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墨学源流、衰败原因揭秘!

墨学源流、衰败原因揭秘!

【摘要】:是在西汉武帝时,墨学之师承家法,犹未绝也。世多有论之者,如孙氏云:犷秦隐儒,墨学亦微,至西汉儒复兴而墨学绝。谓此为第四种原因,发于墨学自身。且孟学在当时已不甚盛,至汉墨黜百家,独尊孔氏,而墨学久衰微矣。慈惠之行,在斥儒家,已无可疑。认为反革命,则于墨学之真相已有所误会。

吕不韦韩非之时,墨学尚盛;故《吕氏春秋·当染》篇曰:“孔墨皆死久矣,从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韩非子·显学》篇则曰:“世之显学,儒墨也。”《吕氏春秋》作于秦始皇八年(其序意篇曰“惟秦八年”云云,可见其成书之时也),韩非死于秦始皇十四年,是始皇初年,墨学尚盛也。其后情形如何,记载不备,甚难揣测。《盐铁论》曰:“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祸废古术,隳旧礼,专任刑法,而儒墨既丧焉。……此秦之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论诽》第二十四)近人孙诒让曰:“墨氏之学亡于秦季;故墨子遗事,在西汉时已莫得其详。”然《盐铁论》有云:

日者淮南衡山文学,招四方游士,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讲议集论著书数十篇。(《晁错》第八)

是在西汉武帝时,墨学之师承家法,犹未绝也。衡山王著述无闻,今所传《淮南王书》虽成于众手,先后不免抵牾,而于墨子尚推崇备至,益有山东墨者厕于其间参以己见也。司马迁不为墨子立传,仅于《孟荀列传》后,附著二十四字,此诚憾事。然观《序传》(《太史公自序》)云:

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绝惠王利端,列往世兴衰,作《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

他传之小序皆未及墨,而此独言之,则所附之传必较详也。今本《孟荀传》已有错简,又多缺略,如“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阿非楚地,其中已有缺略矣。《索隐》云:“按《序传》孟尝君第十四,而此传为第十五,盖后人差降之矣。”今通行本则《序传》与列传次序相同,又非“唐本”之旧也。故传末之二十四字,必迁作《墨子》之传已亡,而为后人所附益,无疑已。吾所以论列此事,不厌其详者,盖淮南王安时既有墨者,迁不应如是之疏,以见墨学之在西汉,其衰微乃渐而非顿,及汉武用董仲舒之言,罢黜百家,表章六艺,其传授始绝也。

然则墨学何以由盛而忽衰耶?其所以灭亡之原因安在?世多有论之者,如孙氏云:

犷秦隐儒,墨学亦微,至西汉儒复兴而墨学绝。

似以墨之微由于秦“焚书坑儒”也。然儒与墨,一复一绝,其故则未言。

胡适于《墨学结论》则云:

到司马迁做《史记》时,……那时墨学早已销灭。……那轰轰烈烈,与儒家中分天下的墨家,何以销灭得这样神速呢?……我们可以悬揣下列的几个原因:

第一,由于儒家的反对。

第二,由于墨家学说之遭政客猜忌。

第三,由于墨家后进的“诡辩”太微妙了。(《哲学史》页二五○—二五三)

梁启超于《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更增一条,即《庄子·天下》篇所谓:

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

谓此为第四种原因,发于墨学自身。虽他自己是极崇拜墨子的人,但不必为墨子讳。而于胡氏之说亦仅补充而未推翻也,按胡氏所举一二两条谓墨家遭人反对而已。然孟子虽骂墨子为“无父”为“禽兽”,而墨家何尝不“非儒”耶?且孟学在当时已不甚盛,至汉墨黜百家,独尊孔氏,而墨学久衰微矣。至政客所猜忌者,不独墨家;儒家亦尝为其所攻击也。即胡氏所举《韩非子·五蠹》篇,其反对儒家,甚于墨家,今不必缕述,阅者取而对比读之可耳。其已为胡氏所征引者,如:

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兼爱(原作廉爱)之说;……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

慈惠之行,在斥儒家,已无可疑。廉爱即如胡氏改为兼爱,篇内明言“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是韩非半以攻击儒家也。《管子》书杂,虽攻击墨家,亦时有非儒之言;然其姊妹书如《晏子》,非甚拥护墨家耶?故一二两事,尚非墨家灭亡之真因。

其所谓“诡辩太微妙”,梁氏谓应改为“诡辩太诡”。胡氏释之曰:

别墨惠施公孙龙一班人,有极妙的学说。不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来讲解,却用许多极怪僻的“诡辞”,互相争胜,终身无穷。那时代是一个危急存亡的时代,各国所需要的乃是军人政客两种人才,不但不欢迎诡辩,并且有人极力反对。

胡氏乃引《韩非子》之语及《吕氏春秋》孔穿论公孙龙一事以为佐证。夫施龙非墨家,已详于前矣。《墨经》虽简奥,除杀盗非杀人外,均常识所许也,不为诡辩。则所谓诡辩太微妙,乃名家所以亡,非墨家所以亡也。至《韩非子》所反对,不独“微妙之言”与“坚白无厚之辞”也,即“政”“军”之学,亦非其所喜。故曰:

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五蠹》篇)

是第三事决非墨家所以灭亡之原因也。

梁氏所举墨道大觳之说,亦非真因。如果此为真因,则墨子之学,应“及身而绝”,何以成为显学,经二百年而后灭亡耶?

