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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学源流-辨析商兑-墨学源流

【摘要】:胡君虽时赐答辩,或加修正,然仍自信甚坚,最后乃成《墨子学辨》一书,为其定说。所谓此文,即《墨子学辨》也。故有印欧民族之称。故以墨子肤色之黑而论,适足证其非婆罗门人也。予在拙作《墨子非印度人论》中有曰:其以索卢参为印度字译音,则视索卢参三字‘尤奇’。今观《学辨》则曰:索卢参,余初疑其为印度人,而‘索卢参’三字即印度语译音。其二,后秦有索卢曜,见《晋书·姚苌载记》,称为敦煌索卢曜云。

自胡君怀琛发表墨翟为印度人之说以后,予以所疑,与之商榷,亦既详哉其言之也。胡君虽时赐答辩,或加修正,然仍自信甚坚,最后乃成《墨子学辨》一书,为其定说。予本不欲再事哓舌,以费时日,惟胡君云:“此文公布后,以前载《东方》及《中国学术周刊》各文均作废;如有与予讨论者,宜根据此文。”所谓此文,即《墨子学辨》也。其书《总结》,且谓:“余之希望亦甚有限,只望此问题能成问题而已。”此固胡君谦之语,然其望人讨论之心,则灼灼明矣。兹以愚昧之见,再就胡君新说一献其疑,傥亦胡君及学者所乐闻欤!(胡君云:“读者如愿诚恳的精密的讨论,余当竭诚欢迎。若夫断章取义,强词夺理,或驳其一枝一节,或仅以空言相责者,皆非余所敢领教也。”予之驽钝,精密与否,不敢自必。至于诚恳,则几三熏三沐,始敢执笔也。)

胡君此辨,文甚繁富,要义则在墨翟为印度婆罗门教徒,其他皆枝叶也。试择其要点,衡论如下:

(一)以姓名肤色论,适足证墨子非婆罗门人

墨子是否婆罗门教徒,于其姓名肤色,当有重大关系。然予就其姓名肤色考察,适足以证其非婆罗门人也。夫墨非姓之说,倡于江瑔,胡君袭谬承讹,无所发挥。然江氏所列八证,无一是处,予已批驳于前矣。胡君既盲从江氏之说,而于“墨翟”二字,望文生义,则有三种臆说:

(1)墨翟即“貊狄”或“蛮狄”两字并称;

(2)因其所着之衣服为黑色而称墨翟;

(3)墨翟系指其面目黧黑而言。歧义之多,游移不定,无如此者要之:如依其说,墨翟本无姓字,只有诨名,绰号,以为标识;墨虽尚质,岂若是之陋乎?江氏之说,既不可信;胡君欲认墨非姓,则须别求论证。今姑退十步言之,假定墨非姓,胡君三说,仍均不可通。

夫以衣服偶黑,而称其人,则犹“褐夫”“白衣”之类;用此为一学者之私名,断无是理,其谬可一望而知矣。对于不知姓名之外国人,虽或有特种称谓;“如晋宋时之胡僧,天竺僧人,今日之洋鬼子,外国人”,然此系类名,尚有其一人之私名名,如鸠摩罗什,马可波罗也。墨子在中国为一大学者,当时受人尊崇,亦应“名从主人”,岂以“貊狄”“蛮狄”贸然称之乎?墨子肤色如何,殊难质定。《贵义》篇虽载日者之言,谓子墨子之色黑,不可以北。然究以形容枯槁而黑之解,其义为长。即如胡君之说,其肤本作黑色,非关枯槁而然;则更足见墨子非婆罗门教徒也。夫历史上之印度统治阶级,其肤为白色,本阿利安种(Aryan)。故有印欧民族之称。其语言则曰印度欧罗巴语。至其被压迫之土人,始为黑色;所谓达罗毗荼族(Dravidiuns)也。此种事迹,凡阅印度普通史籍者,均能道之;记载之多,随在可见。兹录胡君所举参考书中之《世界史纲》数节于此,以见一斑:

梵文史诗,所载事迹,与《伊里亚特》极相似,皆记一种肤白食牛肉之人之故事。此种人来自波斯,至北印度之大平原,侵进印度河,由是而漫布于全印度,征服黑色达罗毗荼人,颇吸收其风俗习尚。(《世界史纲》汉译本上册页二百六)

