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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学源流:真墨、别墨与非墨的辨析

【摘要】:韩非尚叹墨子不复生,无以定世之学;今欲定真墨、别墨至为困难也。但墨家乃有严密之组织者,其真别虽不易分析,墨与非墨固易决定。梁启超著《墨者及墨学别派》将宋钘,尹文,许行,惠施,公孙龙,魏牟均纳于其中,末列一表以尹文施龙许行,游侠家为墨学“别派”,宋钘则列为“正统派”矣。此事作俑于胡氏,梁钱二氏则承讹袭谬,而变本加厉者。在儒墨则视为实有绝对。此非墨氏节用之旨也,故以非墨家之匡章犹知讥之。

韩非尚叹墨子复生,无以定世之学;今欲定真墨、别墨至为困难也。但墨家乃有严密之组织者,其真别虽不易分析,墨与非墨固易决定。如前《传授表》所列诸人之为墨者,已无疑问;若不言其为墨者,思想行动,又复不类,则不独非“真”,亦不得谓之“别”也。世之学者,不达此理,则多援引他家以入墨,无以明学术实际情形,殊非所宜。胡适著《哲学史》,以惠施,公孙龙及其他辩者,列于“别墨”(《中国哲学史大纲》第八篇)。梁启超著《墨者及墨学别派》将宋钘,尹文,许行,惠施,公孙龙,魏牟均纳于其中,末列一表以尹文施龙许行,游侠家为墨学“别派”,宋钘则列为“正统派”矣(《墨子学案》页一六○)。钱穆之“《墨子》”,于《南方墨学的崛起》则述“墨子的再传弟子许行”(按误在以许行为许犯,辩见前);于《中原墨派之新哲学》则仅述“首倡万物一体论的惠施,创建新心理学的宋钘”二节;于《辩者和别墨》,所述则以公孙龙一人为详。凡此犹黎丘奇鬼,效人子侄昆弟之状(其喻见《吕氏春秋·疑似》篇),以伪夺真,所述乃他家之学而非墨学也。此事作俑于胡氏,梁钱二氏则承讹袭谬,而变本加厉者。兹取其第一人惠施为例,一加分析,则其妄自显,而他可类推矣。

胡氏述惠施之学,其“结论”曰:

惠施说一切空间时间的分割区别,都非实有;一切同异,都非绝对:故下一断语道:“天地一体也。”天地一体即是后来庄子所说: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因为“天地一体”,故“泛爱万物”。

夫以庄子与惠施相契之深,如送葬遇惠施之墓,伤之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篇)则二人所说,自有相同之处。但《齐物论》既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即曰: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

是与惠施仍有不同也。至一切区别,同异,都非实有,非绝对,此庄惠所同也。在儒墨则视为实有绝对。而墨家尤甚,故“所非必同非之,所是必同是之”,为其尚同之义。今以其同于庄者,遂谓同于墨,可乎?

《韩非子·说林上》载慧子(卢文弨曰,慧惠同)之言曰:

往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其东走则同,其所以东走之为则异。故曰同事之人之不可不审察也。

惠施与庄子虽往逐或异,然尚有东走之同;其与墨家则背道而驰矣。然胡氏之“结论”又曰:

“泛爱万物”,即是极端的兼爱主义。墨子的兼爱主义,我已说过,是根据于“天志”的。墨家的“宗教的兼爱主义”,到了后代,思想发达了,宗教的迷信便衰弱了,所以兼爱主义的根据也不能不随着改变。惠施是一个科学哲学家,他曾做“万物说”,说明“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所以他的兼爱主义,别有科学——哲学的根据。

墨子兼爱之说,后学有所修正,此诚事实。但惠施是否信仰兼爱,尚有问题,不得以“泛爱”一词,即谥为“极端的兼爱主义”也。盖“泛爱”一词,《论语·学而》篇亦有之,吾人能谓孔门亦持兼爱主义乎?且墨家之兼爱,以为非攻根据也;不能非攻,则不足以云兼爱,遑论极端的兼爱主义!惠施则何如?《吕氏春秋·不屈》篇曰:

惠子之治魏为本,其治不治。当惠王之时,五十战而二十败,所杀者不可胜数,大将爱子有禽者也。大术之愚,为天下笑,得举其讳;乃请令周太史更著其名。(高注,言惠王比惠子于管夷吾,欲更其名,名仲父之名也。)围邯郸三年而弗能取,士民罢潞(露),国家空虚,天下之兵四至;众庶怨谤,诸侯不誉。谢于翟翦而更听其谋,社稷乃存。名实散出,土地四削魏国从此衰矣!