梁胡之说既不可信,尚有两种新说乃绝相反者。一以墨家为革命派,曰:

墨学灭亡的真正原因,到底在哪里呢?就在农工阶级的失败。……因为当秦末时农工阶级由陈涉吴广领导发难,起而革命,虽能以“耡耰棘斤因利乘便”而亡秦室,终于领袖被戕,军事失败,被代表新兴地主阶级的泗上亭长刘季坐收渔人之利了。自此以后,这个地主阶级掌握政权,将农工阶级压在底下,供其剥削。后者既被屈服,则代表他们利益的墨学不能幸存,自是意料中的事。所以墨学……独消灭于汉初,主要原因全在于此。(李季《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批判》页一七四)

此说如果成立,则嬴秦政治必为墨家所反对,陈吴革命又为其所亲身参加也。然事实不如此,陈吴革命既未见其热烈参加,而嬴秦统治反有拥护之嫌疑矣。(其证据详下)(www.chuimin.cn)

又一说则以墨子为反革命派,曰:

他这一派在当时完全是反革命派。结果他是敌不过进化的攻势,尽管他和他的弟子们有摩顶放踵赴汤蹈火的精神,死力挣扎着自己的存在,然而终竟消灭了。这正是社会的进展取辩证式的证明。(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初版,页七二—七三)

此似以消灭即为其罪恶,乃落井下石之论也。认为反革命,则于墨学之真相已有所误会。其消灭与否乃适不适,而非尽由善不善。若因“敌不过进化的攻势”,则应亡于庄孟荀韩争鸣之日,何以骤衰于“阴阳五行”家横行之际,而全亡于“内方士,外儒家”之董仲舒学说得势之候耶?故所谓“社会的进展”尚未足以证明也。

以上各说,既均有未安,兹就愚见述之如次:

(一)墨学自身矛盾也

墨子以兼爱非攻相号召,此不易实现之说也。在外有国界,内有阶级之世界,则有所爱有所不爱,甚或于彼憎之甚,即所以于此爱之篇,故别士之见亦系事实,无可厚非矣。且墨家非攻,而是诛,而是杀盗,已非兼爱而陷于矛盾。虽以其墨辩之精,而陷于“杀狗非杀犬”“杀盗非杀人”之谬误以终,可见实无善法,足以弥缝补缀此一缺憾也。

(二)理想之过高也

墨子以贱人出身,而其学说亦以贱人为立场者也。故其日常生活,如工作,享用,娱乐,一切以当时贱人生活为标准(《节用》《节葬》《非乐》等),此种学说与生活,仅于贱人方面发展,自无滞碍,然墨子则欲推及于各方面也。于是自非贱人之士君子则以为“其道大觳”或“役夫之道”;而自更彻底贱人化之学者,若陈仲、许行、宋钘,其生活刻苦或尤有甚焉而不以为觳矣。且以役夫之道为标准,而欲以兼爱相号召,已嫌其法不善;而此种学说,岂独在当时不易实现,即二千年后,能实行者又有几耶?理想过高,自是灭亡之一因,则正以其革命而非反革命之故也。

(三)组织之破坏也

《庄子·天下》篇言当时墨者。夫儒为普通学派,虽分为八,无碍其发展也。墨为一有严密组织之团体,一经分裂,其害甚大。以近事喻之:清代汉学家,其中门户分争,无甚关系;若康有为之今文学,则维新,保皇,已类政党,一致分裂则易召灭亡矣。且非独团体扩大,份子复杂始然也,即在墨子生时亦有不率教者,如《耕柱》篇言:“我岂有罪哉?吾反后。”墨子曰:“是犹三军北,失后之人求赏也。”其中已含一背师之事实矣。迨后如秦墨者唐始果之嫉谢子(见《吕氏春秋·去宥》篇),又可谓卖友矣。夫墨本以组织严密而骤盛也,今既分裂而彼此背驰,则其组织破坏,此所以速亡之主因也欤?

