大鸟”是羽孽的观念,自东汉到唐代都是一而贯之的,从《后汉书》到《旧唐书》,并无差别。与沈约近乎同时代的萧子显,对五色大鸟是羽孽的认识非常清楚。检沈约《宋书》相关记载,也看不出沈约将五色大鸟非凤凰者当作祥瑞。比如《宋书》云:“汉灵帝光和四年秋,五色大鸟见新城,群鸟随之。民皆谓之凤皇。”又如:“文帝元嘉十四年三月丙申,大鸟二集秣陵民王园中李树上,大如孔雀,头足小高,毛羽鲜明,文采五色,声音谐从,众鸟如山鸡者随之,如行三十步顷,东南飞去。扬州刺史彭城王义康以闻。改鸟所集永昌里曰凤皇里。”[55]以《宋书》记汉灵帝光和四年事为例,沈约称其为“五色大鸟”,又记云“民皆谓之凤凰”,显然沈约只是转述当时的情形,并非他个人的观点。

“凤凰”之瑞,最初似与汉朝刘氏的符命联系在一起,后来扩展为各个政权广泛使用的祥瑞。《孔演图》曰:“凤,火精。”[56]汉代以火德自居。又《北齐书·樊逊传》记樊逊给皇帝的上表云:

自我太岳之后,克广洪业,禹至神宗,舜格文祖。陛下受天之明命,光华日月,爰自纳麓,乃格文祖,仪天地以设官,象星辰而布职。汉家神凤,惭用纪年;魏氏青龙,羞将改号。[57]

显然樊逊着重将凤凰与汉朝连在一起,青龙与曹魏连在一起。晋大安中的张昌起义,宣扬汉祚复兴,有凤凰之瑞。《晋书·张昌传》云:

山都县吏丘沈遇于江夏,昌名之为圣人,盛车服出迎之,立为天子,置百官。沈易姓名为刘尼,称汉后,以昌为相国,昌兄味为车骑将军,弟放广武将军,各领兵。于石岩中作宫殿,又于岩上织竹为鸟形,衣以五彩,聚肉于其傍,众鸟群集,诈云凤皇降,又言珠袍、玉玺、铁券、金鼓自然而至。乃下赦书,建元神凤,郊祀、服色依汉故事。其有不应其募者,族诛。[58]

张昌推沈易为主,改其名为“刘尼”,称汉朝之后,并制造凤凰之瑞,建元“神凤”,服色依汉旧制,似将凤凰与汉朝符命连在一起。又东晋干宝《搜神记》记云:

晋大安中……其秋,张昌贼起。先略江夏,诳曜百姓,以汉祚复兴,有凤凰之瑞,圣人当世。从军者皆绛抹头,以彰火德之祥,百姓波荡,从乱如归。[59]

据此推断,“凤凰”、“火德”、“汉祚”是连在一起的,共同构成了张昌政治宣传的基调,那就是以为凤凰来翔,宣扬汉祚复兴。又匈奴刘渊登基,也是宣扬继承汉祚,也是运用凤凰之瑞。《太平御览》卷一一九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前赵录》云:

永凤元年秋七月,凤凰集于蒲子,丞相刘宣等六十四人上尊号。十月,〔刘渊〕僭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永凤〕。[60]

方诗铭认为,以凤凰为“天帝使者”,是原始道教信奉的教义,刘渊是原始道教领袖,所以“凤凰”之瑞,“这完全出于原始道教的信仰,并非一般的将凤凰看作祥瑞”[61]。这一观点大有启发之处,但将“凤凰”与道教连在一起,

似乎不妥。笔者以为,“凤凰”作为太平之瑞,最初似与汉朝符命联系更为密切,但是稍晚即被各个政权借用[62]。它与其他的祥瑞一样,依然主要在五德终始、天人感应的儒家理论体系——特别是纬学内——进行解释。之所以能够起到“百姓波荡,从乱如归”的效果,主要是弥漫在社会中的谶纬思想在起作用,而谶纬的基础,虽然有宗教的涉入,但是主体依然是由儒家学说做根基的。

