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学源流：反驳墨子非姓墨观点

廉江江瑔著《读子卮言》（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颇多善语；惟《论墨子非姓墨》一章，以为墨家均废姓去氏，则踳误矛盾，持之不能成理。然自信甚坚（如曰：“几经岁月，益以参稽而证据昭昭，颠扑而不可移。”又曰：“铁案如山，不可动摇，虽至愚者观于此，亦必恍然于墨子果非姓墨，而不致讥予之妄矣。”）,自许备至（如曰：“汉魏以后诸儒，遂至疑墨氏专家之学，而为墨子一人之姓，墨学之精义乃湮没而无余。然精光虽蕴，久而不掩，至余而始明之，或如孙氏星衍之言，此书当显耶？”）;世人不察，贸然信之者，往往而是（如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陈柱《墨学十论》等），变本加厉，且有因以造墨翟为印度人之说者（如胡怀琛《墨子学辨》），而攻瑕匡谬，未见其人，甚矣习非之足胜是也。爰就江氏之说，加以驳难，而去妄显真，傥亦实事求是者所乐闻欤？

江氏谓墨非姓，列举八证，然所以使其怀疑者，当在汉以前无加子于姓上以称“子某子”之例。兹不惮烦琐，详举其语于此。曰：

《墨子》原书多称子墨子，夫称曰子者为尊美之词，不系于别号，即系于姓。然皆称曰某子，断无以子字加于姓之上者。若子思子，上子思二字合为孔伋之字，下子字乃尊称之词耳。唐宋以后去古日远，名称亦漓，始有以子字加于姓之上。若唐之刘禹锡自称子刘子，宋之程颐自称子程子，明之刘宗周亦自称子刘子，于例绝无所据，于理更不可通。禹锡不学，无足深怪；程刘二氏为当世大儒，乃亦不免，此则因言宋学者，绌于考据，故有此陋妄之称谓。秦汉以前，则绝无之。今称曰子墨子，适与子思子之称同。若云墨为姓，然则孔子亦可称子孔子，庄子亦可称子庄子乎？（原第六证）

若问孔庄是否可称子孔子，子庄子，吾将应之曰“可”。按自称“子某子”，固为刘程三人之陋妄，然谓秦汉以前无称“子某子”者，则其陋妄亦不下于刘程矣。《列子》书中常称子列子，此或晋人伪造，姑置不论。《公羊传》言子沈子者三（一在隐十一年，一在庄十年，一在定元年。定元年，《穀梁传》作沈子）,言子公羊子者二（一在桓六年，一在宣五年）,言子女子（闵元年）子司马子（庄二十九年）者各一，此外则有子北宫子等，皆“子某子”之明征，江氏何以置而不举耶？然此犹可曰，《公羊》晚出，至汉始写定，未必为秦以前所有也。《荀子》书引宋钘语，则称子宋子；《墨子》书于子墨子外，又称子禽子；均出战国，事实彰显，安得谓秦汉以前绝无称“子某子”者乎？江氏曲解证据，谓此为后人所乱或后人所加。然《庄子》书中，称列御寇为子列子者五；一在《达生》篇，如“子列子问关尹曰”；四在《让生》篇，如“子列子穷”等。江氏谓《庄子》内无称子列子者谬矣。至《国语·越语》下，王孙雒称范蠡，一则曰：“子范子！先人有言曰：无助天为虐。”再则曰：“子范子！助天为虐不祥。”范明明为姓，且在春秋之末，墨翟以前，以此推论《墨》书，墨之为姓，又何疑乎？然则何以不称某子而称“子某子”？曰此语言演变之例也。春秋之世，尊称则曰某子，弟子称师亦用之，如孔门称仲尼曰子，是矣。师于弟子则直呼其名，或称“汝，尔”，《论语》中其例甚多。战国则不然，师称弟子亦曰“子”，呼为汝尔则甚不敬，《孟子》所谓“充无受汝尔之实”是也。弟子于师，欲尊美之以示异于常人，不得不加以区别。故何休《公羊解诂》释子沈子云：“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不但言子曰者，避孔子也。其不冠子者他师也。”墨门称翟为子墨子，著其为师，与彼相类。其称禽滑厘为子禽子者，滑厘学于墨子，尽传其学，《庄子·天下》篇以与墨翟并称；滑厘有弟子曰许犯，索卢参，更有再传弟子曰田系，故滑厘确为墨门祭酒；其犹《论语》之称有子曾子者欤？荀子与宋钘，学派不同，未必有师弟关系，或以其德美邵，故称子宋子以尊异之，如《庄子》之称子列子也。（孟子称宋为先生。）至王孙雒之称子范子，或彼与范氏有师弟关系，故吴遣以议和；或败国之使，屈节求成，故特加尊异于此主战之元老，所谓“使者往而复来，辞愈卑，礼愈尊”（见《国语》）则不可考矣。然此种子某子称谓，以愚“陋妄”，就所知秦汉以前证据推论，则起春秋之末，盛于战国，灼然明甚。江氏不达语言转变之理，致疑于子墨子之称，更加揣测，谬论百出，“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其谓是乎！至江氏谓“子”多系于别号，以成子某子，则亦不然。如《子思子》，《汉志》著录，只曰《子思》，并无下子字，此江氏所已知也。《子华子》乃宋人因伪《家语》等书之说而伪造，与《吕氏春秋》所载子华子思想不甚类，更以《庄子》证之，安知其非系子于姓耶？（注一）

