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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圣母神皇与祥瑞

【摘要】:武后称此石为天授圣图,自己亦称为圣母神皇,所以作《大享拜洛乐章》。《景云河清歌》的缘起,在于贞观十四年出现景云现、河水清两大祥瑞。祥瑞在贞观政治中具有重要的影响力。所谓“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实际是将文帝比附为“圣人”。

二、祥瑞与“作乐”

祥瑞毕至、五谷丰登、臻于太平,证明帝王“受命于天”,德合于天地,才有制礼作乐的资格。贞观十一年,张文收表请太宗厘正太乐,上谓侍臣曰:

乐本缘人,人和则乐和。至如隋炀帝末年,天下丧乱,纵令改张音律,知其终不和谐。若使四海无事,百姓安乐,音律自然调和,不藉更改。[26]

最后竟不依其请。太宗对于音律的认识,也正反映了唐初的一种普遍观念,即“四海无事,百姓安乐,音律自然调和”。这跟圣王受命,政治昭明,祥瑞自至的道理是一致的。但是实际上,修订雅乐早在贞观二年就开始,从未停止过。贞观十一年,祭天的郊祀歌连音律带乐章都已修定。而此年开始修订庙乐。太宗此段论述,不知从何而来。不过太宗之言行不一,倒也不在少数,不必过于相信。治史不但要听其言,还须观其行。

早在东汉章帝元和二年下诏制定礼乐时,就引“河图赤九会昌,十世以光,十一以兴”,命曹褒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昏吉凶终始制度,以为百五十篇。郊庙歌辞创作中多有谶纬神学的影响。这种传统一直到武则天的《唐大享拜洛乐章》十四首还看得清清楚楚[27]。永昌元年唐同泰伪造瑞石,上刻“圣母临人,永昌帝业”,诡称获于洛水。武后称此石为天授圣图,自己亦称为圣母神皇,所以作《大享拜洛乐章》。《全唐文》中载有关于贺祥瑞的文章600多篇,占到总数的3%,这也足以反映唐人观念中,祥瑞是何等的重要。

《景云河清歌》的缘起,在于贞观十四年出现景云现、河水清两大祥瑞。祥瑞在贞观政治中具有重要的影响力。除了瑞石铭文之外,尚有具体的天象、气候、植物动物等表现形式[28]。“河清”作为一种祥瑞讨论的很多,“黄河清,圣人生”的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以前。隋唐之际,对河清论述最为详尽的是王劭。王劭给隋文帝上符命云:

昔周保定二年,岁在壬午,五月五日,青州黄河变清,十里镜澈,齐氏以为己瑞,改元曰河清。是月,至尊以大兴公始作隋州刺史,历年二十,隋果大兴。臣谨案《易坤灵图》曰:“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河者最浊,未能清也。”窃以灵贶休祥,理无虚发,河清启圣,实属大隋。午为鹑火,以明火德,仲夏火王,亦明火德。月五日五,合天数地数,既得受命之辰,允当先见之兆。[29]

在这封奏书中,王劭将之前北齐出现河清的祥瑞,重新解释为隋文帝登基的征祥。所谓“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实际是将文帝比附为“圣人”。不过相对来说,河清之瑞,不如景云那么被唐人热衷。这其中的原因,笔者推测,第一,自王景治理黄河,黄河安流八百年,唐代黄河从来都不是政治的重点;第二,河清是不是祥瑞,还存在争议。比如桓帝延熹八年、九年,济阴、东郡、济北平原河水连续变清,上下皆以为瑞祥之兆。但是襄楷却认为:“河者,诸侯位也。清者属阳,浊者属阴,河当浊而反清者,阴欲为阳,诸侯欲为帝。”[30]又,北齐改元河清之后,反被北周所灭。前事不远,唐人恐引为殷鉴。

唐人最为看重的似乎是“景云”。与“河清”一样,“景云”也是太平之应。沈约《宋书》卷二七《符瑞上》记舜禅位于禹:“舜……乃荐禹于天,使行天子事。于时和气普应,庆云兴焉,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百工相和而歌庆云。帝乃倡之曰:‘庆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31]不论魏收的《魏书》还是唐前期编撰的《晋书》、《隋书》等,对景云都有详细的记载[32]。总结起来,这些史书都强调的有以下几点:1)云五色;2)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3)“太平之应”。“德至山陵则景云出”早在汉代就是一种普遍观念。黄帝的出生就跟景云连在一起,“黄帝有景云之应,因以名师与官”[33]。《后汉书》卷六〇《蔡邕传》云:“连光芒于白日,属炎气于景云。”注引瑞应图曰:“景云者太平之应也,一曰庆云。”[34]

