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史子认为,《宋书》对五色大鸟的灾异观念表现淡薄,原来在《后汉书》中被视为“凶兆”的“近似凤凰五色大鸟”,在《宋书》中已经被作为“瑞祥”采录于同书“符瑞志”的“凤凰”项目之中。与沈约近乎同时代的萧子显,对五色大鸟是羽孽的认识非常清楚。这与《旧唐书》称窦建德的凤凰为“大鸟”的道理显然一样。......
2023-11-28
一、纬书中的“五色大鸟”
有关五色大鸟的论述,多出自《乐纬》,例如唐萨守真麟德三年(666)撰《天地瑞祥志》引《乐纬》云:
焦明,南方鸟也,状似凤皇,鸠喙,疏翼,负(圆)尾,身礼、戴信、婴仁、膺智、负义,至则水之灭(感),为水备也。
发明,东方鸟也,状似凤皇,鸟(乌)喙,大颈,羽翼,又大足胫,身仁、戴智、婴义、膺信、负礼,至则兵丧之感,为兵备也。
鹔鹴,西方鸟也,状似凤皇,鸠喙,专(圆)形,身义、戴信、婴仁、膺智、负礼,至则旱役之灭(感),为旱备也。
幽昌,北方鸟也,状似凤皇,锐喙,小头,大身,细足,脏翼若鳞叶,身智、戴义、婴信、膺仁、负礼,至则旱之感,为旱备也。[3]
《天地瑞祥志》引上述文字时记为《乐斗图》,安居香山和中村璋八将其正确地比定为《乐纬·叶图征》。所谓《乐斗图》就是《乐叶图(徵)》。《南齐书·五行志》云:“案《乐纬·叶图征》云:‘焦明鸟质赤,至则水之感也。'”[4]可证。《天地瑞祥志》所引内容,可与《续汉书·五行二》相互对照:
安帝延光三年二月戊子,有五色大鸟集济南台,十月,又集新丰,时以为凤皇。或以为凤皇阳明之应,故非明主,则隐不见。凡五色大鸟似凤者,多羽虫之孽。是时安帝信中常侍樊丰、江京、阿母王圣及外属耿宝等谗言,免太尉杨震,废太子为济阴王,不悊之异也。章帝末,号凤皇百四十九见。时直臣何敞以为羽孽似凤,翺翔殿屋,不察也。臣昭曰:已论之于敞传。记者以为其后章帝崩,以为验。案宣帝、明帝时,五色鸟群翔殿屋,贾逵以为胡降征也。帝多善政,虽有过,不及至衰缺,末年胡降二十万口,是其验也。帝之时,羌胡外叛,谗慝内兴,羽孽之时也。《乐叶图征》说五凤皆五色,为瑞者一,为孽者四。《叶图征》曰:“似凤有四,并为妖:一曰鹔鹴,鸠喙,圆目,身义、戴信、婴礼、膺仁、负智,至则旱役之感也;二曰发明,乌喙,大颈,大翼,大胫,身仁、戴智、婴义、膺信、负礼,至则丧之感也;三曰焦明,长喙,疏翼,圆尾,身义、戴信、婴仁、膺智、负礼,至则水之感也;四曰幽昌,兑(锐)目,小头,大身,细足,胫若鳞叶,身智、戴信、负礼、膺仁,至则旱之感也。”[5]
《天地瑞祥志》五色大鸟条与《后汉书·五行志》同为引述《乐叶图征》,但是文字出入较大。《天地瑞祥志》文字错误较多,盖传抄过程中不断积累所致,而《续汉书》志的流传过程受到官方资源的保障,所以文字更加接近原文。比如“焦明”条,《天地瑞祥志》云其“负尾”,据《续汉书·五行志》可知是“圆尾”;《天地瑞祥志》作焦明“至则水之灭,为水备也”,从逻辑上讲不通,水已灭,何须为之备?据《续汉书·五行志》可知原文当为“水之感”。又比如“鹔鹴”条,《天地瑞祥志》作“鸠喙专形”,当作“圆形”,“旱役之灭”当为“旱役之感”。“幽昌”条《天地瑞祥志》作“脏翼若鳞叶”,据《续汉书·五行志》可改为“胫若鳞叶”。但《天地瑞祥志》以四方配四鸟,则又可补《续汉书·五行志》之缺。
