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格本学派：发明社会学思想研究

发明社会学思想出现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又在20世纪60年代迅速消退，此后很少得到人们的关注，但是，这一颇有价值的思想流派并没有彻底中断。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技术建构主义理论从发明社会学和科学知识社会学中汲取养分，形成了具有当代特色和时代价值的建构主义技术发明创造观^[51]。建构主义技术发明创造观主要包含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1．技术发明的本质

在20世纪上半叶否定了英雄主义的发明创造观之后，技术社会学研究者提出发明是将现存技术组合起来并不断累积的结果，一项发明要包含先前的多项发明成果。某些学者还认为，所谓发明（即新技术）就是对旧技术的不断改进，并选择出最适用的部分。这种观点具有达尔文的进化论色彩，它对解释渐进发展的技术是有效的。但这些观点并不能回答下面两个问题：第一，发明的组合或累积模式还无法解释全新的、根本性的发明是如何产生的。发明不仅仅包含渐进发展的技术，还包含全新的技术。这些全新的、根本性的发明可能来自于现有技术的重大改进，也可能独立于已有技术，其基本工作原理不同于现有的同类产品，甚至比已有的技术更复杂。第二，之前的观点都承认发明的核心部分是“偶然的灵感所产生的构想”，或是“发明者头脑中的核心思想”，但缺少理论来解释这些核心思想到底是如何产生的。

社会建构主义技术发明创造观并不排斥发明的组合或累积模式，因为它可以解释某些新发明是通过改进已有的技术得到的。社会建构理论还考虑到全新的发明结构问题。将这些独特的视角与技术的基本属性结合起来考察，发明应该包含以下三个方面的含义：第一，发明要满足个人或者社会的需求。技术发明的出现往往是基于迫切的社会需要，包括经济机会、潜在的市场、经济环境的改变、社会挑战或者军事需要等方面。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军用飞机的速度和载荷量出现了一次较大的飞跃；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原子弹的发明则满足了军事需要。此外，一些需求并非来自外界的需要，而是技术自身。当发明者认为现有的技术还不是很完美的时候，发明者会主动改进技术。当某种社会需求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发明就面临着社会挑战，众多技术人员各自探索解决问题的方案，彼此间相互竞争，就会在同一时期产生多种发明，以解决同一类问题。第二，发明要对基础现象建立可靠的解释，并总结出可以应用的新原理。满足需要是发明的目的，将需要和新发明联系起来的过程通常是比较困难的。这个过程通常开始于现有技术不能满足需要，驱使人们去探索新的原理和方法，或者去发现新现象，并挖掘出其中可以使用的新原理和方法。要将新的原理和方法转化为物理现实，需要创造相应的技术部件，由此产生了发明。第三，发明的产生需要次一级的组成部分和科学原理共同发挥作用。除了发明者自身的努力之外，还要借鉴前人已有的成果。一项发明包含多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有其独特的功能，也是一项独立的技术，多个部分组合起来才能产生新的效用。

2．技术发明的社会经济（socio－economic）形成

技术发明的社会经济形成理论是在寻求塑造和形成技术发明的社会和经济因素的过程中形成的，涉及了很多研究。在技术的社会学研究之前，技术的影响被看作是独立的。这种观点强调“技术已经成为一种自主的技术”，技术遵循着自身的规律向前发展，并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技术构成了一种新的文化体系，这种文化体系又构建了整个社会”^[52]。所以，技术规则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技术支配、决定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即所谓的“技术决定论”。现有技术对新技术的形成有直接影响，许多技术创新的前提都是现存的技术，人们逐渐知道技术如何发展和进化，而不是突然在发明者头脑中产生的灵感，这体现在很多“新技术”的研究中。显然，这些观点忽视了技术发明之外的影响因素。虽然经济因素在技术发展的路径上不能始终起决定作用，但“在技术创新产生时，利润和损失问题在决定何种技术在何处产生时处于重要地位”^[53]。社会建构主义明确否定了技术决定论思想^[54]，该理论不再坚持技术的累积发展模式，而是强调技术和社会诸多因素的相互作用过程，认为技术是在社会各种力量相互博弈的过程中最终形成其稳定状态的。