在唐代之前,景云已经跟“受命于天”连在一起了。比如刘备即皇帝位,景云屡现是重要的借口[35]。又如,南齐“建元元年,世祖拜皇太子日,有庆云在日边。”景云的出现,是对新立太子“天命”的确认[36]。再比如隋文帝即位,“开皇元年春二月甲子,自相府常服入宫,备礼即皇帝位于临光殿。设坛于南郊,遣兼太傅、上柱国、邓公窦炽柴燎告天。是日,告庙,大赦,改元。京师庆云见。改周官,依汉、魏之旧”[37]。在隋朝瓦解之后的战争中,景云依然是重要的政治符号。祖君彦为李密所做移郡县檄云:“彪虎啸而谷风生,应龙骧而景云起。……笃生白水,日角之相便彰;载诞丹陵,大宝之文斯着。加以姓符图纬,名协歌谣,六合所以归心,三灵所以改卜。文王厄于羑里,赤雀方来;高祖隐于砀山,彤云自起。兵诛不道,赤伏至自长安;锋锐难当,黄星出于梁、宋。”[38]

到了唐代,景云的地位获得了空前的提高,被视为“大瑞”。根据唐代的规定,“凡景云、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有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三十有八;苍乌、朱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有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39]“国之将兴,必有征祥”,依然是唐人遵循的政治哲学。在唐人观念里,祥瑞是天人之间进行意义传达的符号表现形式。各种记载都表明,这是当时的一种普遍观念和一般常识。比如崔融在《为泾州李刺史贺庆云见表》中写道:“天下太平,则庆云见。”[40]中宗时,宗楚客唆使赵延禧陈符命,列举八种祥瑞证明中宗复辟,改(武)周为唐,是天命所归。其中一条就是“二月庆云五色,天应以和”[41]

710年,睿宗通过政变上台,铲除武韦势力,更是将景云出现作为自己应天命的证据,改元“景云”。《旧唐书》卷七《睿宗本纪》云:

少帝逊于别宫。是日即皇帝位,御承天门楼,大赦天下,常赦所不免并原之。内外官四品已上加一阶,相王府官吏加两阶。流人长流、长任未还者并放还。立功人王承晔已下千余人,赐爵秩有差。封少帝为温王。其日,景云见。……己巳,册平王为皇太子。大赦天下,改元为景云。外官九品已上及子为父后者各加勋一转,自神龙以来直谏枉遭非命者咸令式墓,天下州县名目天授以来改为‘武'字者并令复旧。废武氏崇恩庙,其昊陵、顺陵并去陵名。[42](www.chuimin.cn)

睿宗死后,其子玄宗“开元六年十月敕,睿宗庙奏《景云之舞》”[43]。《旧唐书》卷二九《音乐二》记其歌辞云:“睿宗大圣真皇帝室奠献用《景云之舞》一章:景云霏烂,告我帝符。噫帝冲德,与天为徒。笙镛遥远,俎豆虚无。春秋孝献,回复此都。”[44]睿宗奠献时所奏之《景云之舞》所唱的“景云霏烂,告我帝符”,正是睿宗上台所重点宣扬的理念[45]

到了中唐,韩愈的《贺庆云表》和元稹的《辨日旁瑞气状》都足以显示,景云的观念依然是深入人心[46]

为了证明“天下太平,则庆云见”是唐人的普遍观念和一般常识,笔者把对景云内涵的挖掘从世俗界延伸到宗教界。很有意思的是,佛教徒们将景云改造成了佛法的“征祥”。从验证王法之受命于天,到验证佛法的永恒伟大,是外来的佛教借用中国本土固有概念来“格义”的又一个重要证据。《大方广佛华严经》描述菩萨诞生云:“然后菩萨其身诞生,如虚空中现净日轮,如高山顶出于庆云。”[47]释宝云译《佛本行经》也用景云出现来描写佛陀的出生[48]。唐实叉难陀译《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下《科注》卷之六云:“‘庆云毫相光',《西京杂记》云:‘瑞云,曰庆云,曰景云。云五色曰庆,或曰卿。'此表离五住烦恼,显五分法身之祥征也。”[49]在这里,景云是“表离五住烦恼,显五分法身之祥征”。释道世《续高僧传》记慧藏立塔事云:

释慧藏,冀州人。初学涅盘,后专讲解。禁守贪竞,绝迹讥嫌。安详词令,不形颜色。入京访道,住光明寺。仁寿中年,敕召置塔于欢州。初至塔寺,行道设斋。当其塔上,景云出见。彩含五色,有若花盖。绮绣锦缋,无以加焉。从午至酉,方始隐灭。[50]

