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品行高洁的遗民情怀陈之遴的仕清问题,始终使徐灿在感情和生活上陷入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易代之于徐灿的严重性及其心灵的震撼,根植于时代背景。其次,传统的忠君思想以及与之相纠结的爱国精神,是徐灿具有遗民情怀的重要思想背景。最后,在满洲贵族入主中原的特殊易代情势下,传统的“夷夏之防”观念,是徐灿具有遗民情怀的深层文化背景。都城,作为王朝的政治中心,历来被视为“国”的象征。......
2023-11-27
(五)传情达意的生动性
这一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徐灿的闺怨词中。有人将中国古代的女性作品概称为“身边文学”,意谓它们所反映的都是作者一己的小小情事,徐灿的闺怨词也属此类,但它自具魅力,因为作者是写自己的身边之事,抒自己的心中之情,所以传情达意更为直观生动,女词人或隐或显的抒情方式和真切的细节表现更将之凸现出来,具体表现在:
第一,徐灿在抒发自己的闺怨之情时,或者借助于写景,或者叙写自己真实生活中最具情感内涵的动作意态,或者偶有呼告式的直接倾诉。如《菩萨蛮·不雨》即偏重于以景写情:
一春催试桃花雨,游丝只共晴烟舞。燕也不曾来,湘帘空自开。起看花影午,鸾镜双蛾俯。徙倚却黄昏,蜡如红泪痕。
词人以庭院和闺房为基本的观照点,写“游丝”,写“晴烟”,写“湘帘”,写“花影”,写“鸾镜双蛾”,写“蜡如红泪”,却鲜见她自己的形象。可是“游丝”的飘忽明灭,“晴烟”的轻忽迷濛,“湘帘空自开”的空荡寂寥,“花影”的婆娑,“鸾镜双蛾”昭示的双栖双飞,时光向晚的“黄昏”,暮色浓黑时的“蜡如红泪”,却无一不暗示词人在丈夫远行后独守空闺、愁思萦怀的伤感和黯然。这样的词作很多,又如:“花冥冥,水泠泠。雨雨风风满碧汀。劳劳长短亭。想凄清,倚银屏。点点声声不忍听。盈盈泪暗蘦。”(《常相思·别意》),起句即营造了一种暗淡、迷茫、冷清的境界,使得词人“盈盈泪暗蘦”。
还有一些词偏重于写自己的动作意态,如《青玉案·春晓》:
为君憔悴春能几。忘不了、东风意。燕子声高惊晓睡。玉楼帘卷,朱扉环动,人在伤心地。罗袖动春香不已,折得花枝倩谁寄。徘徊簪向宜春髻。收奁未竟,薰衣欲换,蓦地垂娇泪。
词人因思念丈夫而面容憔悴,于是在春晓时分懒起整妆,但是心绪恶劣,兴致全无,因为如缕的情丝始终牵挂着“折得花枝倩谁寄”,平静舒缓的语式掩藏不住压抑已久的幽怨。结句笔锋遽然一转,造成跌宕之势:“收奁未竟,薰衣欲换,蓦地垂娇泪”,很有点李太白“黄河之水天上来”那种覆压人心、突如其来的感觉,整妆的动作停顿了,彼时的心境也为之枯槁。自古以来就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24)的叹惋,女为悦己者容,所爱的人不在面前,打扮得再丰润娇艳又有什么意义呢?思妇内心的相思哀痛通过“泪洗残妆”毫无遮掩地尽现眼底。
徐灿还有很多的闺怨词将对景物的描写、对自己动作情态的表现和呼告式的直接倾诉合而为一,整体作用于抒情,从而形成直率的抒情方式。如《采桑子·春宵》:
一春风雨和愁滴,珊枕寒时。玉漏迟迟,浪语灯花泪暗垂。惜花未许春归去,香锁葳蕤。绿遍天涯,凭得栏杆暖为谁。
春寒料峭,寒气侵枕,“玉漏迟迟”,春宵苦长,闺中人“泪暗垂”的饮泣吞声,“凭得栏杆”的深情守候,无不传达出词人独有的那份怆然,让人读之即有感同身受的抑郁和沉重。而结句“凭得栏杆暖为谁”,词人对丈夫的倾心、挚爱得不到回应,真情被辜负,压抑已久的幽怨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我伫立阑干、望断凝眸,可是又有谁知?又有谁解?情感激愤,尽见真淳。
第二,徐灿闺怨词中的优秀作品,往往于传统意象中嵌入一些作者自己感受最深的典型细节,这些典型细节在全词中宛如张目之纲带动起全篇的传统意象,使之脱离了陈陈相因的云翳成为鲜活的现实素描,成为表现彼时彼地词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必然形态。
1.意念细节
《蝶恋花·咏事》云:
点就迎郎双笑魇。近日人来,真个归期绝。尽日无言心自咽,春枝洒满寒鹃血。女伴强来相解说。侬不相思,怎把相思歇。留取罗裙香几摺,何时教看啼痕叠。