早在1945年，吉尔菲兰就论述了发明和社会的相互作用，他说，“发明应社会的需求而产生，反过来，发明也影响社会的需求、财富、商业和文明等非技术方面”^[55]。一项发明产生之后，不是孤立地停止在某处，而是经精心设计之后转化为现实的可以使用的物品，物品会在扩散的过程中产生影响，这一过程的各个阶段形成反馈环路并相互影响。技术发明的关键点不再是“黑箱”，发明的产生过程具有高度的韧性，发明物的功能和属性被不断地塑造和再塑造。

技术发明的社会经济形成因素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1）阶级和政治的利益。技术发明的内容和发展方向取决于社会、政治利益，这些因素使技术发明产生，并引导设计、生产和使用。早期的社会形成研究集中于技术人工物和发明设计过程系统中显示出来的社会利益。新发明的出现会影响到不同群体的利益，使用者会期待和支持能给生活带来便利的发明，出售新发明的利润、制造商更新生产线的费用、对技术工人进行新操作工艺培训的支出等也会影响企业的经营决策。这些利益主体都有着各自的利益计算方法。而当一项技术发明涉及到政府利益的时候，行政力量往往会压倒其他因素，如军事发明或关乎国计民生的发明。

（2）性别的利益。在技术决定论中，一般不讨论性别问题。而在技术的社会建构论中，女权主义则被广泛讨论，甚至有研究者认为“技术也是有性别的”^[56]。瓦克曼（Judy Wajcman）认为，由于技术创新是社会的产物，社会产生了技术并决定了它的特定发展路线。工业社会史表明男性被赋予获得社会地位的特权，而女性被排除在外，很少有证据表明女性能够真正进入“技术黑箱”。新技术从原材料中建构而来，其中暗含了性别的社会关系，这些原材料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化的，它们可以在新的环境中重塑和使用^[57]。当女性将其在社会政治范围的影响延伸到技术发明领域时，或通过行动者网络和社会技术研究，就可以通过相互关联的社会组织在发明物和性别之间建立相互影响的机制。

（3）发明者的利益和使用者的作用。新技术发明出来后，发明者往往先进行专利申请以获取知识产权保护。在专利技术转化为人造物的过程中，专利许可和技术转让费用会给发明者提供足够的激励。使用者会在使用过程中检验发明成果的有效性，但使用者会因使用环境不同而对产品有着特殊的期待和需求，这会促使使用者进行产品改进，对发明进行重新塑造。弗莱克（J．Fleck）指出，使用者改进的关键“是或多或少地包括了元件的独特的组装，一些是方便使用的标准组合，另一些则是专门设计的，以满足使用者团体的特殊要求。”^[58]

（4）专利管理的影响。专利的出现晚于发明，但从专利制度出现以来，专利和发明就紧密结合在一起了。对于发明而言，专利具有两个基本的功能：一是专利可以界定发明的原创性并使之公开化；二是专利可以保证一项发明在一定时期内成为专利拥有者的私人财产。在发明经历的设想、设计、生产过程中，专利管理一直参与其中，并从以下三个方面建构发明：第一，不同的人对知识产权有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会影响发明者策略性地将发明转化为产品，这既可能埋没一项优秀的发明，也可能为社会带来重大影响并给发明者带来持久的回报。第二，专利管理系统是个体发明者和社会之间的媒介。专利管理系统与社会的法律系统、经济系统和政治系统都存在交叉领域，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发明者对发明对象的选择，并在专利有效期内持续地产生新发明。第三，专利管理系统是一个社会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出于产权的考虑，人们会不断地建构和调整特定发明的定义，界定发明的“新颖性”。专利管理系统一方面决定了由谁来回报发明者，另一方面也界定了技术之间的重要或微小的差异。因此，专利管理系统不仅引导着发明者的技术选择，也塑造了我们认识技术对象的方法^[59]。