此战胜民族色白,战败民族色黑之说也。然则婆罗门果黑耶,白耶?威尔斯述“印度之阶级”则曰:

有谓最初所分阶级之前三类(按指婆罗门,刹帝利,吠舍),乃征服印度之吠陀(Vedic)雅利安人之子孙,此辈设此严格之阶级分别,以免与被征服之首陀罗及波利安种族混合。(《世界史纲》页一七二)

又在“瞿昙略传”中云:

其时印度阶级方始萌芽,婆罗门人虽享特权,有势力,尚未能据阶级最上层也。然在彼高贵之雅利安人与较黑之平民间,其区别已着深痕,若鸿沟之不可越焉。(《世界史纲》页三百一)

婆罗门人居印度四阶级之首,为白色之战胜民族亦已明矣。若墨子色白,尚可勉强比附;如果色黑,则断非婆罗门教徒也。今以色黑而认为婆罗门教徒,岂胡君习见沪上“红头阿三”其色多黑,而忘其或为印度土人乃“非婆罗门教”乎?于印度史实与现状,隔膜若此,安能高论墨子是否为印度人乎?若曰婆罗门人虽色白,墨子不妨稍黑,然则中国民族独不能有偶黑之学者乎?故以墨子肤色之黑而论,适足证其非婆罗门人也。有此根本谬误,其论证可以全部推翻。盖胡君之说,虽甚繁冗,推原究委,无非引伸江氏墨非姓之言而已。

(二)墨翟弟子无一为外国人

胡君从墨翟弟子方面,辨证墨子非中国人,则谓禽滑厘疑为匈奴人,索卢参疑为月氏人;而随巢子胡非子等皆不似中国人姓名。胡非随巢之姓名,其所疑与江氏同,前已论之矣。兹就索卢参与禽滑厘之事略论之:

当胡君第一次发表《墨翟为印度人辨》时,关于索卢参则有三语:一曰“索卢参更似译音”;一曰“索卢参,印度字之译音也”;一曰“其他如索卢参尤奇”。仅此空言,未列证据。予在拙作《墨子非印度人论》中有曰:

其以索卢参为印度字译音,则视索卢参三字‘尤奇’。后汉有索卢放,以《尚书》教授,建武间征为洛阳令,徙谏议大夫(《汉书·独行传》)。后秦有索卢曜,往刺符登,为登所杀(《晋书·姚苌载记》)。然则索卢放,索卢曜亦为印度字译音,其皆为印度人欤?

彼时胡君有书答辩,则并放亦疑为佛教中人。今观《学辨》则曰:

索卢参,余初疑其为印度人,而‘索卢参’三字即印度语译音。闻者颇不以为然。及余详考之,则以为是月氏人,比较的为可信矣。盖有可注意之点三:

其一,“索卢参”三字连读,绝不似中国音。……

其二,后秦有索卢曜,见《晋书·姚苌载记》,称为敦煌索卢曜云。按,敦煌在嘉峪关外,汉为月氏地,然则‘索卢’二字疑为月氏语,而索卢参为月氏人。

其三,汉有索卢放,见《后汉书·独行传》。……然则索卢放,其亦婆罗门教徒或佛教徒欤?其索卢参之苗裔欤?

以上第二点尤为重要,余根据此点疑索卢参为月氏人。

按《独行传》明言“索卢放东郡人”。考东郡为秦取魏地所置,治濮阳,故卫都也。其地所辖,则今山东河北之一部而已。若放与参有关系,则可见俱为中原之人。而《吕氏春秋·尊师》篇所谓“索卢参东方之钜狡也”,更可明白。胡君舍东汉之索卢放,而取后秦之索卢曜,以断定索卢参为月氏人,索卢为月氏语,此种辩证方法,何奇特乃尔。若以胡君之详考,而不知放为东郡人,固“荒天下之大唐”,知之而故颠倒至此,亦“滑天下之大稽”者矣。

胡君以禽滑厘为匈奴人,其理由如下:

在匈奴语中有音,《史记》及《汉书》均言谷蠡王。谷蠡王当是匈奴官制,与姓名无涉。但其音则相同也。“谷”字颜师古谓应读作“鹿”,实则“谷鹿”乃一声之转耳。“滑厘”之“滑”本应读“骨”,故禽滑厘《列子·杨朱》篇作“骨厘”。然则“滑厘”“谷蠡”相同。“谷蠡”,既为匈奴语,“滑厘”,亦为匈奴语,滑厘即匈奴人。又按:《前汉书》卷六十六,有刘屈氂,武帝庶兄也。是虽中国人,其名则学匈奴人,当时贵族喜效法外国风俗,宜有此事。

夫以“滑厘”为名者,战国时甚多;墨书中除禽滑厘外,复有骆滑氂,见《耕柱》篇,此胡君之所知也。鲁国有慎滑厘。见《孟子·告子下》篇,胡君岂不之知?乃遗而不举,独刺取汉代之“谷蠢”“屈氂”缴绕以为证何耶?“滑厘”二字,本不能定禽子之国籍,若必以为言,则以与慎子同国,其义为较胜也!且《史记·儒林传》言禽滑厘受业子夏之伦,若因弟子以及其师,然则子夏亦外国人耶?

由上所举言之,故索卢参禽滑厘俱不能定为外国人。

(三)由孟子拒墨,反证翟非婆罗门人

胡君从孟子拒墨方面辨证墨子为婆罗门教徒,一日无父即宗教家无家庭观念,二曰摩顶即秃头,放踵为赤足:此亦反戾自陷之说也。胡君若依向者之言,以墨子为佛教徒,则袭江氏之说,谓:“无父为去其宗族姓氏,以符兼爱之义,又与释氏之法同,”尚不大误。今以墨子为婆罗门教徒,婆罗门者自以为印度最贵之阶级,矜其门第,以自尊而贱人也,则其为教,正坐有彼家庭观念,而不去其宗族姓氏耳。与墨子兼爱无父,不亦相去万里乎?(按《法经》规定婆罗门人,对于祖先,有维持家系之负债,即非无父而矜重门第也。)至“摩顶放踵”,若非喻其牺牲精神,而为“秃头赤足”;试问与“兼爱,利天下”有何关涉乎?如以秃头赤足,与“拔一毛不为”相对,则《孟子》之文直可谓不通矣。婆罗门教徒是否赤足,吾不得而知,至拔剑削发为瞿昙所行,而佛徒从之,婆罗门教徒未尝秃头也。按兼爱利天下,佛与墨尚有相类之处;婆罗门教,其义与杨子为我相近,与墨子则风马牛不相及也,故由孟子拒墨反足以证墨子为非婆罗门人也。

然由孟子书中,以反证墨子非外国人者,此外尚往往而有。夫孟子辟异,素重夷夏之分,其告陈相有曰: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滕文公》篇)

夫许行楚人,孟子以夷夏之见,严斥如此。墨子之学,更非孟子所喜,目之以无父,儗之于禽兽,使墨子如为婆罗门教徒,又秃头赤足,孟子岂不之知,知之而不责耶?若谓“既称为翟,则已于名字中指为外国人矣,何必更斥之乎?”然墨子常自称为翟,孟子多称为墨子,墨氏,而称翟者转少;岂孟子之斥墨,反不如墨子之自斥耶?严于许行而宽于墨翟,断无是理。故因孟子之拒墨,可以反证墨子非外国人也。

(四)学术思想方面亦足证墨子非婆罗门教徒

胡君证墨子为印度婆罗门教徒,其中坚之论据,尽于上举姓名肤色,弟子国籍,及孟子拒墨之言,然尚虚妄如彼。其他更属牵强,不值一辩矣。然为祛惑计,故不惮辞费,一加评骘焉。

关于学术思想方面,胡君分为哲学科学文学,文字四方面,今仍依次述之:

墨经》有云:“知:闻,说,亲。”《经说》云:“知,传受之,闻也。方不,说也。身观焉,亲也。”梁任公《墨经校释》举例解说,偶有与所传《尼乾子经》同者,遂谓《墨经》知识论出于《尼乾子经》。夫梁氏受印度思想影响之深,无庸讳言。至墨家此种知识论,闻知为儒家所最重,了无深义。其说知,亲知,若依章太炎之解释,则亦此土旧闻儒,墨所同也。章氏曰:

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闻一以知十,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周以察物,举其征符,而辨其骨理者,忠之事也。故疏通知远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观焉’忠也;‘方不’恕也。(《检论》三,《订孔下》)

由此观之,墨家此种知识,岂待窃之《尼乾子经》乎?其于《尼乾子经》也,胡君云:

《尼犍子经》即《尼乾子经》。《百论》作“乾”,《百论疏》作“犍”,又谢无量《佛学大纲》作《尼耶夜经》,熊十力《因明大疏删注》作《尼耶也》,即此经也。

按,尼乾子或尼犍子,梵音如Nirgrantha,亦有译尼健尼虔者,具译云尼乾陀弗怛罗、尼耶也或尼耶夜,梵音如Nyaya or Naiyayaka,亦有译尼那者。两家人物不同,思想亦异。(梁漱溟《印度哲学概论》,叙尼耶也派于十七页,叙尼犍子宗于十九页。此非僻书,随处可检阅者。)胡君比而同之,不知何说也。夫尼乾子与尼耶也之不能分,而欲定墨家与尼乾子之异同,不亦滑稽太甚乎?胡君云,若《墨经》不出于《尼乾子经》,则“此种精密之思想,在中国古代,决不能有。即至今日,中国人之思想,大多数犹是笼统,在彼时能分析得如此清楚,似与事实不合”。诚然,诚然!欲求实证,则胡君分析《尼乾子经》与《尼耶也经》,即笼统之适例也。至其以《墨经》说睹与《百论》对照,胡君自知《百论》之成,在佛灭度后八百余年;则后于墨子亦约八百年矣,其时中印棣通,何以不言提婆菩萨取《墨经》以造成之耶?(予非欲如是立论,以近夸大,特质胡君耳。)近人多以佛墨互证,则佛墨精神尚有相类处也。若婆罗门教与墨子根本不同,未可比附。——胡君所谓从哲学方面辨证者其谬如此。

胡君谓墨书科学疑出于印度,其证据则不过印度古有科学耳。曰:

印度科学之发达,自有其相当之原因。若中国则何如哉?中国古代生活简单,工艺制造甚为拙陋,无可讳言也。墨子以前,既未有科学,墨子自身亦无所需要,忽然发明,殊非事理所宜有,故疑其来自印度也。

如胡君之说,印度科学之发生,以谨“鬼事”,制造神几耳。中国古代“鬼事”或不如印度之谨,“人事”方面所须于科学者固甚亟。伟大之建筑,宫室台榭如姑苏章华之属,运河若吴之邗沟,长城虽世以为秦皇所筑,实继燕赵之遗烈也,兵器战具之进步,若云梯钩拒之备。玩好之器,若偃师倡人则《烈子》伪书,未可深信;然如削竹木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则见《鲁问》篇:皆须科学始克成功者也。墨子节用,建筑完好方面,固无所赖于科学;然以实行非攻,因‘善守御’,则兵器之应用也。且当时科学,亦必达相当程度,未必为墨子“忽然发明”;公输般辈之精于制造者,想亦能明其时之科学。惜无书传世耳。《墨经》中之科学,亦以附七十一篇而幸存。若使单书行世,不随秦火俱扬,亦与《汉志》所著录者同尽矣。鲁胜曰:“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遂亡绝。《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故独存。”(《晋书·隐逸传》)以名学喻之,则其他科学之亡,当亦不少也。胡君不察此理,以科学为墨子一人所擅,而墨子窃诸印度,不亦诬乎?至其引《隋志》所载诸算书,有来自印度者,乃谓“墨书几何学界说尤似出于印度”,殊不知此乃中印沟通以后之事,未可与《墨经》比附也。——胡君所谓从科学方面辨证者如此。(www.chuimin.cn)