江氏以不达子墨子之例，误以墨非姓，于是更进而谓墨家无一称姓者。此近日墨翟为印度人论所从出，今全录其言以资商榷。江氏曰：

《汉志》所录墨家者流，仅有六家：末为墨子，首即史佚；此外四人：曰我子，曰随巢子，皆不著其姓；曰田俅子，曰胡非子，疑亦非姓。班注于此四人，亦不详其姓名，颜师古亦不及之。当必皆为姓名外之别号，自无可疑。墨家诸人无一称姓，则墨子之墨，断非姓，明矣。窃疑墨家之学，内则薄葬，外则兼爱，无亲疏之分，无人我之辨，示大同于天下，与《礼运》所谓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之义同。以宗族姓氏为畛域之所由生，故去姓而称号，以充其兼爱上同之量，又与释氏之法同。此孟子所以斥之为无父——原注：墨氏兼爱，只不别亲疏，非不爱父；即亲中亦不只父一人。孟子独斥为无父者，盖以其因兼爱而并革其父姓氏，而忘己所从出也。（注二）惜此理千古无人道及。——此亦墨氏之学，所以独异于诸家而高出于千古也。《孟子》一书，所载当世之人，皆详其姓氏，而于墨者夷之只冠以墨者二字，而不言何姓。《论衡·福虚》篇言墨家之徒缠子，缠亦非姓。是皆可为墨家不称姓之证，可以与此相发明。是凡墨家之学者，无一称姓者，固不特墨子为然矣。（原第五证）