北魏末年的刘灵助起兵,依然以凤凰之瑞作为主要的政治宣传内容。《北史·刘灵助传》所记甚详:

及尔朱荣死,庄帝幽崩。灵助本寒微,一朝至此,自谓方术堪能动众,又以尔朱有诛灭之兆,遂自号燕王、大行台,为庄帝举义兵。驯养大鸟,称为己瑞,妄说图谶,言刘氏当王。又云:“欲知避世入鸟村。”遂刻毡为人象,书桃木为符书,作诡道厌祝法,人多信之。[63]

此处的“大鸟”,即为“五色大鸟”,刘灵助当以之为凤凰,但是《北史》称其为“大鸟”,显示李延寿并不认为刘灵助有招致凤凰的德业。这与《旧唐书》称窦建德的凤凰为“大鸟”的道理显然一样。在刘灵助的例子中,虽然有道术的涉入,但是其论述主体依旧不脱谶纬系统。

三国时期吴国几次改元,都与凤凰之瑞有关。《晋书·五行中》记云:

孙亮建兴二年十一月,有大鸟五见于春申,吴人以为凤皇。明年,改元为五凤。汉桓帝时有五色大鸟,司马彪云:“政道衰缺,无以致凤,乃羽虫孽耳。”孙亮未有德政,孙峻骄暴方甚,此与桓帝同事也。案《瑞应图》,大鸟似凤而为孽者非一,宜皆是也。孙皓建衡三年,西苑言凤皇集,以之改元,义同于亮。[64]

《晋书》认为,孙亮时代出现的五次凤凰来翔,只不过是“五色大鸟”,“五色大鸟”不但不是祥瑞,而且是羽虫之孽。之后的孙皓也因西苑飞来凤凰而改元“凤凰”。孙吴时代频繁利用祥瑞来制造自己上符天命的印象,是跟当时复杂的政治局势有关。[65]孙亮改元“五凤”(254—256),似是对汉宣帝时改元“五凤”(前57—前54)的模仿,到了隋末战争中,窦建德也因有“五大鸟”降临他的统治中心乐寿而改元“五凤”(618—621)。

隋末战争中,群雄多有借用凤凰之瑞宣传符命者。除了文首笔者所述窦建德之外,南方的萧铣也以“异鸟之瑞”,建元“凤鸣”。《旧唐书·萧铣传》云:

铣于是筑坛于城南,燔燎告天,自称梁王。以有异鸟之瑞,建元为凤鸣。义宁二年(618),僭称皇帝,署置百官,一准梁故事。[66]

与记载窦建德称帝一样,《旧唐书》并不将萧铣所凭借的鸟瑞称作“凤凰”,而称之为“异鸟”,其实就是与“凤凰”之瑞相对的“五色大鸟”羽孽。(www.chuimin.cn)

大业十一年(615),隋炀帝也因“凤凰”之瑞,在洛阳建造仪鸾殿,《资治通鉴》卷一八二炀帝大业十一年三月条记载甚详:

有二孔雀自西苑飞集宝城朝堂前,亲卫校尉高德儒等十余人见之,奏以为鸾,时孔雀已飞去,无可得验,于是百僚称贺。诏以德儒诚心冥会,肇见嘉祥,擢拜朝散大夫,赐物百段,余人皆赐束帛,仍于其地造仪鸾殿。[67]

炀帝以凤凰来翔而造仪鸾殿,百僚称贺,隆重其事,无非是进行政治操作,宣扬自己在风雨飘摇之中依然是天命所归。但是这一宣示显然没有得到其他政治集团的认可,比如李渊集团就斥其为非,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记太原起兵之初李建成、李世民攻取西河,抓获高德儒云:

德儒,即隋之见鸾人也。大郎、二郎等数之曰:“卿逢野鸟,谬道见鸾。佞惑隋侯,以为祥瑞。赵高指鹿为马,何相似哉!义兵今奖王室,理无不杀赵高之辈。”仍命斩焉。[68]