胡君以《墨经》横行,甚为奇特,疑与印度有关。按所谓“读此书旁行”者,亦犹表谱之“旁行斜上”也。本古代所常有,特非后世帖括之士所习耳,不足为异!又以《兼爱》《非攻》等长篇论说文,非春秋时所宜有。夫墨子生长于战国初年,《兼爱·非攻》等篇,又非翟所自著,乃门弟子述其言论,谁谓春秋时所宜有耶?又以《尚贤上》篇“阖其自入”四字绝似后世佛经中语。按阖其自入,在普通文句则宜作“阖其所自入”,与《论语》“视其所以”句法相同,但省略关系代名词耳。此不知作者以其意易晓,故为沙汰;抑系后世转写夺之?然无关宏旨也。若即以此四字,谓文句结构,与后世佛经中文法相似,岂佛经中不用关系代名词“所”字耶?其谓“中国寓言始于墨,墨子寓言出于印度”,繁征博引,此胡君精心结撰之处也。何以知其然?胡君曰:

一则中国之寓言以墨子为最早,二则中国之寓言以宋为出发地,而渐及于他国,以宋为出发地者,因墨子尝仕宋故也。何谓以宋为出发地?盖诸子寓言中假托之人,以宋人为多。……此等寓言,或为诸子引用流传之故事,则其故事必产生于宋;或为诸子所自造,亦必以宋地此类故事最多,故虽自造亦必托名宋人也。然则谓中国寓言发源于宋国,宋国寓言出于墨子,谁曰不宜。

夫墨书中虽有寓言,不如《孟》《庄》《韩》诸子之善;后来居上,此进化之理则然,不必为墨子病;胡君以此为墨子夸,更可不必也。至谓寓言,以宋为出发地,则更相反。诸子寓言以宋人为题材者,则十九为愚痴一面,如胡君所举《孟子》“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者”,《韩非子》“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又“宋之愚人得燕石于梧台之东”,又“宋人有酤酒者”,又“宋人有耕田者”即可见也。若为宋人自作,岂如此自嘲乎?且以称“宋人”而言,更知其非宋人自作。孟庄韩三子,邹楚韩籍也(庄子,蒙人。或以为属魏,刘向以为宋人。然其精神与楚相类,或疑其为楚人),其寓言从无称邹楚韩人者;庄子称其本国人,则曰“郢人”有垩漫其鼻端,而不泛言楚也。今日宋人,其为宋以外之人所造,不更明白矣乎?至何以多称宋人,此理甚复杂,或宋为殷后,乃战败民族,故受此嘲弄欤?墨子仕宋为大夫,虽见于《史记》,是否可信,亦殊难言。是则寓言非以宋为发源地而与墨子更无涉。则中国寓言始于墨,已不可信。中国寓言与印度寓言,虽稍有相似处;胡君自谓“墨子寓言未能指明某则出于印度某则”。是所谓墨子寓言出于印度,已自破之矣!

胡君从文字方面考证,则日后世佛书有袭用墨子书中字者。佛书与婆罗门书教义不同,未可并为一谈也。且其所举四字,字固见于唐《大周石刻》,然亦见于唐《岱岳观碑》,若《大周石刻》为佛氏语,而《岱岳观碑》则道家语矣。至谓后世佛书中超度之“度”,即本于墨书中,“仁者之为天下度也”“孝子之为亲度也”之“度”;若非胡君深通诂训,“与众不同”,不能有此发明!……胡君所谓从文学与文字方面辨证者,如是而已。

由上列哲学,科学,文学,文字,各方面观之,则胡君所举又无一不妄,而必强辞附会,不知何为而然也。

(五)宗教、风俗、器物,各方面证墨子非印度人

胡君由宗教,风俗,器物,各方面证墨子为印度婆罗门教者,以予观之,均适得其反。试述如下:

从宗教方面辨证墨子为印度婆罗门教徒,胡君未尝举一直接论证,仅言墨翟弟子有牺牲精神与婆罗门教之苦行相同耳。夫墨翟“弟子服役者百八十人,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淮南子》语)者,胡君所谓“皆抱舍身救世之志”也。与诵《尼乾子经》则投渊赴火以求解脱,出于自私自利之心者,根本不同。是则苦行虽有万一相类之处,而动机绝对相反,胡君乃欲牵合,谓墨子为婆罗门教,不亦傎乎?至《天志明鬼》之说,乃中国天道鬼神之旧观念,其思想视儒家尚为落后,此社会浅化者所当然,更不必出自印度也。钜子制度,后世禅宗衣钵相传虽有类似处,而婆罗门教未闻有此也。若谓禅宗学之于墨,尚可勉强附会,今谓墨子出于婆罗门教则甚戾矣!墨子有役使鬼神匿形幻化等术,则后世神仙家所攀附也。按《汉志》诸子略有道墨等家,方技略则有神仙家。神仙家于道家则攀附老子,使破除鬼神之说者化为今日民间所信奉之“太上老君”;况墨子本信鬼神,其攀附之也更宜。而其种种匿形幻化之怪说,非必印度所独有,凡浅化之宗教术士,各社会间均有之也。——故以宗教方面言,墨子非出婆罗门教。

从风俗方面辨证者,如以《耕柱》篇“能说书者说书”谓即佛教之“讲经”;一望而知其妄,可不必辨。《节葬》篇所言沐国俗,谓即今缅甸风俗,与墨子是否婆罗门教徒无关,置之不论可也。其言火葬与早婚之俗,则胡君所举,更足证墨子非婆罗门教徒也。《节葬》下云:“秦之西有义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此言火葬,固不待言。然言秦之西,则以方位论,乃非印度,毕沅以为义渠戎国之地,在今甘肃省,则甚当也,此其一。胡君谓义渠无火葬之俗,所据者《前汉书·匈奴传》《后汉书·西羌传》也。此自两《汉书》之偶略,非义渠无火葬也。《荀子·大略》篇云:“氐羌之虏也,不忧其系垒也,而忧其不焚也。”《吕氏春秋》则曰“忧其死而不焚”,此所指即义渠等俗也,胡君谓义渠无火葬则疏矣。此其二。胡君谓墨子能知义渠之俗,亦可为其非中国人之证;此则大可骇者。夫墨子由印度至中国成一大学者,既认为事实;而明了中国境内,今甘肃省之义渠风俗,则无从得闻,有是理乎?此其三。且《节葬》篇原文云:

秦之西,有义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燻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岂实仁义之道哉?此所谓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若以此……观之,则犹薄矣;若中国之君子观之,则亦犹厚矣。如彼则大厚,如此则大薄,然则葬埋之有节矣。

谓火葬为非“仁义之道”,为“已薄”,为“大薄”;且与沐炎人之食长子。弃大母,冎亲戚之肉者,诋为同类恶俗,是明明反对火葬也,岂印度婆罗门教徒所为乎?予向为此说,胡君答之曰:“此墨翟为中国人言也。例如墨子《节用》《非乐》,然其见荆王也,则锦衣,吹笙,因也(见《吕氏春秋·贵因》篇)。其不赞成火葬,亦由是也。”曰:不然。夫锦衣吹笙,以见荆王,是否有此,尚不可知;然书中《节用》《非乐》之义,固如故也。若因见中土厚葬而反对火葬;并著于书中,以违平日之所主张;此“曲学阿世”者所为,而谓墨子为之乎?此其四。有此四点,故火葬如非印度之俗,则与墨子是否印度人无关;火葬即曲解为印度之俗,更足证墨子为非印度人也。早婚之俗,则见于《节用》篇。其言曰:“昔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无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无敢不事人。”此亦中国春秋以来之陋俗,不必认为印度始有之也。《国语·越语》云:

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

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

是越王句践提倡早婚之俗,已在墨子之前。《韩非子·外储说右》下,则言齐桓公:

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是齐桓公之提倡早婚更在句践之前矣。墨子“托古改制”,谓曰昔者圣王为法,虽与儒家三十而娶,二十而嫁之所谓周制相出入,未必毫无所本也。胡君附会为印度早婚之俗,予已言其与佛家宗旨相违矣。今以婆罗门教而论,则更足证墨子为非印度婆罗门教徒。盖胡君徒知印度有早婚之俗,而不知婆罗门教徒,不独非早婚,实可谓特殊之晚婚也。《俱舍光记》曰:

婆罗门法:至年四十,恐家嗣断绝,归家娶妻,生子继嗣。(《佛学大辞典》引)

