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君虽时赐答辩,或加修正,然仍自信甚坚,最后乃成《墨子学辨》一书,为其定说。所谓此文,即《墨子学辨》也。故有印欧民族之称。故以墨子肤色之黑而论,适足证其非婆罗门人也。予在拙作《墨子非印度人论》中有曰:其以索卢参为印度字译音,则视索卢参三字‘尤奇’。今观《学辨》则曰:索卢参,余初疑其为印度人,而‘索卢参’三字即印度语译音。其二,后秦有索卢曜,见《晋书·姚苌载记》,称为敦煌索卢曜云。......
2023-11-26
自汉武以后,儒术日尊,墨学遂绝。非独师承家法,墨者之团体不存;即抱残守缺,擘绩补苴,若汉所谓章句之学者,亦鲜其人。计自是以迄清初,千七百余年间,漫漫长夜,略治墨氏之学而可考者,仅晋之鲁胜与唐之乐台二人而已。然郑樵《通志·艺文略》虽云:
《墨子》十五卷,又三卷。(乐台注)
明焦竑《国史经籍考》仍之。似由唐历宋至明尚存也。惟台有《鬼谷子注》三卷,著录于《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而《墨子注》则两志均不载。孙诒让谓“郑焦二志,多存虚目,不足据”。是台之注《墨》,未敢必为事实也。惟鲁胜治墨学于举世不治之日,斯诚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君子哉!
鲁胜字叔时,晋惠帝时人。其时丧乱弘多,社会有崩溃之象,孔孟既见疑于人,老庄遂盛行于世。而胜邃于科学,鄙为清谈,著述甚多,有《正天论》,纠正当时历法,自云“如无据验,甘即刑戮”。以其自信之深,所论必有卓见也。所著《墨辩注》,《隋书·经籍志》未著录,他书亦未见征引,殆以旋遇永嘉之乱未能通行欤?兹录其《叙》于此,以示景仰之意云尔。其辞曰:
名者,所以别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则事不成。”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别)名显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辩言正辞,则与墨同;荀卿庄周等,皆非毁名家,而不能易其论也。〔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别色;故有坚白之辩。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无;故有无序之辩。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两可。同而有异,异而有同,是之谓辩同异。至同无不同,至异无不异,是谓辩同辩异。同异生是非,是生吉凶,取辩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汙隆;名之至也。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遂亡绝《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故独存今引《说》就《经》,各附其章,疑者阙之。又采诸众杂集为刑(形)名二篇,略解指归,以俟君子。其或兴微继绝者,亦有乐乎此也。(《晋书·隐逸传》)
按名理之学,迨魏复作,而胜以科学精神,故能有契于《墨经》。篇中所言,或尚不免小小纰缪,今亦不复指陈。书行身隐,其或有所不得已者乎?(按《隐逸传》中人物,惟“二鲁”最有特识,鲁褒作《钱神论》以攻击当时全体社会之贪污。此皆非纯盗虚声者所能企及也。)
中国自汉迄明,虽变乱时起,而社会之根本组织,固未变也;故其流行之学说,亦无所变。惟自明末与西洋接触,又经张李之扰乱,满清之宰割,而风气稍变。其中如颜元一派,反程朱之激烈,乃墨子之“非儒”也,其坚苦卓绝,又墨子所谓以绳墨自矫虽枯槁不舍也。然当时儒家经学之旧瓶未破,虽有甚新之酒,不能不装于《周礼》之“乡三物”。且颜氏虽不非墨,以其人崛起穷阎,见闻不博,于《墨子》之书,似未睹也;如于《墨》书有所见,其学说之成就,其必有以异于彼也欤!然颜氏之行,虽有似墨者固不得谓之墨学也。
其正式治墨学者,则以乾隆嘉庆及道光初年为一期。时则有武进张惠言,仁和卢文弨,阳湖孙星衍,镇洋毕沅,江都汪中,高邮王念孙,德清丁杰,许宗彦,皆江苏浙江二省人也。直隶则有大兴翁方纲。此诸人者,张惠言有《墨子经说解》善言名理;毕沅集诸人之校解以为《墨子注》,王念孙有《读墨子杂志》(《读书杂志》内),则均《墨》书考证之学也。其于《墨》书文字有所是正,又采古书之涉于墨子者,别为《表微》一卷;且作序以推崇墨子不恤与传统之儒言相抵触者则汪中也。此于《墨》书,可谓义理之学矣。汪氏所作《墨子序》,考证亦多创获,兹节录其批评之语于次。曰:
墨子之学,其自言者曰:“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沉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此其救世,亦多术矣。《备城门》以下,临敌应变,纤悉周密,斯其所以为才士欤!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惟儒墨则亦然。儒之绌墨子者,孟氏荀氏。(《艺文志》董无心一卷、《非墨子》。今亡,孔丛诘墨伪书,不数之。)荀之《礼论·乐论》,为王者治定功成盛德之事,而墨之《节葬》《非乐》所以救衰世之敝,其意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爱特墨之一端,然其所谓兼者,欲国家慎其封守,而无虐其邻之人民畜产也。虽其先王制为聘问吊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岂有异哉?彼且以兼爱教天下之为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而谓之“无父”,斯已枉矣。后之君子,日习孟子之说,而未睹《墨子》之本书,其以耳食,无足怪也。世莫不以其诬孔子为墨子罪。虽然,自今日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当日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虽欲平情核实,其可得乎?是故墨子之诬孔子,犹孟子之诬墨子也,归于不相为谋而已矣。吾读其书,惟以三年之丧为败男女之交,有悖于道。至其述尧舜,陈仁义,禁攻暴,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人之长勤,百世之下,如见其心焉。《诗》所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也。其在“九流”之中,惟儒足与之相抗,自余诸子,皆非其比历观周汉之书,凡百余条,并孔墨,儒墨对举;杨朱之书,惟贵放逸,当时亦莫之宗,跻之于墨,诚非其伦。自墨子没,其学离而为三,徒属充满天下。吕不韦再称“钜子”(《去私》篇、《尚德》篇),韩非谓之“显学”,至楚汉之际而微(《淮南子·汜论训》);孝武之世犹有传者,见于司马谈所述,于后遂无闻焉。惜夫!以彼勤生薄死而务急国家之事,后之从政者,固宜假正议以恶之哉?乾隆上章困敦涂月,选拔贡生江都汪中述。
按此序作于乾隆四十五年,庚子,即西纪一七八○年,亦即“八国联军”入北京以前之一百二十年也。当时汪氏虽为墨子辩护,而结以“后之从政者”,不宜假正义以恶之;孰料当时即有一“从政者”因此假正议以恶汪中哉?且其人即汪氏相识,又孙星衍《墨子注后叙》所谓“不谋,同时共为其学,皆折衷于先生(指毕沅)。或此书当显”,而属望颇殷之“大兴翁洗马覃谿”也。覃谿即方纲,其《书墨子》有云:
有生员汪中者,则公然为《墨子》撰序,自言能治《墨子》且敢言孟子“兼爱无父”为诬墨子,此则名教之罪人,又无疑也。昔翰林蒋士铨掌教于扬州,汪中以“女子之嫁往送之门是何门?”为问;蒋不能答,因衔之,言于学使者,欲置汪中劣等。吾尝笑蒋之不学也。今见汪中治《墨子》之言,则当时褫革其生员衣顶,固法所宜矣。汪中者,昔尝与予论金石,颇该洽,犹是嗜学士也。其所撰他条亦尚无甚大舛戾。今或姑以此准折焉,不名之曰生员,以当褫革,第称曰。“墨者汪中”,庶得其平也乎?然而夷之怃然以后,则已身向正学矣;所以孟门弟子尚许之,尚惜之,书曰“墨者夷之”。若汪中,岂能当此称哉?(《复初堂文集》卷十五)
当时所谓“名教之罪人”,重则足以砍头杀身,以此归罪汪中,足见其形势之严重。而治墨学之人,乃以“墨者”为罪名之表示,更滑稽可笑也。然汪中之特识,益见其倜乎远矣!但使翁氏不为官僚而生长墨学空气稍浓之环境中,吾知其态度,亦必稍异也。
自“鸦片战争”历太平天国以迄现在,此九十余年之间,中国之巨变,二千年来所未有也。政治,社会,经济种种,莫不剧变,且至今而尚未已。俞樾序《墨子间诂》有曰:“嗟乎!今天下一大战国也。”若以今为战国,固不相同,然战国与现代之中国,其变迁之比例正相同也。盖均由此一时代过渡而达彼一划然不同之时代,亦即由此一社会过渡而达彼一社会也。当此过渡之历程中,一切与传统精神相戾,而固有文化学术皆不足以应此世变矣。于是欢迎新知,则有所谓“洋务”与“欧化”,……而以他人寻求“异教”精神,于我固有文化之中,则墨学尚矣。此一时期,关于墨学之著述甚多,不暇缕指。就其较著者言之:则有苏时学、俞樾、孙诒让、王闿运、曹耀湘及张纯一诸人,乃就全书加以校订笺注者也。其就一部分如《经上下》及《说》加以籀绎者,则梁启超、邓高镜、张其锽、谭戒甫诸人也。以印度唯识,因明,或西洋科学,逻辑,与墨学作比较研究者,则章炳麟、胡适、章士钊、冯友兰,诸人是也。汪氏《表微》不传,其于墨子生平,墨学历史,有所比辑考证者,诒让、启超之外,则陈柱、钱穆诸人也,其或于墨学茫无所知,而耳闻人言《墨》书所蕴之富,则震惊而不知所措,曰墨翟外国人也!禽滑厘外国人也!……视彼邦为神圣,等先民于愚顽,而不察两国文化情形,中外交通史迹。此亦有人焉,何足选也!
