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意象在表现地域特征和时令特征的同时,尤其表现出女主人公缠绵孤凄的情感意蕴。这些意象纷飞飘洒,千姿百态,无不涂抹上“雨”的疏淡迷朦,传达出丰富的情思意趣。雨所形成的烟水迷离的景象,营造出梦幻般的诗情画意,让人情致缠绵,沉迷于细密清冷的意境中。清冷的雨丝,往往寄予词人对于社会、人生的忧思。......
2023-11-27
四、兴亡之感
明清易代的沧桑巨变为徐灿的作品注入家国之恨、民族之痛,故词多悲咽跌宕之音。如《青玉案·吊古》云: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倪一擎《续名媛词话》评此词“跌宕沉雄”,“非绣箔中人语”(18)。此词题为吊古,实为伤今。词的首句说明为过扬州作,次句“携血泪,无挥处”暗指清兵攻破扬州、屠城十日,及史可法壮烈殉国之事。词的下片则伤悼昙花一现的南明的覆灭。结句说明历史上朝廷的腐败以致覆灭,往往与最高统治者的昏淫无道、沉湎声色的劣行有关。但是,封建统治者为了推诿自己的罪责,总是把亡国的原因转嫁于被玩弄的妇女身上。“莫怨莲花步”颠覆了男权社会一向加诸女性“红颜祸水”的不公正罪名,与五代时花蕊夫人:“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再无一个是男儿”一诗异曲同工。徐灿的这种思想,在当时的社会里,已是十分难能可贵,亦可反映出她的识见。
另外一首《少年游·有感》亦写得悲凉沉痛,令人酸鼻:
衰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金尊半掩琵琶恨,旧谱为谁调?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
“亡国之音哀以思”,此词也是一首抒发亡国之悲的篇什。陈维崧在《妇人集》中称其首两句“缠绵辛苦”(19),陈廷焯将此词选入《词则·大雅集》中,并评为“感慨苍凉”(20)。上阕先用衰杨寒霜营造出肃杀的气氛,接着是物是人非的感慨:前朝已成为过往烟云,明月却依然朗照,宫中依旧歌舞升平,大有李后主“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沉痛。下阕用了三个典故,一唱三叹,曲折地流露了词人无限怅恨和幽咽绝望的心境。法国著名作家缪塞说过:“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21)徐灿词的不朽也许正在于此。
明亡于清,南宋亡于元,都因少数民族的入侵。元军攻破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后,曾掳后妃北去;当时为宫中昭仪的王清惠在被驱北上的途中写了一首悲凉的《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嫦娥与我肯从容,从圆缺。(22)
此词题于驿壁,寄寓国家破亡、被迫流离的悲哀。当时广为传播,一些抗元志士如文天祥、邓剡等都有和词。徐灿的《满江红》词,有一首就是和王昭仪的:
一种姚黄,禁雨后、香寒□色。谁信是、露珠泡影,暂凝瑶阙?双泪不知笳鼓梦,几番流到君王侧。叹狂风,一霎剪鸳鸯,惊魂歇。身自在,心先灭。也曾向,天公说。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世事不须论覆雨,闲身且共今宵月。便姮娥、也有片时愁,圆还缺。
和王清惠词显见词人的意向和感情,是借南宋的灭亡和王清惠的遭遇来寄寓自身的易代之哀、流离之痛。上片似影射其在北京的那段生活已成“露珠泡影”,笳鼓声中,狂风起处,鸳鸯好梦已被惊破。下片中“身自在,心先灭”、“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诸句所表达的哀痛,分量是十分沉重的。而最后几句则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故作淡漠之语。