高诱注有曰:

言惠王用惠子之谋,为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又将复之,恐不胜用,乃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此所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故曰“大将爱子有禽者”矣。

若依高氏之说,则孟子所论惠王之行事,惠施实应负其责任。《孟子·尽心下》篇云: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www.chuimin.cn)

公孙丑问曰:“何谓也?”

“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梁惠王尊惠施为“仲父”,且欲法尧禅舜,传国于惠施(均见《不屈》篇),得君如此其专,魏国之政,惠施自负其责也。然则“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即惠施“泛爱万物”之注释欤?好战不爱如此,与墨家根本精神不合,而谓之“极端的兼爱主义”“别有科学——哲学的根据”,不知惠施何修而得此荣誉于身后耶?且惠施之行事悖于墨义,不仅此也,《不屈》篇又云:

匡章谓惠子于魏王之前曰:“蝗螟,农夫得而杀之,奚故?为其害稼也。今公行,多者数百乘,步者数百人;少者数十乘,步者数十人:此无耕而食者,其害稼亦甚矣!”

此非墨氏节用之旨也,故以非墨家之匡章犹知讥之。惠施之辩护则曰:

今之城者,或者操大筑乎城上,或负畚而赴乎城下,或操表掇以善睎望;若施者,其操表掇者也。使工女化而为丝,不能治丝;使大匠化而为木,不能治木;使圣人化而为农夫,不能治农夫。施,而(而,能也)治农夫者也,公何事比施于胜螟乎?

惠施以城者为言,颇似《耕柱》篇为义如筑墙之喻;所不同者彼以筑,欣(掀),实壤,平列分工,施则仅操表掇而为监督者矣。以农夫比无知之丝与木,此亦失伦,非墨子平等精神;岂其“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之哲学,非常人所能共喻欤?惠施虽辩。此所答则未能解匡章之讥也。故阳翟大贾(吕不韦)及其门客,即历举惠施种种失政,而终之曰:

“仲父”,大名也,让国,大实也,说以不听不信;听而若此,不可谓工矣;不工而治,贼天下莫大焉。幸而独听于魏也!以贼天下为实,以治之为名,匡章之非,不亦可乎!

吕氏之豪侈,尚以匡章之讥为然;以与“度身而衣,量腹而食”(《鲁问》篇语),或“自苦为极”者相较,岂有万分之一相类?列之墨家,实“狂举”也。

惠施之为人,盖擅才而以善辩为名。故庄子曰:

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庄子·天下》篇)

逞其诡辩而无一定宗旨,是以“去尊”而又王齐,自相矛盾,匡章讥其言行到逆(《吕氏春秋·爱类》篇)。(或谓“去尊”亦与墨家尚同之说相违,则不尽然。墨虽尚同,欲行其义,非尊君上之个人也。)平日好战,有时虽“欲以齐荆偃兵”(《韩非子·内储说上》),乃折张仪连魏之谋也,亦犹军阀偶言和平,非信墨氏非攻大义,亦其矛盾之一端耳。其人不重道德,以庄子之逍遥高蹈,薄楚相而不为,尚欲以梁国吓之,而疑奋其相位,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秋水》篇)。故《天下》篇论惠施既惜其才,又曰:

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

要之,惠施乃言而不行者,以墨子之语衡之,则“言不足以迁行而常之,是荡口也”(《贵义》篇),正惠施之谓矣。

夫黎丘之鬼,尚似丈人之子,惠施于墨,学说既相反(详后),行事又无一相似也。且《庄子·徐无鬼》篇载庄子语惠施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耶?”惠子曰:“令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是则惠施之学自其友人庄子观之,与施之自白,均在墨家以外也。胡氏列之墨家,真不可解。然当日既无人纠正,且多漫然附和之者。梁启超于《墨子学案》既曰:“胡适谓《天下》篇所谓‘别墨’,即施龙一派,可谓特识。”(页一六五)于《先秦政治思想史》又曰:“墨家后学……其最著者,则有惠施公孙龙一派,世称之‘别墨’。……惠施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是皆能忠于其教者。”(页二二二)钱穆则言:“胡氏所说,在墨家理论的演进一面。实在是阐发得很明白的。”(《墨子》页六十)皆有赞叹而无修正,遂致墨学之系统不明,而为他家所顶替,失吾人求真求信之旨矣。

此论惠施,自嫌繁冗;然知惠施不独非“别墨”,并不得为“墨”,实在墨家学派以外也。其他如宋钘、许行、公孙龙辈,亦仅能谓受墨氏影响较深,亦不得狂举为墨也。明乎此,始可读《墨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