上举诸人,于墨学虽各有所得,足为此道功臣;然用力勤劬,著作精审,足以沾溉后学于无既者,则惟瑞安孙诒让;其著述甚多,而文辞畅达,使新学小生,能知有所谓墨子与所谓墨学者,则新会梁启超也。今于此二人,稍加评述。
孙氏所著曰《墨子间诂》,乃以许慎注《淮南王书》题曰《鸿烈间诂》,“间者发其疑牾,诂者正其训释”也。孙氏于经学为古文派,本说经家法,笺释诸子,故独睎慕叔重,遂用题署。其书《间诂》十五卷,以校释五十三篇之文也;《目录》一卷,考七十一篇之佚存也;《附录》一卷,则《篇目考》,《墨子佚文》与《旧叙》也;《后语》二卷,《墨子传略》,《墨子年表》,《墨学传授考》为上卷,《墨子绪闻》,《墨学通论》,《墨家诸子钩沈》为下卷也。光绪十九年癸巳十月自序。谓:
余昔事雠览,旁搜众家,择善而从。于“毕本”外,又获见“明吴宽本”顾千里校“《道藏》本”,用相勘核,别为写定。复以王念孙引之父子,洪颐煊及俞樾戴望所校,参综考读。……研核有年,用思略尽。(校记则云“覃思十年,略通其谊,凡所发正,咸具于注”。丁酉年与梁卓如书则云“揅校廿年,略识恉要”。)谨依经义字例,为之诠释。至于订补《经说》上下篇,旁行句读,正兵法诸篇之讹文错简,尤私心所窃自喜以为不谬者。
翌年,甲午夏,属吴门梓人毛翼庭以聚珍版印成三百部,质之通学。俞樾叙之,有曰:
瑞安孙诒让仲容乃集诸说之大成,著《墨子间诂》。凡诸家之说,是皆从之,非皆正之,阙略者补之。至《经说》及《备城门》以下诸篇,尤不易读;整纷剔蠹,衇摘无遗;旁行之文,尽还书观;讹夺之处,咸秩无紊。盖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此书也。
俞氏虽誉之如此,盖非溢美。然孙氏尚欿然不自足,谓聚珍本《间诂》成后:
吾友黄中弢学士为详校一过,举正十余事,多精塙。……余亦自续勘得义逾百事。有前误读,误释,覆勘始觉之者,咸随时迻录,别册存之。此书最难读者,莫如《经》《经说》四篇。余前以未见皋文先生《经说解》为憾。武进金武祥臧有先生手稿本,急属……驰书求假录,金君得书则自校写一本寄赠,得之惊喜累日。既又假得阳湖杨君葆彝《经说校注》,亦间有可取,因与张《解》并删简补录入册。……此书甫成,已有旋觉其误者,则其不自觉而待补正于后人,殆必有倍蓰于是者,其敢侈然以自足邪?甲辰春,取旧写别册,散入各卷,增定为此本。
此乃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四月,孙氏题“定本”《间诂》之语也。其用力于是书,前后盖三十年矣,宜其成就有非他人所及者。
孙氏训释之精勤既如此,其评骘墨学,亦有可采者。如云:
墨子……身丁战国之初,感悕于犷暴淫侈之政,故其言谆复深切,务陈古以剀今。亦喜称道《诗》《书》,及孔子所不修百国《春秋》;惟于《礼》则右夏左周,欲变文而反之质,《乐》则竟屏绝之:此其与儒家四术六艺必不合者耳。至其接世务为和同,而自处绝艰苦,持之太过,或流于偏激;而非儒尤乖戾。然周季道术分裂,诸子舛驰,荀卿为齐鲁大师,而其书《非十二子》篇于游夏孟子诸大贤,皆深相排笮,洙泗龂龂,儒家已然。墨儒异方,跬武千里,其相非,宁足异乎?综临厥书,释其纰驳,甄其纯实,可取者盖十六七。其用心笃厚,勇于振世救敝,殆非韩吕诸子之伦比也。庄周《天下》篇之论墨氏曰:“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又曰:“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斯殆持平之论与?(《间诂》自序)
又曰:
墨子……劳身苦志,以振世之急;权略足以持危应变,而脱屣利禄,不以累其心。所学尤该综道艺,洞究象数之微。其于战国诸子,有吴起商君之才,而济以仁厚;节操似鲁连,而质实亦过之;彼韩吕苏张辈,复安足道哉?谨……略考始末,以裨史迁之阙,俾学者知墨家持论虽间涉偏驳,而墨子立身应世,具有本末。自非孟荀大儒不宜轻相排笮;彼窃耳食之论以为诟病者,其亦可以少息乎!(《墨子传略序》)
其于墨子为所心折,而备致推崇,大抵皆此类也。
孙氏有《与梁卓如论墨子书》自述治墨经过,而望卓如致力斯学。其书略云:
曩读《墨子》书,深爱其撢精道术,操行艰苦,以佛氏等慈之恉,综西士通艺之学,九流汇海,斯为巨派。徒以《非儒》之论,蒙世大诟,心窃悕之。揅校十年,略识恉要,遂就“毕本”,补缀成注。然《经说》诸篇,闳谊眇恉,所未窥者尚多。尝谓《墨经》楬兴精理,引而不发,为周名家言之宗;窃疑其必有微言大义,如欧士亚里大得勒之演绎法,培根之归纳法,及佛氏之因明论者。惜今书伪缺,不能尽得其条理;而惠施公孙龙窃其绪余,乃流于儇诡口给,遂别成流派,非墨子之本意也。拙著印成后,间用近译西书,复事审校,似有足相证明者。……以执事研综中西,当代魁士,又夙服膺墨学,辄刺一二奉质,觊博一哂耳。……贵乡先达兰浦特夫两先生,始用天算光重诸学,发挥其恉:惜所论不多,又两君未遘精校之本,故不无望文生训之失。盖此学晐举中西,邮彻旷绝,几于九译乃通,宜学者之罕能津逮也。近欲博访通人,更为《墨诂补谊》;傥得执事赓续陈邹两先生之绪论,宣究其说,以饷学子,斯亦旷代盛业,非第不佞所为望尘拥篲,翘盼无已者也。(www.chuimin.cn)
此书乃作于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卓如则梁启超之字也。
梁氏既时称道墨义,后以维新未成避地日本,乃于壬寅癸卯间,为《子墨子学说》及《墨子之论理学》刊布于《新民丛报》,即今汇刻之题曰《墨学微》者。其《叙论》于墨子即备致讴歌景仰之忱。如:
新民子曰:今举中国皆杨也,有儒其言而杨其行者,有杨其言而杨其行者,甚有墨其言而杨其行者,亦有不知儒不知杨不知墨而杨其行于无意识之间者。呜呼!杨学遂亡中国,杨学遂亡中国!今欲救之,厥惟学墨惟无学别墨而学真墨,作《子墨子学说》。
其颂扬墨氏,视汪中、孙诒让更过之矣,乃地与时为之也。越十余年又成《墨子学案》(民国十年印行)谓“与少作全异其内容矣”,然于墨子之讴歌赞叹如故也。翌年又印行《墨经校释》一书,则孙氏昔年之所期望于卓如之旷代盛业,至是始缴卷也。且自号任公,乃取墨义,其他文字亦时言及墨学。而其文章笔锋常带感情而具魔力,为当时学界所喜诵;故虽述墨氏艰深之学,而无晦涩不明之患。墨子于此时,固如得一有力之宣传人员矣。
然梁氏为人,有才学而乏特识,故主张屡变而无一贯宗旨。距《墨经校释》印行之后一年,梁氏发布《先秦政治思想史》,一名《中国圣哲之人生观及其政治哲学》,言及墨家者几及四分之一,而对于墨子之态度则大变矣。兹试举其批评孟子诋毁墨氏之言以为例:
《学案》云:
孟子以距杨墨为职志,他说的“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却真能传出墨子精神,不是罪案,倒是德颂了。但他说兼爱便是无父,因此兼爱便成了禽兽。这种论理学,不知从哪里得来?(页一五一)
《思想史》则云:
今所欲质墨子者,……假令爱利有实际不能兼施之时——例如凶岁,二老饥欲死,其一吾父,其一人之父也,墨子得饭一盂,不能“兼”救二老之死,以奉其父耶?以奉人之父耶?吾意“为亲度”之墨子,亦必先奉其父矣。信如是也,则墨子亦“别士”也。如其不然,而曰吾父与人父等爱耳,无所择,则吾以为孟子“兼爱无父”之断案,不为虐矣。(页一九八)