《踏莎行·初春》写于明亡之际,寄托着词人沉痛的亡国哀思,是表达兴亡之感的名作: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此词与前面所举《青玉案·吊古》诸作,均写于朱尔迈所云“逮沧桑后,流离患难,匿影荒村,或寄身他县”期间,此词凄痛欲绝,表达了词人眷恋故朝、深切恳挚的家国哀痛。词以《初春》为题目,起调“芳草才芽,梨花未雨”两句,写的正是初春景象,下面“春魂已作天涯絮”一句,却分明是晚春之事。前者是客观描述,后者当属主观感受,此处词境的转换,则是王国维《人间词语》所云:“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23),从而出现了主观与客观的背离和偏差。此时,外界的季节虽是初春,而在经历了国亡家破巨大变故的徐灿心中,一片春魂已化为晚春飞絮而飘荡无主了。就人事而言,“天涯絮”这一意象,可令人生发多重联想,它既可像喻弘光朝覆灭当年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等先后在福州、绍兴等地的流亡政权,也可像喻当时词人避难他乡的流离生涯。徐灿另在一首《永遇乐·舟中感旧》中也有“人生飞絮”之语,这是她在明亡后不时流露的一种交织着身世感与亡国恨的飘泊无根的心态。过片“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两句,进一步抒写与此心态相伴随的“国亡家破欲何之”(24)的迷惘与悲慨。此种深厚而沉痛的感情积于中而发于外,使徐词多悲咽跌宕的唱叹之音。再从此词下片后三句,并联系上片第三句看,还可见“拙政园词”在抒发此类词情时,多用比兴托喻之语,频繁运用化情为景、移情于物的表达方式,以显示词的含蕴空灵的美感。其紧承“故国”两句的“夕阳”一句,将国破家亡、容身无地的迷惘悲慨之情融入眼前的江上之景,境界壮美,托意无穷:其随江流而去的,岂止一片苍茫的夕阳,也是一页沉重的历史,其中有个人悲欢在,也有国家兴亡在。结拍“碧云”两句,则以词人之眼观物,以词人之心感物,既怨碧云不知人事已非、犹重重叠叠笼罩在旧日山河之上,又深愿月痕有情,休运行到碧云深处去照临那忍垢蒙羞的山河。前举《青玉案》词中的“烟水”句、《少年游》中的“明月”句以及下文将引述的“西山”句,在运思和写法方面,也都与此处“碧云”两句相似。明清交替之时,士人的品格与气节受到了严峻的考验,有的人视死如归、气贯长虹,或战死沙场,或自沉于水,或绝食而亡,或隐逸草野,布衣终老;有的人经不起清廷的威胁和利诱,纷纷剃发变服,成为新贵。徐灿耳濡目染,深受儒家重人格的思想熏陶和明耻守节时代精神的影响,心忧故国,爱国心切。“春魂已作天涯絮”、“夕阳一片江流去”,是她怀着无限眷恋和凄婉为故国唱出的挽歌,谭献在评这首词时感慨道:“兴亡之感,相国愧之。”(25)如此词作,陈之遴也望尘莫及。后句指陈之遴在清兵侵占江南后不久即降清一事。词中“金衣飞上樱花桃树”句,似含有对陈另栖别枝的讽喻;“月痕休到深深处”句,似为对丈夫重去北京的劝阻。“拙政园词”中,对陈之遴仕清是时有微辞的。
如果说《踏莎行·初春》是含泪咽声的低诉,那么《满江红·感事》则为仰面长啸的悲凉壮歌:
过眼韶华,凄凄又凉秋时节。听是处、捣衣声急,阵鸿凄切。往事堪悲闻玉树,采莲歌杳啼鹃血。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风共雨,何曾歇?翘首望,乡关月。看金戈满地,万山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
上阕描写破残的江山,“凉秋”映衬着词人“凄凄”的心境,捣衣和哀鸿,都是断肠之声;“玉树后庭花”和“采莲曲”亦为亡国之音,层层铺垫,描画出词人凄凉衰败的心境。下阕先忆当年抗击清军“金戈满地、万山云叠”的气势,令人情绪为之高昂,突然一句“斧钺行边遗恨在”,让人的情绪从最高处跌至低谷。接着又翻折到亡国的凄凉情景,前朝往事、当年富贵都已成“过眼韶华”,战船随波横流,英雄大业成为断肠悲剧。
徐灿于去京途中写了一首《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词的上片云: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在夫妻即将重逢之际,本应满怀欣喜,如陈之遴的《西江月·湘将至》词所写:“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羊肠虎吻几惊猜。且喜馀生犹在。旧卷灯前同展,新词花底争裁。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而徐灿的感情却与此迥异,她只感到东风恶,旅愁重,河山牵恨,今已非昨。“茫茫何处藏舟壑”句与前引《踏莎行·初春》词中“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句相似,表达的也是国亡家破、无地容身之感。