“春枝洒满寒鹃血”、“罗裙香几摺”、“啼痕叠”均是传统闺怨词常见的意象,并无新鲜之感。但是词中穿插了几个意念转换、流动的细节,骤然使这些陈旧的意象焕发出真切的生活光彩:“近日人来,真个归期绝”紧承“点就迎郎双笑魇”而来,词人似是自呓自语,充满无限娇痴和等待成空而绝望的惊愕;“侬不相思,怎把相思歇”以反诘之语告诸女伴,我的相思之情如草长莺飞无法遏制;“留取罗裙香几摺,何时教看啼痕叠”的心理基点是对丈夫的埋怨之意:“啼痕叠”依旧,看你归来时以何面目见我。这几个意念转换,鲜明地体现了徐灿对丈夫的眷眷深情。尤其最后的“留取罗裙香几摺,何时教看啼痕叠”颇具匠心,和《闺秀词话》中的一则记载有异曲同工之妙:“顺天方玉坤女适丁筱舫部郎,后丁南旋,女史赋雁字长短句寄之云:‘叮咛嘱咐南飞雁,到衡阳与侬代笔,行些方便,不倩你报平安,不倩你报饥寒,寥寥数笔莫辞难,只写个一人两字碧云端,高教客心酸,万一阿郎出现,要齐齐整整仔细让他看。’丁得诗即归。”(25)闺中女子无计可施的小小的狡黠心思,反叫人觉得可爱。这样的词还有《水龙吟·春闺》: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风雨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
词中多处与传统意象迭合:传递着暮春气息的残花、败絮、双燕、玉漏、烟月、微云、春波,动态的“隔花深处闻莺”、“灯前顾影”,神态的“为谁眉皱”。但是这并没有影响词人独特形象的凸显,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的叹息,有着似入幻境的虚无感,非一般伤春伤别的女子所能道:别时语是“无”还是“有”,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况,很难毕呈;但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却作为词人的实际体验而同时并存,把实实在在的“无”和词人魂牵梦绕的“有”统一起来,其心头的悲凉已见端倪。
2.感觉细节
女性天然地有着感觉的敏锐性,处于精神孤独、苦痛中的徐灿尤其如此。前文已引的《醉花阴·春闺》词中最传神的是“一剪东风寒欲逗,渐逼檀眉瘦”一句。实际的生活逻辑和语言表现中,人们都是直接感受“寒”和表现受“寒”之苦,徐灿则以其独有的敏感,以“渐逼檀眉瘦”的新奇之语写出“一剪东风”对人一点一点的侵袭。如果没有词人心灵的凄寒,肯定没有对“一剪东风”那么敏锐的感受和那么准确的语言表现,而如果没有这一感觉细节为词人传神写心,单是“午梦沉沉”的百无聊赖、“凄雨先僝僽”的伤神意绪,全词的抒情效果肯定会因意象的陈旧而大为逊色。
徐灿的闺怨词中有一首很著名的《临江仙·病中寄素庵》:
病枕不知寒日午,起来愁雪弥漫。玉红笺纸腻双鸾。恹恹半息,强写个平安。几日离愁愁未了,今朝又上眉端。丁宁春老且为欢。薰风虽软,莫便试轻纨。
从词题《病中寄素庵》可见,这是徐灿在丈夫素庵远行在外、自己又卧病在床时所作。呈现在她笔下的感觉细节是如此的沉重:“几日离愁愁未了,今朝又上眉端”,离愁似“春风吹又生”的“离离原上草”,只要有一丝的涟漪就会生发不已。早于徐灿,北宋范仲淹的《御街行》词中已有“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也在《一剪梅》中写有“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语,可见徐灿是化用前人之意,但是她的“离愁”又兼身体上的染恙之痛,比起前人的“闲愁”,具有更为真切凄楚的现实生活内容,也更自然地引起我们的情感共鸣。
类似的体验和笔法在《菩萨蛮·秋闺》中也有,“西风几弄冰肌彻”真有一字不易之功,独守空房的词人伫立窗前,翘首而望,秋风却不解人意,肆虐地狂吹而让词人“冰肌彻”,这一感觉细节的自然嵌入,使全词顿然生色。
3.情态细节
《蝶恋花·每寄书素庵不到有感》云:
频寄锦书鸿不去。怕近黄昏,帘幕深深处。一寸横波愁几许,啼痕点点成红雨。倚遍阑干无意绪。闲理余香,独自谁为语。尽日恹恹如梦里,斜阳一瞬人千里。
词题醒豁,《每寄书素庵不到有感》即谓徐灿频寄书信于远方的之遴,但是却杳无音信,“目断还教肠断”,孤苦怆然,无可告慰。“怕近黄昏,帘幕深深处”,词人精神落寞枯寂,“倚遍阑干无意绪”、“闲理余香,独自谁为语”、“尽日恹恹如梦里”的形象又透射出愁恨无告的苦衷。在这些习见意象的烘托下,“一寸横波愁几许,啼痕点点成红雨”的情态细节已难掩饰其内心汹涌的情思和无法言说的委屈,是感情的自然渲泄,让人观其词,如睹其容,如闻其声,悲叹不已。
又《锦堂春·感怀》:(www.chuimin.cn)
回收旧游劳梦,离亭几度飞花。绿窗新燕周遮语,如向我咨嗟。宝镜泪痕微晕,起来红日初斜。归云未整春光去,只是在天涯。
词人在“红日初斜”时分起来,依稀想起昨夜梦中“旧游”的欢乐往事和“离亭几度飞花”的缠绵惜别场景,情到深处人孤独,揽镜自照,已是“泪痕微晕”。这一情态细节使徐灿悠长深重的闺怨之情又一次找到了坚实的现实依托。
【注释】