3．发明者的世界

社会需求绝不会直接创造出发明。发明者在形成发明的过程中处于关键地位，发明者影响着发明的方向、频率和功效。究竟谁在从事发明活动？发明者是促进、阻碍还是引导了发明？对发明者的天赋、道德偏见、发明动机的力量等问题的研究从未间断过。在发明社会学产生之前，发明者被界定在很小的范围内，一般只将那些首次提出新技术方案的人划入发明者的行列。如今，人们依然习惯地将发明者称为“发明家”，这便带有一定的英雄主义色彩。而且，研究者的研究重点基本上放在发明者的天赋上，设法从发明者群体中寻找常人所不具有的特质，并将发明者所创造的新颖思想归结为这种特质。与发明社会学兴起的研究相比，当前的技术的社会建构理论研究对于发明者群体的关注角度有了根本转变，并逐渐形成了一些独特观点：

第一，关于发明者的范围界定。发明者是一个阶层，或者说是一个群体，他们包括所有对一项发明做出贡献的人，而不仅是不可替代的个人^[60]。历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通过某些发明案例的研究发现，发明与个人无关。对于一项发明，众多“行动者”根据其自身对发明的理解提出建议，逐渐找到最令人期待和满意的人工物。这些“行动者”组成了一个相互关联的社会群体，该群体包括设计者、雇主、消费者和预测者等。发明者之间形成了复杂的关系网，不同群体通过权衡利弊和相互博弈形成新技术。在技术发明产生的初始阶段，各种不断编号的技术、社会、法律和道德因素共同塑造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从而产生了一系列最适宜的设计产品。这些相互关联的社会群体的思想和行动是能动的，而不是相互强迫和约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群体，或群体中较有优势的特殊成员会给出他们认为最合理的解决方案，并最终形成人工产品。

第二，关于发明者的天赋问题。早期对于发明者的研究集中在发明者的先天特质方面，20世纪之前，人们普遍接受“发明来源于发明者特殊的天赋”的观点。与此相反，社会建构主义发明创造观将发明者的天赋放在较为次要的位置。与弗朗西斯·高顿（Francis Galton）的《遗传的天赋》（1869）相反，泰纳（Amy E．Tanner，1915）就研究得出，“天赋和成功没有重大关联，发明的力量是可以操控的”^[61]。发明者不是与生俱来的，有助于从事技术发明的心理特质在于他们的毅力、理解力、洞察力、活力、好奇心，甚至包括害羞或敏感等。发明和成功的思维所产生的愉悦能激发出他们的心理特质，并提出新颖的建议和设计。虽然并非所有的发明者都曾接受良好的教育，但发明者的创造能力和思维方式的确可以通过教育而形成，使得发明者的数量快速增长，发明群体的范围也不断扩大。

第三，关于发明者之间的相互关系。由于发明者往往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发明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对于发明成果的形成至关重要。发明者各自的知识和经验使其对同一问题会产生不同看法，发明者的利益也不一致，发明者之间不断进行着思想交流、碰撞和妥协，交织成错综复杂的系统。思想的交流有助于发明者相互启发，产生思维上的“链式反应”，从而容易获得更多的解决方案；思想的交流过程中也会产生碰撞，例如，保守主义者对发明的阻力不断变化，会制约发明者的热情和行为方式。经过反复的思想较量，不适宜的发明成果退出竞争，或者力量较弱的一部分群体妥协，放弃其观点。在发明者相互作用的过程中，众多的技术相互冲突和融合，直至重要力量的“吸纳”（inclusion）使冲突得以结束，人造物最终形成。

综上所述，社会建构主义技术发明创造观融合了哲学、社会学、经济学等领域的理论知识，从发明社会学和社会建构论中汲取合理因素，在技术发明的本质、发明的社会经济形成和发明家的世界等方面产生了全新的观点。社会建构主义技术发明创造观不仅打开了技术发明的“黑箱”，也厘清了技术发明“黑箱”之外的社会、经济等因素，客观地分析了影响技术发明的各种力量是如何进行互动和妥协的，解析了技术发明在技术与社会的“无缝之网”中是如何建构的。勿庸讳言，发明的结果是新技术，发明是技术活动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社会建构主义技术发明创造观是从创造观的角度来理解技术，从而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技术的社会建构理论，对于技术哲学的研究和发展是有益的补充，也是发明社会学思想延续的具体体现。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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