此节所述，谓墨家之学者均不称姓，而以《汉志》墨家所著录及夷之为证。更以此种假定，循环互证，而断言墨子非姓墨。按姓氏标帜，在后世本无深义；释氏废之，原无不可也。然普遍遵行，恐俟异日，墨虽兼爱，尚无是事。《孟子》所载：“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赵注：“夷之治墨家之道者，徐辟孟子弟子也。”夷之与徐辟对举，其为姓名无疑。故孙奭疏云：“夷之治墨家之道者姓名也。”即使舍传注而就本文推证，叙述则曰夷之，对称则曰夷子自称则去夷而言之，曰：“之则以为爱无等差。”然则夷非姓而何乎？试以《汉志》所著录者而论：《尹佚》虽伪托，尹当为姓。（当氏每喜改原文以就己说，如《尹佚》则称史佚。下文引《韩非子·显学》篇子张之儒，子思之儒，则加“氏”于子张下，以与颜孟漆雕称氏者相混。）《田俅子》当即田鸠，田鸠为墨者，其事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及《吕氏春秋·首时》篇。田固姓也。胡非随巢二子，虽单姓复姓尚有异说，然书缺有间，事所常见，未可以为废姓也。缠我二子，亦复类是，虽不能断其为姓，又岂能断其废姓乎？班颜二氏不注其姓名，或为阙疑，或以人所共知而省略，则无从质证。然如流传最盛之儒家，《侯子》一篇无注，《徐子》四十二篇仅注曰“宋外黄人”，《公孙尼子》二十八篇仅言“七十子之弟子”，况墨在东汉已成绝学乎？班氏于《墨子》七十一篇下注曰“名翟，为宋大夫，在孔子后”；则犹于儒家晏、曾、宓、世，诸子下，注曰名婴，参，不齐，硕也；道家鬻、筦、庄、列诸子下，注曰名熊，夷吾，周，圄寇，也。彼既为姓，此独可谓非姓乎？若谓“班氏撰《汉志》只云墨子名翟而不言其姓，固心焉疑之”（江氏语），然则班氏于管晏庄列诸人亦疑其废姓乎？且班氏姓名全注者于《平原老》下曰“朱建也”，于《老子邻氏经传》下曰“姓李名耳，邻氏传其学”，不过数人；岂此外皆废姓乎？是有以知其不然也。况墨家诸子可考见其姓氏者，不一而足，如高石子自称曰石（《耕柱》篇石三朝必尽言……无乃以石为狂乎？），则高当为姓。公尚过自称曰过（《鲁问》篇越王大说，谓过曰），墨子对人亦称之曰过（《贵义》篇今若过之心者），则公尚亦当为姓。胜绰墨子称之为绰（《鲁问》篇“我使绰也”一节中，言绰者四），则胜亦姓也。此三人皆墨翟弟子，就本书直接推证，而知其未尝废姓。再以此法推断则得二人，皆为墨氏之学者也。如徐弱告其师孟胜曰：“弱请先死以除路。”（《吕氏春秋·上德》篇）则徐当为姓。屈将子见胡非子曰：“将闻先生非斗，而将好勇。”（《太平御览》四百九十六引《胡非子》）则屈亦姓也。而《韩非子》言“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以与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孙氏乐正氏之儒相对，而别于子张子思之儒，已足以知相里相夫邓陵为姓（均见《显学》篇）。《庄子·天下》篇则曰：“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以此互证，可知相里名勤，邓陵氏又称邓陵子，其为姓也，尚何疑哉！凡此皆就先秦古籍推证所得，而后世注家之言，并未取资；而墨家之未废姓去氏，灿若观火矣。此外墨子弟子如高何、高孙子；禽滑厘弟子如许犯，犯弟子如田系；墨家钜子如孟胜、腹、田襄子；均当为姓名具备者。即如滑厘弟子索卢参，近有以为印度字译音者，然中国实有索卢氏，不足为奇。是凡为墨学者，均无废姓之痕迹。若以江氏墨非姓而为学派名之说推求，则田也，徐也，胜也，孟也，屈也，许也，公尚也，索卢也，相里，相夫，邓陵也，岂均为学派名乎？江氏亦必哑然失笑矣。但于此可得一通则，即春秋时冠姓于子以为美称；战国以来则多以名字间于姓与子之间。墨家诸人以外，就《汉志》所著录者而言：儒家有公孙尼子，孙卿子（江氏以卿为荀子之字，亦见《读子卮言》），鲁仲连子；阴阳家有邹奭子；名家有公孙龙子；杂家有尉缭子；均其明证。知此称谓演变之例，则《隋书·经籍志》于随巢胡非二子，以巢非为名者近是。梁玉绳以随巢胡非为复姓，胡非则本之《通志·氏族略》，随巢则不知何据？似涉轻断。疑其废姓者，则更误矣。由此观之，江氏所谓墨家废姓说，乃无一而不妄。（墨家姓氏不可考者惟郑人翟，可疑者惟跌鼻一二人。然古籍散佚，各家所常有，未足为病。况《庄子》寓言十八，其《列御寇》篇所言：“郑人缓呻吟裘氏之地，只三年而缓为儒，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若以此为例，则其兄缓亦然，岂儒家同废姓乎？）

江氏中坚之言，尽于上举二条，余则更觉牵强。如云：

墨之为姓，墨子一人外更无所见。惟古有墨胎氏为孤竹国君，伯夷叔齐即其后。然夷齐后即无闻，断非墨子所出。且墨子之前后，亦绝无墨姓其人，是不特墨子非姓墨，且恐其时并无墨之一姓矣。（原第四证）