(1)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清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南陵徐氏刻本,《拙政园诗馀序》,第2页。
(2)周铭《林下词选》,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56页。
(3)王国维《人间词话》,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42页。
(4)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510页。
(5)陈廷焯《词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影印原光绪十六年版,下册,《别调集》卷六,第11页。
(6)陈维崧《妇人集》,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56页。
(7)陈廷焯《词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影印原光绪十六年版,下册,《闲情集》卷六,第22页。
(8)转引自张宏生《偏离与靠拢——徐灿与词学传统》,《暨南学报》2005年第2期。
(9)赵翼《题元遗山集》,见胡忆肖《赵翼诗选》,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2页。
(10)周铭《林下词选》,见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第547页。
(11)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清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南陵徐氏刻本,《拙政园诗馀》,第2页。
(12)谭莹《论词绝句》,见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第547页。
(13)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清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南陵徐氏刻本,《拙政园诗馀》,第2页。
(14)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777页。
(15)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777页。
(16)转引自尤振中《清词纪事会评》,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68页。
(17)沈祥龙《论词随笔》,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055页。
(18)邓红梅《女性词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85页。
(19)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895页。
(20)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三,见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第549页。
(21)张德瀛《词征》卷六,见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188页。
(22)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42页。
(2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5页。
(24)陈子展《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卷五,第192页。
(25)雷瑨《闺秀词话》,上海扫叶山房民国5年石印本,卷一第5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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