李建成和李世民等将高德儒见到的鸾凤称作“野鸟”,从根本上否定了隋炀帝宣扬的符命。但是李氏集团并非是排除祥瑞之说,实际上其对祥瑞的运用,丝毫不逊色于炀帝,就在斩杀高德儒后不久,就有“僧俗姓李氏,获白雀而献之。至日末时,又有白雀来止帝牙前树上,左右复捕获焉”[69]。足见李渊集团对于鸟情也十分重视。

唐代祥瑞的呈报,对鸟瑞给予充分的重视,王溥《唐会要》卷二八《祥瑞上》引《仪制令》云:

诸祥瑞,若麟、凤、龟、龙之类,依图书,大瑞者即随表奏,其表惟言瑞物色目及出处,不得苟陈虚饰,告庙颁下后,百官表贺。其诸瑞并申所司,元日以闻。其鸟兽之类有生获者,放之山野,余送太常。若不可获及木连理之类,有生即具图书上进。诈为瑞应者徒二年。若灾祥之类,史官不实对者,黜官三等。[70]

李世民曾下诏禁奏祥瑞,但是实际上对于麟、凤、龟、龙大瑞并不禁止,其诏书云:

自帝王受天明命,其有二仪感德,百灵效祉,莫不君臣动色,歌颂相趋。朕恭膺大宝,情深夕惕,每见表奏符瑞,惭恧增怀。且安危在乎人事,吉凶系于政术。若时主肆虐,嘉贶未能成其美;如治道休明,咎征不能致其恶。以此而言,未为可请。自今已后,麟凤龟龙大瑞之类,依旧表奏。自外诸瑞应奏者,惟显在物色目及出见处,更不得苟陈虚饰,徒事浮词。[71]

唐前期“凤凰”作为祥瑞上报后,依然对政治影响颇大,比如高宗上元三年,“以陈州言凤凰见于宛丘,改上元三年曰仪凤元年,大赦”[72]武则天更是将凤凰作为重要的政治符号广泛用于政治修辞,比如改中书门下为凤阁鸾台,又比如在明堂之上饰以铁凤:

垂拱三年(687)春,毁东都之乾元殿[73],就其地创之。四年正月五日,明堂成。凡高二百九十四尺,东西南北各三百尺。有三层:下层象四时,各随方色;中层法十二辰,圆盖,盖上盘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气,亦圆盖。亭中有巨木十围,上下通贯,栭、栌、樘、棍,藉以为本,亘之以铁索。盖为img41,黄金饰之,势若飞翥。刻木为瓦,夹纻漆之。明堂之下施铁渠,以为辟雍之象。号万象神宫。[74]

明堂之上的“img42”,往往被解释为一凤压九龙,代表武则天的女性权力凌驾于男权之上。其实“img43”乃象征大周兴起的神鸟,《国语·周语》云:“img44,周之兴也,鸣于岐山。”刘知几《史通·杂说上》云:“姬宗之在水浒也,img45鸣于岐山:刘姓之在中阳也,蛟龙降于丰泽。斯皆瑞表于先,而福居其后。”[75]因为武则天建立的是大周政权,模仿的是历史上的周朝,所以才有将“img46”安置在明堂之上的做法。正如陈子昂《大周受命颂·神凤章》歌颂的那样:“天命神凤,降祚我周。”

武则天的此类政治宣传,甚至及于帝国边缘。《沙州都督府图经》卷三“五色鸟”条的记载,正是这种政治氛围的产物:

五色鸟

右,大周天授二年(691)一月,百姓阴嗣鉴于平康乡武孝通园内见五色鸟,头上有冠,翅尾五色,丹觜赤足。合州官人百姓并往看,见群鸟随之,青、黄、赤、白、黑五色具备,头上有冠,性甚驯善。刺史李无亏表奏称:“谨检《瑞应图》曰:‘代乐鸟者,天下有〔道〕则见也。'止于武孝通园内,又阴嗣鉴得之。臣以为,阴者母道,鉴者明也,天显……”[76]