《永遇乐·舟中感旧》也写于这次去京途中,抒发的也是江山鼎革后词人世事难料、人生如寄的感慨: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黍离之悲是徐灿一直深埋于心底的伤痛,一经触动,便锥心泣血。明王朝已成逝水残阳,抗清义士的丹心碧血也空自抛洒,只留下千古遗恨。物是人非而江山依旧,亡国之恨和人生如梦的感慨交织在一起,令她无限怅恨。此词有风云之气,万端感慨,苍凉凄怆。徐灿此次北上,距崇祯年间的北京之行约已十年,故地重临,抚今追昔,旧恨新愁纷至沓来。词的起调三句,寄情于景,慨叹别来桃花无恙,燕子依然,景犹是景,物犹是物,处处都勾起回忆和思量,读来已使人酸鼻。接着,以“前度”两句由写景转入写人事。“前度刘郎”句与起句“无恙桃花”紧相绾合,化用刘禹锡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及“前度刘郎今又来”句意,感叹人事已改,今已非昔。“重来江令”句与“依然燕子”句暗相钩连,分别用刘禹锡诗“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惟见秦淮碧”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句意,借南朝兴废的历史寄寓对明室倾覆的哀悼。作为一首感旧词,这里用刘禹锡及江总典,可见人是“前度”,地是“重来”,而其所感之“旧”,既是个人的悲欢,也是国家的兴亡。下面“往事何堪说”一句中的“往事”,正是这身世之感与亡国之痛交织在一起的往事。上片词的后半部分进一步表达对明亡的悲恨。“逝水残阳”一句,以景寓情,其意境与前《踏莎行》中“夕阳一片江流去”句相似。“龙归剑杳”句,用张华、雷焕因斗牛间常有紫气,于丰城掘得双剑,两人卒后,双剑合归延平津,化为双龙蟠萦水中的传说,以神剑之化去像喻非凡人物已离人间。“多少英雄泪血”句,则是对易代之际无数志业未酬、以身殉国的抗清英烈深致哀悼。歇拍“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两句,与前《满江红》词中“满眼河山牵旧恨”句相似,明白点出;其恨是河山今已变色的千古之恨。“豪华”云云,暗用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中“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句意,以“一瞬”两字慨叹从北京城破、思宗自缢到南京陷落、南明倾覆,在时间上竟如此迅速。词的下片更扩展词笔来写此亡国之恨。换头三句中的“白玉楼前,黄金台畔”,用天帝成白玉楼,召李贺为记及燕昭王筑台,置千金其上延揽贤士的传说,“夜夜只留明月”句则化实为虚,以楼前台畔、明月空照的凄凉之景暗示易代后人才之凋零殆尽。后面“休笑”三句,则以富有喻示性的垂杨金尽、秾李消歇的意象,慨叹战乱之余,一切扫地以尽,这也就是宋亡于元之际,徐君宝妻在一首《满庭芳》词中所痛惜的“典章文物,扫地都休”。这种种恨事实上无可消除,因而在词的将近终篇处归结为“世事”三句,以“流云”来比喻世事之变幻无常,以“飞絮”来比喻人生之飘泊无定,而此由世事变幻带来的国族之痛、由此人生飘泊带来的身家之恨,则只有付诸哀猿的啼声之中。最后“西山”两句,融我于物,以景结情。句中的“西山”,看来就是前引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所记,夫妻二人在崇祯年间寓居北京城西隅时常望见的“云物朝夕殊态”的西山。而今,舟行将抵北京,旧地重来的词人又遥遥望见了这成为个人悲欢、历史兴亡见证者的一带群山,只觉山亦有情,似也经受不了这么沉重的人间苦痛而“愁容惨黛”,“共人凄切”。陈廷焯选此词入《词则·放歌集》,称其“全章精炼。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26)。由此词可见,拙政园词善于以景载情,善于以空灵的意象运化厚重的词思。其富有“唱叹之神”者在此,其展现词之特美者亦在此。
《满江红》和《永遇乐》二词牌常用于表现豪放激越的情感,徐灿一向温柔敦厚、词风醇雅,如此悲慨激烈之声实属少见,严迪昌曾道:“徐灿运笔阔大处不逊男子。”(27)此为胸中郁气堆积日久,不能不发之故。但却不是一泻千里,往往中途受阻,激溅起巨大的浪花之后又回旋成涡流,即谭献所谓:“外似悲壮,中实凄咽,欲言未言。”(28)