前则为墨子辩护而反对孟子,后则为孟子辩护而诋毁墨子,时间不出三年,何为如是矛盾耶?(按“假也者今不然也”,梁氏所设二老饥欲死之例,以墨子“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何致有此困境。)
梁氏态度转变之原因,自然最为复杂,兹姑置其根本者不谈,其次要之关系,则朋友之影响也。如《公孟》篇墨子讥儒家“乐以为乐”之答案,梁氏见解,亦前后大不相同。《学案》云:
墨子更把这种观念扩充出去,以中用不中用为应做不应做的标准。凡评论一种事业,一种学问,都先问一句:“有什么用处。”如:
“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鲁问》)(按宜改《公孟》)
这是墨学道德标准的根本义。若回答不出个“什么用处来”。那么,千千万万人说是好的事,墨子也要排斥的。(页三三)
这虽未讴歌,亦未反对也。迨《思想史》中则于此事极力反对。曰:
抑吾侪不慊于墨家者,犹不止此。吾侪以为墨家计算效用之观念,根本已自不了解人生之为何。墨家尝难儒家曰:
“子墨子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公孟》)
尊实利主义者,或引此以为墨优于儒之证:谓儒家只会说个“什么”,墨家凡事总要问个“为什么”。吾畴昔亦颇喜其说,细而思之,实乃不然。人类人生事项中,固有一小部分可以回答出一个“为什么”者,却有一大部分回答不出个“为什么”者。“什么都不为”,正人生妙味之所存也。为娱乐而娱乐,为劳作而劳动,为学问而学问,为慈善而慈善,……凡此皆“乐以为乐”之说也。大抵物质生活——如为得饱而食,为得暖而衣,皆可以回答个“为什么”;若精神生活,则全部皆“不为什么”者也。试还墨子之例以诘之曰“何故为生活?”墨家如用彼“所以为室”一类之答案,吾敢断其无一而可。最善之答案,则亦曰“生以为生”而已矣。墨家惟无见于此,此其所以不足为圣王之道也。(页二一二)
其毁墨子可谓至矣。而三年之中所以前后不同至于此极者,则前说为胡适化,后说为梁漱溟化(参观胡氏《哲学史》页一五三—一五五。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页一三二),“畴昔亦颇喜其说,细思之实乃不然”,即用梁漱溟之唯识学以杀胡适之实验主义也。
然梁氏之书,晚年已不甚受人欢迎,故《政治思想史》传布不如前三书之广矣。是自墨学之观点言之,梁氏宣传之功,仍浮于诋毁之罪也。
夫自乾嘉以迄今日,关于墨学之著作,多矣。吾今别为一目录,以附于下。然则此即墨学之复活耶?曰否,否。此抱残守缺之功夫,非墨家所重也,若墨子复生于今日,见此在蟫编蠹简中讨生活之情形,其必嗤之以鼻,而谓吾辈不可教矣。但非墨学有复活之机,何为《墨子》之书,又独显于此时耶?故此可谓墨学之声影而非所谓墨学之精神也。惟自清季以来,至于今日,彼抱一信仰,努力实行;“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此有名无名为革命而牺牲之志士,斯真墨子之精神复活哉!斯真墨子之精神复活哉!
附:近世墨学书目表
续表
续表
续表
上列各书,自知不免挂一漏万之诮;然即此亦有尚未全读者,此表之作,欲为按图索骥之助,非敢以识途老马自居也。
有关墨学源流的文章
胡君虽时赐答辩,或加修正,然仍自信甚坚,最后乃成《墨子学辨》一书,为其定说。所谓此文,即《墨子学辨》也。故有印欧民族之称。故以墨子肤色之黑而论,适足证其非婆罗门人也。予在拙作《墨子非印度人论》中有曰:其以索卢参为印度字译音,则视索卢参三字‘尤奇’。今观《学辨》则曰:索卢参,余初疑其为印度人,而‘索卢参’三字即印度语译音。其二,后秦有索卢曜,见《晋书·姚苌载记》,称为敦煌索卢曜云。......