“武兴川”这一地名不见于其他文献,可能是临时虚构的,其意无非是武氏当兴。代乐鸟、平康乡、武孝通、阴嗣鉴,这一切显然绝非巧合,“阴者母道,鉴者明也”,这是赤裸裸的曲意附会之辞,更是表明目的就是为了赞颂女主临朝,武周革命[77]

唐代敦煌文献P.2625《敦煌名族志》中的“阴嗣监”,应该就是P.2005《唐沙州都督府图经》中的“阴嗣鉴”。正是为了佐证武则天上台的符命,阴嗣监才将“监”改为“鉴”,取“明”之意。或者其本名“鉴”,到武则天倒台之后修撰的《敦煌名族志》将“鉴”改为“监”,无论如何,这都是政治性的操弄[78]。因为为武则天上台提供舆论工具,阴嗣监或者阴嗣鉴后竟被拔擢为正议大夫、北庭副大都护、瀚海军使、兼营田支度等使、上柱国,成为唐代敦煌大族阴氏地位崛起的重要原因[79]。但是在他为武则天上天制造符瑞时才不过是“百姓阴嗣鉴”。实际上不惟阴嗣鉴,我们从《名族志》的记载可知,阴祖与阴稠两家是在武周时期发迹的。阴祖与本家僧人灵隐建莫高窟北大像,就是为武则天当皇帝歌功颂德的。据《沙州都督府图经》的记载,武周初年敦煌所谓的五色鸟、庆云、蒲昌海五色、白狼等“四祥瑞”中,“五色鸟”是阴稠之孙阴嗣鉴“发现”的,而“白狼”则是由阴祖之子阴守忠“发现”的。《沙州都督府图经》“白狼”条云:

白狼

右大周天授二年得百姓阴守忠:“白狼频到守忠庄边,见小儿畜生不伤,其色如雪者。”刺史李无亏表奏:“谨检《瑞应图》云:‘王者仁智明哲即至,动准法度则见。'又云:‘周宣王时白狼见,犬戎服者。'天显陛下仁智明哲,动准法度,四夷宾服之征也。又见于阴守忠庄边者,阴者,臣道,天告臣子并守忠于陛下也。

“百姓”阴守忠后来任壮武将军、行西州岸头府折冲兼豆庐军副使,又改授忠武将军、行左领军卫、凉州丽水府折冲都尉、摄本卫郎将、借鱼袋、仍充墨离军副使、上柱国。其发迹应该归功于这只“白狼”。

凤凰因此也成了武周雅乐和燕乐的重要符号。武则天上台,禁歌颂李唐功业和受命于天的《破阵》、《庆善》、《上元》诸乐,代之以隋代的文舞、武舞。后又作《长寿乐》、《天授乐》、《鸟歌万岁乐》,这些乐舞都侧重于使用凤凰形象。《长寿乐》、《天授乐》俱画彩衣、凤冠。《鸟歌万岁乐》更是“绯大袖,并画鸲鹆,冠作鸟像”。敦煌壁画中“鸟舞”出现的时机,恰好也是武则天大兴《鸟歌万岁乐》之时。敦煌壁画中有“鸟舞”70多处,或许可以说明武则天在全国宣传推广《鸟歌万岁乐》的力度之大[80]

凤凰作为传说中的神鸟,现实中并无踪迹,但是出于政治的需要可以制造出来。刘灵助蓄养的“大鸟”,现实中必有原型,但是我们无从得知。条支巨鸟曾不断被进贡到中土,比如武德三年,“突厥贡条支巨鸟”[81]。类似的记载在史籍中颇多,而且也似有似无地与“太平”联系在一起。比如东汉“章帝永宁元年,条支国有来进异瑞,有鸟名鹊,形高七尺,解人言。其国太平,鹊群翔”。条支“鹊”虽未被说成凤凰,但是被描述成类似的“异瑞”,象征着“其国太平”[82]。正因为现实中本无凤凰,所以就给政治解释留下了巨大的操作空间,有些情况下,甚至能做两可的解释,同样的鸟情,于己为瑞,于敌则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