夫姓氏至繁，而其人之显晦不一，未可以“赵钱孙李”之眼光，遂谓世无此姓。按墨氏在明代尚有高陵人墨麟，洪武中以国子生擢监察御史，永乐初升兵部侍郎，寻兼少詹事，卒谥荣毅，《续通志·氏族略》亦收之，虽未必为墨子之裔，是墨子以后固有墨姓也。墨子以前，虽难深考，然墨子本出于贱人阶级（穆贺称墨子之语，见《贵义》篇），其先当无显者。江氏遂以墨无此姓，直未之思也！至墨之得姓，其说不一：《世本》谓：“宋襄公子墨夷须为大司马，其后有墨夷睪。”《路史》谓：“宋成公子墨台之后。”《通志·氏族略》则谓墨台之后因避仇改为墨氏，又改为怡氏。《姓考》则云：“孤竹君本墨胎氏改为墨氏。”庄季裕《鸡肋》篇载《论语音注》引《春秋少阳》篇谓伯夷姓墨名允，叔齐名志。凡此种种，无由断定郑樵《氏族略》所谓“大抵氏族之家言多诞，博雅君子不可不审”，其在是乎？要之，必春秋战国时代已有姓墨者，则无可疑。否则秦汉以来，墨学消沉，诋之者视为禽兽，孰肯以墨为姓，自跻非人之类若墨麟耶？（或谓墨子乃宋后而居于鲁，若孔子之为者，上所举《世本》以下诸说，似可为佐证，但恐氏姓之家，认墨子为宋大夫，加以附会，故有此说，今尚不敢断定也。）

江氏又曰：(www.chuimin.cn)

孟子多拒墨之词，或单称之曰墨；《韩非子·显学》篇亦皆单以墨称。古籍所载，有单称名而不知其姓者，而断无单称姓而不著其名之理。今孟韩皆单称曰墨，则墨岂得为姓乎？（原第七证）

按孟韩所指之墨，已成学派之名，自当别论（其说详后）。至谓古籍所载，无单称姓而不著其名者则非事实。即以《汉志》儒道二家而论：有《漆雕子》十三篇，注云，“孔子弟子漆雕启后”；有《景子》二篇，注云，“说宓子语，似其弟子”；《李氏春秋》二篇，无注；《侯子》一篇，李奇曰，或作《侔子》，是皆儒家有姓而无名也。道家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注“邻氏传其学”；《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注，“述老子学”；《捷子》二篇，注，“齐人，武帝时说”；《楚子》三篇则无注；此皆有姓而无名也。《史记》所举楚人南公，盖公言黄老，洛阳吴公荐贾谊，亦皆著其姓而失其名也。凡此皆无关宏旨，亦以见江氏之疏耳。

由以上各说观之，则墨之为姓，可以确然无疑矣。然墨氏之姓，胡为与诸家有异，而使江氏生疑以起异说？曰：墨学为翟一人所独创，与他家不同。《淮南子·要略训》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其背周道明为儒家从周之反动；其用夏政，则节财薄葬与禹相类，非禹时已有墨学也。且墨子贵创，不独未尝因袭，更以因袭好古者为非，观《公孟》《非儒》所载，可以知其故矣。“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纣，卿士费仲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为天下之圣人，关叔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则不在古服与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公孟》篇）是其法夏特以讥讽儒家，岂自法夏而曰不在古服古言乎？《非儒》篇则言尤锐利。“儒者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应之曰：‘所谓古之言服者，皆尝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则非君子也。然则必服非君子之服，言非君子之言，然后仁乎？’又曰：‘君子循而不作。’应之曰：‘古者羿作弓，伃作甲，奚仲作车，巧垂作舟。然则今之鲍函车匠皆君子也，而羿，伃，奚仲，巧垂，皆小人邪？且其所循，人必或作之，然则其所循皆小人道也？’”（均《非儒》篇）贵创好作之精神如此，又岂肯规规然以法禹而用夏政哉？《汉志》于墨家，虽列《尹佚》二篇于前，又曰“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然所述贵俭，兼爱，上贤，右鬼，非命，上同，固为翟之所长；（《尹佚》书今不传，马国翰辑本，所载史佚语及遗事，与墨家不类。）即“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亦翟之所蔽也。则与所叙他家，迥然不同。明夫墨学为翟所独创，则江氏所谓“未有墨子之前，已有墨家之学”（原第三证）者，其说不攻而自破矣。

学为墨翟所创，与他家不同，秦汉以后乃有“墨家”之称。刘班列于诸子十家，乃循俗为之，非于名称有何深义也。（按诸子分家，亦犹佛教之分宗，其名或以义，或以地，或以人，原无定轨。）江氏以九家名称之例，证墨非姓（原第二证）不其瞀乎？且此义江氏亦非不之知也。于《论九流之名称》已见及此，如曰：“儒为学士之通称，非孔门所得独有；道为学问之总汇，非老庄所得自私：曰纵横，曰杂，又未得为专家之名。”“凡兹之类，命名之意，均有未安。”是其例也。徒以欲曲证墨非姓，故为所蔽，而取材于未安之名耳！且学而分家，其习始于司马谈父子“论六家要旨”。秦以前则多以名姓为分合，《荀子·非十二子》，虽举其名而不列其家；《庄子·天下》篇于儒家外亦举彭蒙、田骈、慎到、墨翟、禽滑厘、老聃、惠施、公孙龙之畴，亦不指其为某家之学（均江氏语，见《论九流之名称》），然则以姓氏为学派之分合者，正先秦之旧例，江氏何以自违其说耶？