《叶图征》已经指出“似凤有四,并为妖”,据《续汉书》的记载可知,“凡五色大鸟似凤者,多羽虫之孽”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在安帝、章帝时出现的“五色大鸟”,有人以为是凤凰,也有人认为是“羽孽似凤”。许慎《说文解字·鸟部》记“凤”字曰:
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麐前鹿后,蛇颈鱼尾,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6]
又记“鹔”云:
鹔,鹔也。五方神鸟也。东方发明,南方焦明,西方鹔,北方幽昌,中央凤皇。[7]
虽然除凤凰之外的四方大鸟也被称为“神鸟”,但是在纬书之中,两者的象征意义决然不同。唐人著述中多引用纬书条目,除了《天地瑞祥志》之外,瞿昙悉达《开元占经》也多引《乐纬》有关“五色大鸟”的内容,给我们保存了珍贵的资料。不过《开元占经》的性质决定了它选取的内容多与星占有关[8]:
“镇星(土星)不逆行,则凤皇至。”“宫音和调,填星如度,不逆,则凤皇至。”(《开元占经》卷三八引自《乐动声仪》)(www.chuimin.cn)
“角音知(和)调,则岁星常应。太岁月建以见,则发明主为兵备。”“发明,金精乌也。金既克木,又兵象也。”(《开元占经》卷二三引自《乐动声仪》)
“征音和调,则荧惑日行四十二分度之一,伏五月得其度,不及明从晦者,则动应制,致焦明,至则有雨,备,以乐之和。”(《开元占经》卷三〇引自《乐动声仪》)[9]
“玄戈,宫也,以戊子候之。宫乱则荒,其君骄,不听谏,佞臣在侧;宫和,则(利)致凤凰,颂声作。”(《开元占经》卷六五引自《乐动声仪》)[10]
从这几条来看,《乐纬》将星相、音律和祥瑞联系在一起,在一个统一的宇宙世界内进行解释,比如音律上“宫音和调”,反映在星相上则是“填星如度”,最终的结果则是“凤皇至”,“凤皇至”则为太平之瑞,反映了政治上的成功。而音律上的“角音和调”,反映在星相上则是“岁星常应,太岁月建以见”,反映在政治上则是发明飞来,兆示将有兵乱。其他相关的纬书条目还有:
《乐纬·叶图征》云:“五音克谐,各得其伦,则凤凰至。冠类鸡头,燕喙蛇头,龙形麟翼,鱼尾五采,不啄生虫。”[11]
“宫致凤皇,身信;羽致幽昌,身智。”“角致发明,身仁,徵致焦明,身礼;商致鹔鹴,身义;羽致幽昌,身智;宫致凤皇,身信。”[12]
“是以清和上升,天下乐其风俗,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神龙升降,灵龟宴宁。”[13]
将相关记载稍作梳理如下表:
敦煌文书P.2683《瑞应图》最尾有此四种类凤羽孽,可见此为中古时代之一般常识。萨守真和瞿昙悉达同为唐代天文历法方面的重要人物,他们对《乐纬》的频繁引述,足以证明《乐纬》所承载的知识,在7、8世纪依然为知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隋书·经籍志》将《乐纬》归为“经部”,正是体现了当时知识界对它的认识和定位:它首先依然属于经学内容,被视为政治理论的重要著作,其次才是一部音乐类著作。《隋书·经籍一》著录:“《乐纬》三卷,宋均注。梁有《乐五鸟图》一卷,亡。”[14]在《乐纬》之后著录《乐五鸟图》,也间接证明《乐纬》对“五色大鸟”频繁论述并非偶然,祥瑞和灾异正是天人感应的重要途径,《乐纬》首先关注的是如何致天命的问题。