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似当时“钜子”之继承已发生问题,而无法解决也。《韩非子·显学》篇云:

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

(四)拥秦之嫌疑也

秦灭六国,本与墨家非攻之义不相容也。然秦于尚贤尚同之义则有相近者。且自孝公以后甚排斥邹鲁之儒术,《商君书》以《礼》《乐》《诗》《书》诸事为六虱,荀卿之答应侯范雎既誉秦风俗之善,而终曰:“其殆无儒耶?”(《强国》篇)李斯虽为荀卿弟子,秉政则焚《诗》《书》,可见其与儒家之不相容矣。当昭王时秦尚无儒,而在惠王时,则墨者钜子腹已居秦而与惠王接近,又有唐姑果在王左右,是秦已有墨也。其后关系如何,无从考证,然实有媚秦之痕迹。如墨家之徒缠子与儒家之徒董无心相见讲道,缠子称墨家佑鬼神。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赐之九十年。(《论衡·福虚》篇)本书《明鬼》篇秦讹为郑;九十作十九,则以本书为是也。然墨子生平尝称晋文公之节俭(见《兼爱》中、下及《公孟》三篇,又《亲士》《所染》亦言及之),而未尝一及秦穆公。盖穆公生既无明德可言,死而杀“三良”以殉大背墨家《节葬》《兼爱》之义也。无心难以“尧舜不赐年,桀纣不夭死”,固为诚矣。王充且近难以秦穆公晋文公。曰:“……穆者误乱之名,文者德惠之表。有误乱之行,天赐之年,有德惠之操;天夺之命乎?案穆公之霸,不过晋文,晋文之谥,美于秦穆;天不加晋文以命,独赐穆公以年,是天报误乱,与穆公同也。”王氏所驳,更切理而无可易矣。然此妖妄之言,何自来耶?窃疑秦国已盛之后,仕秦而堕落之墨者,造之以媚秦王也。盖穆公既非墨子所喜,今《明鬼》篇增窜之迹,尚显然可见。其本文云:

昔者秦(原作郑,下同)穆公,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人面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正方。秦穆见之,乃恐惧奔。神曰:“无惧!帝享女明德,使予锡汝寿十年有九。使若国家蕃昌,子孙茂,毋失秦。”穆公再拜稽首曰:“敢问神名?”神曰:“予为勾芒。”若以秦穆公之所身见为仪,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明鬼下》)

此事之可疑,则周宣王,燕简公四人,皆言受罚,此独受福,而穆公之明德,又未必高于宣王,此其一也。其他四人之事,皆说明出处,著在周燕宋齐之《春秋》,此独不言,其可疑二也,故秦穆公之赐寿乃后来窜入,毫无可疑矣。夫《左传》之袒魏,子夏吴起之徒以媚魏也;《春秋》为汉制法,今文家以妖言媚汉也;“其处者为刘氏”,古文家增之以媚后汉也。不图墨家后学亦有此佞谄之行为,岂墨子明鬼之始愿所及哉?且陈涉吴广之起也,儒者实曾参加。《史记·儒林传》曰:

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此儒家参加此次革命运动之明证,而墨家则虽参加似不甚显著也。故以陈吴之失败,为墨学衰亡之因者,似未察乎此也。拥秦而不革命,此失墨子之旨矣;然最少有一部分如此,而为世诟病,此所以汉兴而儒墨一起一蹶也欤?

注:

《盐铁论·褒贤》第十九,大夫曰:“戍卒陈胜,释鞔辂首为叛逆,自立张楚。素非有回由处士之行,宰相列臣之位也,奋于大泽,不过旬月,而齐鲁儒墨缙绅之徒,肆其长衣,长衣官之也。负孔氏之礼器诗书,委质为臣,孔甲为涉博士,卒俱死陈,为天下笑。”文学曰:“……陈王赫然奋爪牙为天下首事,道虽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为无王久矣,道拥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于兹,而秦复重禁之故发愤于陈王也。”此虽兼及墨,而参加之情形,不得而详。

凡此所述四端皆由墨学本身之缺点,而外界之反对不与也。然其缺点何以适暴露于秦汉之际耶?曰:墨学本以旧贵族社会之崩溃而发生,在改革过程中其主张虽激,尚有以活动也。迨变革已经完成,政局稳定,此反统治阶级之学派,非所宜也。堕落之墨者虽媚秦以图自存,然秦之治为阳法而阴儒,汉之治乃阳儒而阴法,墨学于是遂亡矣。

虽然,墨学非真能亡也,其直接影响而发为行动者,有许行及任侠一派。而其尚同重功利,见取于法家;节用平等,见取于道家;儒家受其影响则尤深。《荀子·儒效》篇,分俗儒、雅儒、大儒三等。其论俗儒曰:

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其衣冠行伪,已同于世俗矣;然而不知恶。其言议谈说,已无以异于墨子矣;然而明不能别。……是俗儒者也。

岂惟俗儒如此?孟子荀卿想可谓雅儒或大儒矣,然司马迁非谓其“猎儒墨之遗文,明礼义之统纪”耶?儒者受墨家影响之深,非可尽指,尤以《易传》之《文言》,《礼记》之《大学》与《礼运》大同之说,最为彰显。王夫之曰:一圣人死,其气化为数十贤人;孰谓墨子禽滑厘诸人之学,一朝而斩焉以尽,澌焉以亡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