“墨子所谓无不敢云云,是至迟之限度,其早者可以男子十五六而娶,女子十二三而嫁。”胡君此种解释,原甚谛当。然与婆罗门法所谓至年四十始归家娶妻者,一何相去之远乎?岂以墨子之力行,而故乱印度婆罗门教之清规耶?——故以风俗方面言,墨子非出婆罗门教。

从器物方面辨证者,有“辒”,有“答”,言为匈奴物;有“”,谓与今云南出土之铜鼓相同。即使其说可信,亦与墨子是否印度人无关,况牵强附会耶?有“蠡”,谓“于印度俗为近”;有“瑇瑁”,言“热带深海中产物,非中国所宜有”。按瑇瑁见《太平御览》引《墨子》佚文,毕沅以来,均不之信,疑为《御览》误引。而瑇瑁又非印度海中特产可以不论。然胡君于墨书中器物,疏证殊疏。如《备城门》篇云:

五步一罂,盛水有奚,奚蠡大容一斗。

胡君释之曰:“《说文》,缶部,罂,缶也。余按,此字从两,贝,是以大贝壳为缶也。”然《说文》明明定罂为形声字,贝取其声,胡君能通六书,不应如是疏陋。果如其说,则“”“婴”“鸳”三字何以亦有二贝耶?欲曲解伪证,不免心劳日拙矣。且《备穴》篇明明云:

令陶者为罂,容四十斗以上,固幎之,以薄革置井中,使聪耳者伏罂而听之,审知穴之所在,凿穴迎之。

罂既陶者所为,且容四十斗以上,岂能用大贝壳耶?胡君且用此为根据,谓奚蠡为大蠡,曰“参观上文罂字,可以互证”也。至蠡为螺,固不待言;然是否借字,则不可知。即如胡君言:‘非滨大海,亦无从得此大螺壳。”又曰:“此种大螺产于热带深海中。”然中国非滨大海耶?中国南方非有热带深海耶?故以器物言,亦知墨子非印度人也。

(六)墨学之源流无关于印度

胡君所涉及之问题,除以上所述者,尚有墨学在中国之源流,年代与中印交通三事。既于墨子为佛教徒,自加修正,年代已不成问题。中印交通,虽仅言秦始皇时佛教已入中国,未证明周时交通情形,然亦不必再加讨论。盖其时中印交通为一事,墨子是否印度婆罗门教徒又为一事也。兹但论墨学源流问题如下:

墨学之渊源,出于禹与清庙之守二说,均不可信,胡君之言与予亦同。但胡君曰:

若谓墨学中非古之所有者,均为墨翟发明。理由亦不充足。盖一人发明一二事,原不为奇,若墨翟以一人发明许多事,殊非事实所宜有。墨翟何以能以一人兼为哲学家、科学家、宗教家、文学家、军事家乎?故墨学在中国之源不清。

夫墨子之宗教,在《天志》《明鬼》;其天道鬼神观念,本为旧说,最称卑劣,胡君虽号之为宗教家,未足邵也。《墨子》书本非翟所自著,于诸子中最为质朴,时伤复沓,楚王所谓“其言多而不辩”也(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胡君称之为文学家,亦嫌溢美。惟以“非攻”而善守御,军事或其所长;然《备城门》以下诸篇所载,未必均出于翟手,如《号令》《杂守》篇等,可以决其为伪作也。哲学科学萃于《经》与《经说》上下及《大小取》六篇,其中言论,盖翟粗引其端,而为其弟子及后学所发挥光大也。此理胡君亦自知之,如云“《墨子》书系出于墨子弟子之记录”(《学辨》页八十三),今忽疑以一人发明许多事,以一人兼为哲学家,科学家,……将墨子书中之学术,尽归于翟一人,不亦前后矛盾乎?《墨子》书中所有思想,虽同一问题而稍有不同;此可证其逐渐进步,而非一人骤然发明。即于古昔一事,而态度前后互异,有托古,变古之殊。故所谓三表,有“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非命》上中下三篇均有此类语)。而任举一义,必曰“古者”,或“昔者圣王为法”,其例之繁,诚不胜枚举;此皆托古也。其在《公孟》篇则墨子之见稍进矣;至《非儒》《经下》诸篇,则墨家后学,勇于变古,非复其师当日之态度矣。(《非儒》与《经》均无“子墨子曰”,以出墨家后学为近。毕沅、梁启超之说,不可信。)试录其言于此: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公孟》篇)