朱彝尊《经义考》认为《后汉书·五行志》所载“五凤”条,即为《乐五鸟图》之文。安居香山、中村璋八已经辨明其非[15]。《论衡·讲瑞篇》有“五鸟之记”之说,黄晖注曰:“五鸟,即谓五色大鸟。此《五鸟记》,盖纬书也。”[16]梁武帝对《乐纬》非常重视,撰有《钟律纬》6卷、《乐论》3卷、《乐义》11卷、《乐社大义》10卷[17]。所以在南梁时期撰成《乐五鸟图》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乐纬》三篇的篇名为《乐动生仪》、《乐叶图征》和《乐稽耀嘉》,《乐五鸟图》显然是模仿《乐纬》篇名所撰,这也是为什么《隋书·经籍志》将其列于《乐纬》之后的原因。凡谶纬书都有图,所谓图谶,或许《乐五鸟图》是梁人增补《叶图征》之图。《天地瑞祥志》论“五色大鸟”,引自《叶图征》,虽然图未留下,但是原来有图的地方明显空余,显示原来确曾有图。
另外,唐李善注《文选》扬雄《羽猎赋》:“崇哉乎德,虽有唐虞、大夏、成周之隆,何以侈兹!”李善注曰:“《周易》曰:‘先王以作乐崇德。'《乐录图》曰:‘成康之隆,妖孽灭也。'”[18]“成康之隆,妖孽灭也”这样的表述方式,很像出自谶纬之书。而《乐录图》,与《天地瑞祥志》将《乐叶图(徵)》写作《乐斗图》类似,或许也是《叶图征》的误抄。但是也有可能《乐录图》与《乐五鸟图》一样,是后人补撰的仿《乐纬》类作品[19]。
为什么《乐纬》会大量讨论凤凰之瑞和羽虫之孽?或在《乐纬》编纂之时,凤凰之瑞是当时重要的话题,比如西汉宣帝时期,凤凰之瑞屡屡被提起,这或可作为《乐纬》是编纂于西汉后期的一个佐证。另外,有些学者比如郭沫若,认为凤凰本就是风神和音乐之神[20],所以《乐纬》中大量讨论凤凰就不难理解。凤凰作为重要的祥瑞,在古代文献中被反复记载转述,《宋书》卷二八《符瑞中》描述“凤皇”具有代表性:
凤凰者,仁鸟也。不刳胎剖卵则至。或翔或集。雄曰凤,雌曰凰。蛇头燕颔,龟背鳖腹,鹤颈鸡喙,鸿前鱼尾,青首骈翼,鹭立而鸳鸯思。首戴德而背负仁,项荷义而膺抱信,足履正而尾系武。小音中钟,大音中鼓。延颈奋翼,五光备举。兴八风,降时雨,食有节,饮有仪,往有文,来有嘉,游必择地,饮不妄下。其鸣,雄曰“节节”,雌曰“足足”。晨鸣曰发明,昼鸣曰上朔,夕鸣曰归昌,昏鸣曰固常,夜鸣曰保长。其乐也,徘徘徊徊,雍雍喈喈。唯凤皇为能究万物,通天祉,象百状,达王道,率五音,成九德,备文武,正下国。故得凤之象,一则过之,二则翔之,三则集之,四则春秋居之,五则终身居之。[21]
唐慧琳《一切经音义》曰:“五色而有文章名曰凤凰。”又曰:“神鸟也,出东方君子之国。”[22]隋萧吉《五行大义》将凤作为“羽虫之长”、“羽虫之精”,并引《钩命诀》论曰:“失仁则龙麟不舞,失礼则鸾凤不翔,失智则黄龙不见,失义则白虎不出,失信则元龟不见。”[23]在整个汉唐时代,凤凰来翔被视为重要的祥瑞,是天下太平的征兆,也是对君主统治成就的肯定。但是与其相对的“五色大鸟”,则被指为羽虫之孽,不但不是祥瑞,反是灾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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