徐灿抵达北京后,还写了一首可视为上面这首《永遇乐·舟中感旧》续篇的《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从此词下片所表达的重来之悲、今昔之感以及所写景物、所用词语如“桃花”、“燕子”、“西山”、“前度”看,它与《永遇乐》词是前后连属、彼此呼应的。此词上、下片的感情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上片回想往事,即前述徐灿夫妻于明崇祯十至十二年(1637年—1639年)在北京过的那一段如诗似画的生活。这段生活在记忆中还“只如昨日事”,而“早已十经秋”了。如果从崇祯十年下推十载,则徐灿此次重返北京之年大约为清顺治四年(1647年),即陈之遴降清的两年后。这十年是饱经忧患的十年,其崇祯年间所居旧宅已毁,如《拙政园诗馀序》所述:“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此词上片,除起调两句外,从“向洗墨池边”起的十句词所写,其实已成一场梦,而“回头想”来,情景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下片词则从旧梦回到现实,从当年回到当前,而词情也为之一变。前面《永遇乐》词的结拍已写到十年前朝夕望见的西山而感慨系之;此词换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栏怕举双眸”两句又写到了它。十年一瞬,山犹是山。其所以从欣赏其“云物朝夕殊态”,变为只觉其“愁容惨黛”,进而“怕举双眸”,只因为它所引发的是“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的易代之悲。而人世已改,谁知此意?知我意者也惟有西山而已。下面“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两句,以翻进一层的写法表达其难以排解的痛苦。萱是忘忧之草,酒是解忧之物;这里却说即便用萱草酿酒,也不能忘忧、解忧,反而只会牵动忧愁,足见其愁之重、忧之深。紧承此两句的“谢前度桃花”四句,则与前《永遇乐》词开端“无恙桃花”六句意脉相通,是其词意的延续和深化。在徐灿心目中,这桃花是刘禹锡玄都观诗中的“前度”之花,这燕子是刘禹锡乌衣巷诗中的“旧时”之燕,只会引起人的重来之恨、故国之思。其所表达的愿那有“前度”印记的花“休开碧沼”、愿那有“旧时”标志的燕“莫过朱楼”的心情,是极其沉痛的。从词中也可窥见徐灿强烈的隐士情结和逸出妆楼的别样情怀。意深词曲,欲以王谢荣衰的前朝往事惊醒当局之人,一“悔”一“误”,道出自陈之遴仕清以来激荡在徐灿内心无以言说的悔恨和难堪。虽身为闺中弱息,徐灿却有着明末清初爱国文人守气节重操守的冰霜之气、松柏之志,可谓深明大义、见识卓越,为清初名媛之典范。
对于丈夫出仕清廷,徐灿始终怀着难言的苦痛,一方面,传统的妇德和对丈夫的挚爱使她不能又不忍与陈之遴分庭抗礼,另一方面,儒家重气节的精神和爱国的情怀又使她对丈夫的作为深感遗憾,她陷入极度的矛盾痛苦之中。明亡之后,她曾经委婉地劝说陈之遴退隐山林,但终究未果;陈之遴虽然青云直上,但一直受人弹劾,处境危苦,终于在顺治十年以结党营私罪被发配辽阳,对于这样的结局,对政治风云有着清醒认识的徐灿并不觉得意外,她在《唐多令·感怀》从旁婉言相劝: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敏感的词人已经感受到了危险的信号,故而以“晚香残、莫倚高楼”的婉词,提醒丈夫激流勇退,指出在翻云覆雨的政治斗争中,越处高位就会跌落的越惨重。家事国事,纷乱如许,让词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产生了驾一叶扁舟,逃开纷乱尘世的念头。词意深婉、词境阔大,不似小女子口吻,词旁有眉批云“佳在无脂粉气”,周铭《林下词选》亦评其为“绝无纤佻之风”(29),可见女子视野一旦突破闺房,投向国家政治等重大题材,亦可意境阔大、尺幅千里。
晚清一代词宗朱孝臧有题清代名家词集的《望江南》二十四首,其最后一首写徐灿云:“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30)词的开头两句用徐灿《风流子》词的结拍两句,正因为从这两句最能看到她在陈之遴仕清后的伤心怀抱。朱词末句“肠断塞垣秋”,指她随陈长期流放在塞外而言,但这是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后的事。她写《风流子》词、表露其“悔煞到瀛洲”的心情时,正是陈在清廷的官职连连擢升、成为新贵之时。其悔,绝非因随陈流放、“肠断塞垣”而悔,而是为与陈同享不应享的富贵而悔。此其词心之难及处,也是其品性之难及处。
《拙政园诗馀》只收入徐灿顺治十年之前的词作,虽在皈依佛门前时有所作,惜不复再见。由于陈之遴仕途上遭遇了两次毁灭性打击,徐灿的处境更为恶劣,心境愈发悲苦,这从女词人朱中楣《随草诗余》中《满江红·丁酉仲夏读陈素庵夫人词感和》二首中可以间接窥见。第二首《满江红》云:
乍雨还晴,怨只怨,天无分别。更那堪、淮流泾水,共人悲咽。佳节每从愁里过,清光又向云中没。怪啼痕、欲续调难成,柔肠绝。花弄影,红残缬;冰荷覆,瑶琴歇。问梁间燕子,共谁凄切?举目关河空拭泪,伤心杯酒空邀月。叹人生、如梦许多般,皆虚掷。(31)(www.chuimin.cn)