此虽疑古,犹借更古之夏,以抑周,其托古之用心尚在也。至《经下》则不然,已反对复古思想。如:

《经》——推其所然者于未然者,说在推之。

《说》——推:尧善治,自今推诸古也。自古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此从梁氏校释。又“尧之义也,生于今而处于古,而异时,说在所义”。与此亦相类。)

《非儒》篇则更痛快。如:

儒者曰:“君子必古服古言然后仁。”应之曰:“所谓古者,皆尝新矣。而古人服之,则非君子也。然则必法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而后仁乎?”(又驳“君子循而不作”,论锋亦与此相类。)

此种变古思想,岂当日所能有乎?知墨学之逐渐进步,而成今日所传之《墨子》书,则其渊源明矣。

至墨学之衰微,其原因复杂,外来之反对,有政客,法家(《韩非子》及《管子》中,均有攻击墨家之语,管仲虽生于翟前,其书多战国时法家言)及君主,而孟子乃一部分也。尤在其自身之腐败,分裂,为致命伤。此理甚长,当别为专篇讨论。(注)若如胡君言,系婆罗门教之故;何以佛学起于印度,婆罗门教犹盛。而佛教在印度反微;一入中国,遂能汲收中国之婆罗门教(墨学)耶?且佛学未盛于中国,而墨学在楚汉之际已微,尚待佛教之汲收耶?如非另有原因,此皆必不可通者也。(注:予所作墨学之勃兴及其衰亡即说明此理,今散入上卷第六第九各章内。)

故以墨学源流言,与印度更无关系!

(七)结论

胡君谓如认墨子为中国人,则有八问题不易解决,即思想,文体,学术之源与流,书中言外国风俗及外国器物,国籍,姓名也。吾今已为之释其疑而破其妄矣。不知胡君之意果以为如何也?如认墨翟为印度人,胡君亦举出四问题,即:春秋时佛教是否已传播至他国?春秋时中印是否能交通?墨子书中何以多言中国事?墨翟为外国人,何以不见于中国记载?是也。按,佛教为一事,婆罗门教又为一事,佛教之传播与否,已不成问题。中印交通为一事,墨子是否为印度人又为一事;即使胡君能证明春秋时中印能交通,墨子之印度人尚不能定也,况胡君自谓“春秋时中印能交通无确证”耶?兹亦不再讨论。惟第三项则墨子书中不独多言中国事;且绝不言及印度事,此何故耶?胡君虽举出数项,附会之以为印度事,然实非印度事也(其说均见前数节所论)。《墨》书中言中国事,则曰,“皆弟子辈所加入”,然则《墨》书之真面目果如何?胡君能举以相告耶?此可疑者一也。墨翟为外国人,不独不见于中国记载,即如马可波罗之见于外国记载者,亦无之也。安可“向壁虚,造”“凿孔栽须”以为印度人耶?此可疑者二也。

尚有更可疑者:以思想言,墨子最重平等。荀子所谓“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也。(《天论》篇)又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是墨翟宋钘也。”(《非十二子》篇)皆言其平等的精神。然而婆罗门教则最重阶级,其阶级思想之深,虽谓为世界之冠亦无不可也。墨子最重利他,孟子所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也。即在墨家亦自谓:“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经》上)释之者曰:“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经说》上)均能表示其牺牲精神。然而婆罗门教所重者利己主义也。国可亡,种可灭,而仍自视为天之骄子,不与其他阶级相往来,墨家岂有此乎?若曰橘逾淮为积,在印度之婆罗门教如彼;在中土之婆罗门教不妨如此。况耶教腐败而马丁路得兴,墨子亦可为婆罗门教之马丁路得也。然墨子有云:

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熹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鲁问》篇)

今墨子以平等利他之教,不于阶级最严,利己最甚之。本土倡之;而远适此阶级不甚严,利己说较浅之国家,强聒不已,以自苦为极,所谓入国必择务而从事者,固若此乎?此墨学与婆罗门教根本不同者也。

由以上诸事观之,故墨子决非印度婆罗门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