2023-11-26
墨子姓墨名翟,历来无异辞。自元伊世珍逞其妖妄之臆说,始云墨子姓翟名乌。而所以使其疑墨非姓者,则误认秦汉以前,绝无加子于姓上以称子某子之例也。合两篇所述华子与子华子之思想言之,亦大略相同,当系一人而姓华者也。按墨家诸子,其姓可考者,甚多。他如墨子弟子有高何,高孙子禽子弟子有许犯,索卢参;犯弟子有田系;墨家钜子有孟胜,腹,田襄子;均当为姓名具备者。而曰墨家无一称姓,何江氏之不考耶!......
2023-11-26
墨学由墨子之时代、环境、出身及其个性所决定,而非墨子以前所能有也。然自来言墨学渊源者,则有三说:(一)有谓原于尧舜者《韩非子·显学》篇曰: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此即墨学出于史佚之说也。墨子固非儒,而不非周也,又不言其学之出于禹也。《淮南子·要略训》曰,“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主术训》亦曰,孔墨皆“脩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墨学为墨子所独创。......
2023-11-26
墨子生于春秋之末,长于战国之初,而春秋战国之际。盖社会生产状况已呈蜕化之迹,旧有制度文物自随之动摇,崩溃,而别立一适应此新状况之组织也。此种关系则半由新工具之使用,如铁器之发生是已。在墨子生前数十年,晋铸铁鼎以著范宣子所为《刑书》,已见可信之载籍,前已言之矣。凡此所举之铁,仅就十四卷中灼然知为墨家后学所撰者而言,第十五卷汉人伪撰者不与焉。此种剧变之发生,似可求其故于经济,而与农业之发展有关。......
2023-11-26
今称曰子墨子,适与子思子之称同。墨门称翟为子墨子,著其为师,与彼相类。(注一)江氏以不达子墨子之例,误以墨非姓,于是更进而谓墨家无一称姓者。墨家诸人无一称姓,则墨子之墨,断非姓,明矣。《论衡·福虚》篇言墨家之徒缠子,缠亦非姓。是凡墨家之学者,无一称姓者,固不特墨子为然矣。更以此种假定,循环互证,而断言墨子非姓墨。......
2023-11-26
韩非尚叹墨子不复生,无以定世之学;今欲定真墨、别墨至为困难也。但墨家乃有严密之组织者,其真别虽不易分析,墨与非墨固易决定。梁启超著《墨者及墨学别派》将宋钘,尹文,许行,惠施,公孙龙,魏牟均纳于其中,末列一表以尹文施龙许行,游侠家为墨学“别派”,宋钘则列为“正统派”矣。此事作俑于胡氏,梁钱二氏则承讹袭谬,而变本加厉者。在儒墨则视为实有绝对。此非墨氏节用之旨也,故以非墨家之匡章犹知讥之。......
2023-11-26
故知墨为刑徒,转辞言之,便为奴役。墨家生活菲薄,其道以自苦为极,故遂被称为墨了。钱氏之意如此,篇内虽列六证,但仅足以见墨子出身贱人,勤劳刻苦,富于牺牲精神,而不足以证墨非姓而为刑徒奴役之义也。如太史公人或称为“腐迁”,而仍知其姓司马是已。是乃误信江氏墨非姓之说而望文生义,成有此曲解也。至所谓犬学,其说不一,但如冯氏所举,则犹孟子称墨翟为“禽兽”耳。是则此例适足以证墨为姓氏而已矣。......
2023-11-26
墨子未尝自著书也,今所传《墨子》书,乃墨翟弟子及其后学所记述,缀缉而成者。至每题各有三篇,俞樾《墨子间诂序》曰:墨子死,而墨分为三: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编辑《墨子》书者,仅存三篇,以备参考,其或以此乎?曰《经上下》决非墨子所自著,即鲁胜谓之《辩经》,名亦不当。其后作《名墨訾应考》言之尤详。《墨子》书之内容,大致如上。是则由墨子弟子迨刘向之世,皆有造作之可能。......
2023-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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