丁酉年是顺治十四年(1657年),从“泪眼愁怀,聊只把芳词翻阅”(第一首《满江红》语)等句子中,从“怪啼痕、欲续调难成,柔肠绝”、“空拭泪”、“伤心杯”和“叹人生”的“感和”心绪中,完全可想见徐灿原词的“悲咽”和伤怀。
【注释】
(1)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51—752页。
(2)俞陛云《清代闺秀词话》,转引自尤振中《清词纪事会评》,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66页。
(3)苏者聪《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27页。
(4)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集》,道光辛卯(1821年)红香馆刻本,卷九,第2页下。
(5)邓红梅《女性词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页。
(6)陈维崧《妇人集》,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56页。
(7)吴骞《拜经楼诗话》,评徐灿条,商务印书馆,民国28年版。
(8)黄庭坚有“天气把人僝僽,落絮游丝时候”(《宴桃源》)、张辑有“僝僽,僝僽,比着梅花谁瘦”(《如梦令·比梅》)、范字安有“唱道几处笙歌,几家僝僽”(《竹叶舟》)、周邦彦有“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来僝僽”(《青玉案》)、辛弃疾有“可惜春残风雨又,收拾情怀,闲把诗僝僽”(《蝶恋花·和杨济公韵词》)。
(9)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三,见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548页。
(10)《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卷四,第12页。
(11)黑格尔《美学》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27页。
(12)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99年版,卷四,第1436页。
(13)张玉兴《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辽沈书社1988年版,第118页。
(14)以上评价出自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二十一,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75页。
(15)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清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南陵徐氏刻本,《拙政园诗馀》,第2页。
(16)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清光绪二十年至二十二年南陵徐氏刻本,《拙政园诗馀》,第2页。
(17)程郁缀《徐灿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第36页。
(18)程郁缀《徐灿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3年版,第8页。
(19)陈维崧《妇人集》,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56页。
(20)陈廷焯《词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影印原光绪十六年版,上册,《大雅集》卷六,第24页。
(21)缪塞《五月之夜》,见柳鸣九《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22)清惠,字冲华,度宗昭仪,宋亡北徙。词见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五册,《王清惠》,第3344页。