《华严经感应略记》将“景云现瑞”看成是与“天地呈祥”、“瑞鸟衔花”、“天宫请讲”、“龙光五彩”等异象一样的祥瑞,这些祥瑞的出现是《华严经》感应所致。并且记澄观“下笔着疏,先求瑞应。……初为众讲,感景云凝空,盘旋成盖”[51]。另外,高僧的去世,也会出现景云。唐汾州开元寺无业去世时,“道俗号慕,如丧考妣。乃备香华幢幡,迁全身就于城西练若。积香薪而行荼毘,乃有卿云自天五色凝空,异香西来,都馥氛氲,阖境士庶,咸皆闻睹”[52]。关于景云的理论,《法苑珠林》卷四《升云部》第八云:

依《起世经》云,于世间中有四种云,一白二黑三赤四黄。此四云中若白色云者,多有地界。若黑色云者,有水界。若赤色云者,多有火界。若黄色云者,多有风界。有云从地上升在虚空中,一俱卢奢,二三乃至七俱卢奢住。或复有云上虚空中一由旬,乃至七由旬住。或复有云上虚空中百由旬,乃至七百由旬住。或复有云从地上虚空千由旬,乃至七千由旬住,乃至劫尽。《长阿含经》云,劫初时有云得至光音天(依经云亦多种。或有五色庆云而现。或有赤云黑云种种而现,不可尽说,备如《仁王经》等具述)。[53]

玄奘的徒弟慧立和彦琮在《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追忆玄奘的功德,论曰:

〔玄奘〕以今唐十九年春正月二十五日还至长安,道俗奔迎,倾都罢市。是时也,烟收雾卷,景丽风清,宝帐盈衢,花幢掩日。庆云垂彩于天表,郁郁纷纷;庶士咏赞于通庄,轰轰隐隐。邪风于焉顿戢,慧日赫以重明。虽不逢世尊从忉利之下阎浮,此亦足为千载之休美也。[54]

佛教知识分子除了将景云挪来当作佛法无穷的证明之外,依然对景云象征太平、象征受命于天的有德之君出现的含义认识得非常清楚,比如玄奘去洛阳宫奉见太宗之际上言云:“又如天地交泰,日月光华,和气氤氲,庆云纷郁,五灵见质,一角呈奇,白狼、白狐、朱鸾、朱草、昭彰杂沓,无量亿千,不能遍举,皆是应德而至,无假于人。”[55]后来中宗出生,玄奘又上表给高宗,内也有“一人端拱,万里廓清。虽成、康之隆,未至于此。是故卿云纷郁,江海无波”[56]语。跟玄奘同时代的法琳也有此种观念和认识,法琳《辩正论》云:“我大唐皇帝,曩植四弘,夙资五德。神功迈于轩昊,至治美于成康。仁熏上玄,力侔大道。庆云垂彩,金镜含七曜之晖。瑞鸟呈祥,玉烛和四时之气。”[57]

一直到唐代中晚期,景云始终都被视为值得大肆宣扬的大瑞。代宗永泰元年九月一日,长安,“两街大德严洁幡花,幢盖宝车。太常音乐,梨园仗内及两教坊,诣银台门百戏系奏。时观军容使兼处置神策军兵马事开府仪同三司兼左监门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内飞龙厩弓箭等使上柱国凭翊郡开国公鱼朝恩,与六军使陈,天龙众八部鬼神,护送新经出于大内。其经适出,彩云浮空,郁郁纷纷,昭彰异瑞。洎乎己午,两寺开经,万姓欢心,祥云方隐。缁素瞻仰,获庆非常”[58]。这件事情,在不空的行状里也提到了,正是这次景云,才使得不空获得代宗的空前信任。“《仁王》、《密严》二经,皇帝特制经序。敕命颁行之日。庆云大现。举朝表贺,编之国史。永泰元年十一月一日,制授大师特进试鸿胪卿,号大广智三藏。”[59]因为新经出就有景云出现,不空给代宗上表,称“庆云呈瑞,嘉气浮空,足表大阶之平”[60]。左右六军使刘仙智等也陈表奉贺,称“伏惟陛下以大道赖物,以至德临邦。精诚感神,灵应斯降”[61]。这次发生在京城长安的景云事件,无疑加强了代宗受命于天,功业昭著的形象,巩固了他的统治地位。

综上可证,《景云河清歌》之作,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更与此时主流的政治哲学相契合,不但是音乐曲目的创造,更是政治理论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