墨既转为学派名，则凡为墨学之人，称曰“墨者”然此未必为墨翟本意，乃事势所适然也。故墨翟在时，未见此称。今《墨子》书仅《小取》篇两见，所谓“墨者有此而非之”是也。（《小取》篇“子墨子曰”字，而所论名学极精，当非翟在时所有。）江氏不达此理，而曰：“墨者之义指学墨子之人言之；学墨子之人非必姓墨，何以系其师之姓？”谬矣！（原第八证）又曰：“韩愈为文，最有古法；其《原道》篇中有佛者老者之称，当是袭孟庄诸子称‘墨者’之例。然佛者之佛，老者之老，亦皆非姓。”按佛者之佛固非姓，老者之老，岂初即学派名耶？而“老或是姓”，近人胡适已有此说。且不曰道者而曰老者，抑又何欤？此无义例可寻，而引以曲成其说，惑矣！

江氏所举诸证，已略加批驳，可以见其疏谬。至以“古人称谓之例”，枉相比附（原第一证）；而篇中又曰：“古人于此类称谓，绝不拘于一律。故古有称周孔，孔姓而周非姓；有称老庄，庄姓而老非姓；且与墨子对称，亦多有称儒墨，称老墨者，而儒老亦均非姓，岂能执此而疑之乎？”于此既知其不一律，于彼必欲一律以求之，自说相违，其妄甚矣！

墨为翟之姓，已如上述。此外当附论者三事：一曰翟为姓。江氏既云墨家废姓，又袭伊世珍之谬说而以翟为姓，既嫌诬枉，又自矛盾，听者均知其非，不必详论。二曰翟贵俭而形容枯槁，深合于墨字之义，故以墨名其家，人亦咸以墨子称之。按墨家要义在兼爱，俭乃其一端耳。墨字涵义，非徒瘠墨，绳墨，而“贪墨”亦其大者。故古有墨刑，多以惩贪，而《左传》言“贪以败官曰墨”。然墨子之教则在廉（如《吕氏春秋·不二》篇：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尸子·广泽》篇：墨子贵廉，孔子贵公），廉与贪相反，岂肯以此名其学乎？〔江氏云：“《荀子》一书言儒字甚多，如云偷儒转脱（见《修身》篇），为懦弱畏事之意（见杨倞注）。荀子儒家也，岂有举此不美之名，以自名其学哉？”明于彼而昧于此，亦其蔽也。〕若谓以绳墨自矫；则司马迁曰：“申子卑卑，施于绳墨。”（《史记·申韩列传》）刘向曰：“孙卿道守礼义，行应绳墨。”（向校《孙卿书》录）是凡综核名实与律己严肃者，均有绳墨之称，不独墨家为然矣。三曰：“疑墨子既发扬墨学，因而以墨自名，或别字为子墨，故《墨》书亦称子墨子。”按江氏此说，以仅知今有《子思子》之例，为系子于字下，而不知冠子于姓上，古有此例（说详前），乃生是谬。若必持此说，试问禽滑厘何以称子禽子，岂滑厘发扬“禽学”耶？——江氏之说既逐一论之如上，墨子姓墨，墨家均未废姓，当可以了然矣。

注一：按子华子学说，除见《吕氏春秋》外，《庄子》中亦有之，《让王》篇载子华子见昭僖侯，以下文子列子例之，华当为姓，释文引司马云，子华子，“魏人也”。《则阳》篇载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犀首季子闻而耻之，华子闻而丑之曰云云。释文“华子魏臣也”。更就两篇中所述华子与子华子之思想言之，大略相同，当系一人而姓华者也。

注二：江氏曾谓孟子非拒杨墨（《卮言》卷一第八章）。此谓因墨子去姓而为孟子所辟，亦自矛盾，按孟子实拒墨，而墨亦未曾废姓，乃辟其兼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