(23)王国维著,李科林校注《人间词话·人间词》,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24)张煌言《甲辰八月辞故里》,见张煌言《张苍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5)谭献《箧中词》,台北鼎文书局1971年版,卷五,第332页。
(26)陈廷焯《词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影印原光绪十六年版,上册,《放歌集》卷六,第19页。
(27)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96页。
(28)谭献《箧中词》,台北鼎文书局1971年版,卷五,第332页。
(29)周铭《林下词选》,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56页。
(30)朱祖谋《彊村语业》卷三,见屈兴国《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547页。
(31)转引自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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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散型文学女性群体,虽无组织之名,但常常围绕着某位有声望的文学女性或男性文人集会联吟、诗酒唱和,践行结社之实。这种清代女性的文学聚会又可分为“家居式”、“社交式”和“公众式”社团三种结社方式。“家居式”社团,以女性创作主体的家族化为主要特征。如《红楼梦》中有关“海棠诗社”的华美篇章,就是清代女性“家居式”结社的审美再现。......
2023-11-27
沈善宝《名媛诗话》中特别赞赏她“巧思彗想,出人意外”的构思,认为这是太清词的一个突出特点。谁把柔丝染嫩黄,大文章。该词构思新颖,出入意表,把平常的“春日”写得情趣盎然。再如《早春怨·春夜》一词的构思也非常巧妙。红楼不闭窗纱,被一缕、春痕暗遮。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上片写闺中人的孤独、寂寞,以致长夜难眠。......
2023-11-27
道家思想带给她的是一种恬静、平和的生活,是一种人生的境界。词人置身香霭缭绕的禅房,感到了游心世外,远离喧嚣的惬意,也可见她对别样人生的一种爱慕。道人眉上不生愁。......
2023-11-27
去年同宴乐,此日隔人天。开朗乐观的女词人一下子坠入人生的低谷,往日的一切已成过眼烟云,而今“断肠空有恨,难寄到君前”。诗人四十二岁时写有《庚子生日哭先夫子》诗,回忆过去的时光,抒写今日的凄凉。奕绘的早逝让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难以言尽的对丈夫的怀念之情,成了太清后期诗词的主要内容之一,长歌当哭,何其悲哀。......
2023-11-27
第一节杂剧《乔影》简论杂剧《乔影》,又名《饮酒读骚图》,是吴藻创作于青年时期的一部抒情短剧。全剧仅一折,剧中人物只有谢道韫一人。从这部杂剧的结构和体制看,《乔影》是清代杂剧中典型的文人抒情剧。从艺术表现形式看,《乔影》的文辞极其优美。《乔影》的艺术美,还在于情感的渲泄与表达。由此可见,《乔影》中作者的呼号也是明清知识女性的共同心声。......
2023-11-27
(一)意蕴的沉郁幽咽沉郁作为中国诗学的重要标准之一,其源头可以远溯到屈原,如其在《远游》中有“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后经陆机、钟嵘阐发,直到杜甫,沉郁作为一种诗学风格才渐渐浮出水面,得以确认。她有着十分敏感的心思、偏于柔弱的个人心性与聪慧过人的才思,但却没有大声疾呼和抗争的勇气,只能在词中沉郁幽咽地低徊小唱。词人通过对词意一层一层的翻折,将所要表达的情绪写得无比幽咽。......
2023-11-27
作者通过细致观察,以平常语营造出新意,自然真切而情趣盎然。语淡情深,作者对荠菜的喜爱之情见于字里行间。主人潇洒、客人尽情,宾主间其乐融融。整首词景美情阑,浑然一体。《南柯子·中元由金顶山回南谷山中书所见》也属于淡语深情的代表作。整首词仿佛从胸中自然流出,无斧凿之痕,一气呵成。正如黄嫣梨所说:“太清的词言真情切,风韵自然,绝不矫揉造作。”......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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