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之逸：恽寿平《一竹斋图》卷研究》

2023-11-28 理论教育版权反馈

【摘要】：《一竹斋图》卷中，今释和尚为“一竹斋”的题诗为:赚煞王家痴子猷，眼光如雪又迷真。[23]因此，文人、画家常有以“龙公”来比喻仙山之竹的寓意。[25]今释和尚用“龙公”和“鹅溪千尺”来表明仙境之物非实有，真正的好竹在绢素之上，其意亦有赞喻画中之竹的妙感超逸的意思。

2.6.1　画卷中的逃禅者

1.澹归今释和尚

不仅限于恽寿平个人，《一竹斋图》卷中题诗、题跋的明朝遗老们，有多数人都亲身经历过这场时代的浩劫和抗争的历史。如画后题跋第二位的澹归今释和尚(1614—1681)，正是因为反抗清廷屡次遭挫而后遁迹禅门，他俗名金堡，号澹归，曾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崇祯十五年(1642)任山东临清知州，参加过南明弘光政权以及福州隆武政权的建立。后顺治二年(1645)八月，隆武帝在闽遇害，澹归又奔赴湖南，顺治三年(1646)，辅佐桂王即位于广东肇庆，即为永历帝。顺治七年(1650)，粤东告急，永历帝出逃至广西梧州，而澹归在此时被陷入狱，途中得脱，在流落贵州时，于茅坪庵落发为僧，法名性因，顺治九年(1652)，更法名为今释^[21]。康熙十七年(1678)夏，今释离粤赴嘉兴请藏。两年后，示寂于江苏平湖。有《徧行堂集》49卷，乾隆四十年(1701)被列为禁书，遂成罕本，又有后人于乾隆五年(1740)集录的《徧行堂续集》流传于世。

《一竹斋图》卷中，今释和尚为“一竹斋”的题诗为:

赚煞王家痴子猷，眼光如雪又迷真。元来只是剡溪兴，拨棹何须见主人。长留此意扫天坛，一点飞尘不敢安。莫把龙公当实法，鹅溪千尺一枝寒。^[22]

今释和尚此段跋文中提到的“龙公”，乃是传说中一种竹名“龙公竹”的简称，元代画家李衎在其所著的《竹谱详录·龙公竹》一文中转述了这个传说:

罗浮山第三峯有竹，大径，七尺围，长丈二，谓之龙公竹，常有鸞凤宿，《图志》云。^[23]

因此，文人、画家常有以“龙公”来比喻仙山之竹的寓意。而今释和尚文中提到的“鹅溪千尺”则是指著名的鹅溪绢，鹅溪本是一个地名，即四川省的盐亭县西北，此地古以产绢著名。宋代蔡襄的《茶录·茶罗》一文中记:

茶罗以绝细为佳，罗底用蜀东川鹅溪画绢之密者，投汤中揉洗以羃之。^[24]

清代学者王士禛曾作过一首《鹅溪》诗，诗中曰:

眼明今日盐亭路，十里鹅溪碧玉流。^[25]

今释和尚用“龙公”和“鹅溪千尺”来表明仙境之物非实有，真正的好竹在绢素之上，其意亦有赞喻画中之竹的妙感超逸的意思。

诗中首句提到的“王家痴子猷”即为王羲之之子王徽之(338—388)，字子猷，史传他有一个极特别的癖好，就是爱竹如痴，然而这里提到王子猷，似乎其意不仅因他爱竹的缘故，而是扯出了他与著名画家戴逵的一段故事，戴逵与王徽之情谊颇深，《世说新语·任诞篇》中云: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戴逵字安道)。时戴在剡(今浙江省嵊县西南)，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26]

这则故事寓出王子猷豪爽飘逸的性格，随兴遣性、卓荦不羁，是魏晋时期文人的典型风度。这里以此为喻，表达了今释和尚对于唐宇肩“一竹”的尽兴之致，不居常格、何必为多的意愿的欣赏。

今释和尚的著作《徧行堂续集》中亦收录了一篇文章《寄荅唐若营居士》，其中更清晰地透露了他对唐子“一竹”精神的理解和赞赏之情:

玉兔冷得快活，金乌热得快活，甘蔗虫甜得快活，黄连虫苦得快活，苦不知甜，甜不知苦，热不知冷，冷不知热，而后有此快活也，若营唐子性高洁，复承其尊人之志，隐居不出，萧然环堵，作字易米以供堂上，予意见其俯视一切必有超然自得者，顷寓书云硁硁守拙，襟怀不能开豁，故贫日甚，病日增，夫贫以为高也，高以为乐也，贫则全身在贫里，病则全身在病里，病中思不病之乐，贫中思不贫之乐，则终身高，终身不乐亦何贵耶?夷、齐饿死必不嚃舌，比干剖心必不皱眉，范滂之母见其子就狱必不堕泪，黄连虫知有甜，甘蔗虫知有苦，金乌知有冷，玉兔知有热，则爱憎、趋避、纷然起灭各不安其位而得失攻守之患不可复止……^[27]

他将唐宇肩这种精神状态称为一种本性本心的“自得”与“快活”，就像“夷、齐饿死必不嚃舌，比干剖心必不皱眉”那样，忠臣义士拳拳之心，临难不惧，不知苦为苦，反以苦为甜，唐宇肩坚守清贫，不移其志，苦中自得其乐，获得了今释最深挚的理解和欣赏，于是在其为“一竹斋”的题诗中，才有了以魏晋风度的“子猷之舟”的典故作比，并感发、隐喻出“一竹”那旷达超逸，且深具仙风道骨般高洁风标的极致赞美之词。

今释和尚的一生经历反射出了当时一部分高亢的反清遗民志士的抗争历史和几近相同的人生轨迹，他们用逃禅的方式来趋避新政权对于他们的迫害，更是以这种形式来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亡国之恨。恽寿平的父亲恽日初也正是像今释一样，在抗清失败之后而曾一度遁隐禅门，顺治四年(1647)的秋冬之际，恽日初在捍卫福州隆武政权的一次建宁保卫战中，痛失两子，战败后即入佛门，法号明昙，回乡后僧服讲学以终。(www.chuimin.cn)

2.生庵济永和尚

画卷中还有一位僧人，他便是画迹中的题诗者生庵济永和尚(17世纪—18世纪)，他与恽寿平同时，清修于杭州灵岩山，历史中对于他的记述颇为寥寥，但是仍可以看出，他与唐宇肩交谊深厚，亦怀有极为激昂的爱国热情，济永和尚在《一竹斋图》卷的画中题诗为:

蕙苣纷纷入楚辞，谁云植物木无知。不须负笈寻千里，劲节虚心自得师。生庵济永草。^[28]

诗文首句便引用了屈原《离骚》诗句中的“蕙苣”一词: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苣?^[29]

在文中，屈原借申椒、菌桂和蕙苣这些香料和花草，来比喻那些有才能的贤人的“众芳”之德，而济永和尚在这里，正引用了《离骚》这样的诗中之意，以此来表达草木之性通君子之德的喻义，一竹斋中之一竹，感君子之德而亭亭特立，并与君子高逸之情互为辉映，这种精神品质，无须千里负笈去寻师觅道，斋中自有虚心劲节之气度。济永以这样暗喻的方式来赞叹唐宇肩的“一竹”精神，谓其“劲节虚心自得师”，更是夸赞他不趋时癖、卓然独立的人品和情操。

济永和尚在这里引用《离骚》之语，有其更为深层的含义，《离骚》的作者屈原便是一位心怀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门，最后以投江的方式来捍卫忠义之心的节烈，他是清初时期遭遇时代之痛，鼎革之恨的遗民文人心目中的英雄。明末遗民文人喜爱以描绘和引借屈原的诗句、事迹和形象来表达自己沉痛的亡国之悲，如画家萧云从在甲申、乙酉两年中(1644—1645)就曾为《离骚》诗文绘制过64幅插图，图后各载原文和注解，而且画面落款以天支纪年，根本无视顺治年号的存在。济永和尚在这里以屈原诗句为引，足可见出其深沉、隐忍的爱国之情。

很多明末的遗民入清以后遁隐禅门，隐姓埋名，虚为向禅，实为避祸和隐藏国仇家恨，因此他们身上都看不到太多的禅意，济永也便是这样一位，他的词语中更多显现出的还是受传统教化下的强烈的爱国思想，他以屈原作比，就可见一斑，而且他还有一首为襄城一战中死难者的悼诗，从中更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一点:

贼势平吞洛，终南振义声。脑肝酬故国，灵爽撼襄城。片石千秋古，荒丘白日争。孝思无限处，封表待清平。^[30]

从诗文中丝毫感觉不出一位深居空门，修禅悟道者的淡泊和冷静，而使人更多感受到的是那满腔悲愤的世俗、忠、孝的情义，这种情感的表露在当时的遗民逃禅者身上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3.唐恽宸

今释和尚借用魏晋人风度解说了唐宇肩的“一竹”精神，济永和尚又以屈原《离骚》的词句来歌颂一竹斋主人的“劲节虚心自得师”，若说他们是以禅佛之眼来洞察人世，倒不如说是一种隐遁于禅门中的传统文人心绪的宣泄;而在《一竹斋图》画卷中，却有一位以更接近禅语的方式来解说“一竹”之义的人，他虽然不是禅师，比丘，但却是一位俗家居士，他便是画卷后第七位的题跋者唐恽宸。

唐恽宸(17世纪—18世纪)，和恽寿平是同时代的文人，字靖元，毗陵人，性豪迈，喜饮酒;笃好古学，幼读《三国志》，愤陈寿之帝魏伪蜀，慨然有意订正，后卒成《季汉史》若干卷。亦工诗，刻意生造，有《芑野诗钞》传于世。唐恽宸亦是恽寿平的同乡好友，他曾与恽寿平一起，以及同里的五君子陈鍊(道柔)、胡香昊(芋庄)、杨宗发(起文)、董大伦(叔鱼)合称“毗陵六逸”，于丙申年(1656)夏五月联吟结诗社，“至丁酉暮春卒业，共得诗23卷。贵阳王芷园太守嗣衍为之序，山阴孙椒圃明府谠损俸开雕刻既竣于双松堂”。此诗集标题即只用“六逸”二字^[31]，意在纪念此六君子之才情。

唐恽宸为《一竹斋图》题文为:

龙公一个竹，鵞儿一杯醁，真赏已不孤。其余强为续，会得考般意，一竹亦成迈，彼怀君心义，欲致何由多，虚心真我师，劲节亦良友，千竹与万竹，义从一竹剖。一竹本来无，已具万竹势，若存一竹相，即非一竹义。慧岸卮具草^[32]

文中最后落款为“慧岸”，可见题文作者确有笃信佛学的一面，而且文中亦以禅语解析“一竹”之义，“若存一竹相，即非一竹义”这句话的深意非常贴合禅宗中的“三无”思想的内蕴。“三无”即为慧能倡导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说^[33]，它是禅宗心学的一个重要理论基础和内容。所谓“无相”，则是指人心不要执著于外境和表象，不要为繁杂的色、声、香味等外相所迷惑，禅宗认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因此人应当做到“于相而离相”，才能达到“澄心端思”，反身内省，才可以般若之智悟见人生至理，顿入佛地。因此，唐恽宸这里赞誉了一竹斋中本不具有一竹之相的“一竹”精神，认为唐宇肩这样抛却了竹的外相，才能使竹的意蕴和精神得以真正、直接地彰显;从他的这段话中，可以体会到他对于禅理的深刻参悟和理解，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他对于一竹斋主人唐宇肩以禅理践行现实生活的高度认同。

一竹斋的主人唐宇肩也是一位笃信禅佛思想的俗家弟子，并师从于今释和尚，他在其斋中不植一竹，却求“竹”之深义的行为，更是反映出他对于禅宗思想“无相”说的深刻体味。明朝覆灭之后，很多文人寄情于禅，虽然未像真正遁迹空门的僧人那样披上僧袍，但是他们内心却怀着对方外生活非常强烈的向往之情，这种向禅之心是为了解脱他们痛苦的心灵，为国仇家恨的压抑情绪找到思想释放的出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陶冶、纯净情操，为保持爱国气节和清净平淡之心，不为现实所扰来获取禅宗思想的理论支持，文人的这些向禅的动机和那些虽入禅门却心情激昂的爱国僧人在精神内质上是相一致的，这体现出了清初时期有一部分人以忠孝作佛事，以佛理悟忠孝之义的现象，他是清初时代的一种特殊且鲜明的表征。

《一竹之逸：恽寿平《一竹斋图》卷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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