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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学源流-墨子之为政思想

【摘要】:孙氏《间诂》从之,按可不必,盖墨子所攻击者重在骨肉之亲也。墨子以当时专用骨肉之亲,其害如此,于是提出“尚贤”一义,以救其弊。故墨子于侵略之攻势战争,极为反对。是以差论蚤牙之士,比列其舟车之卒,以攻罚无罪之国。且墨子之初期《非攻》论,其言有极浅薄者。此皆墨子于非攻之义,尚未能圆满也。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

周道亲亲,乃宗法社会之遗意,于是末流之弊,不独为贵族专政,于贵族之中,更限于宗室。兹就与墨子关系最深之鲁宋言:鲁在春秋中叶以后,三桓——季、叔、孟——专政,末年则季氏尤横,富于公室。宋于成公十五年,则曰:

于是华元为右师,鱼石为左师,荡泽为司马,华喜为司徒,公孙师为司城,向为人为大司寇,鳞朱为少司寇,向带为大宰,鱼府为少宰。……二华,戴族也。司城,庄族也。六官者,皆桓族也。(《左传》)

此非一人之意也,乃礼俗如是,无由自拔。故昭公七年载:

单献公弃亲用羁。冬,十月,辛酉,襄、顷之族杀献公而立成公。(《左传》)

羁尚不能用,况贱人而欲参政乎?墨子于此种用人之道,大肆讥弹,曰:

今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今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焉故必知哉?若不知,使治其国家,则其国家之乱,可得而知也。今天下之士君子,皆欲富贵而恶贫贱,然女何为而得富贵而辟贫贱哉?曰:莫若为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旧本如此,王氏《杂志》于此补“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孙氏《间诂》从之,按可不必,盖墨子所攻击者重在骨肉之亲也。)无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此非可学能者也。使不(“不”疑“其”之误)辩,德行之厚若禹、汤、文、武,不加得也;王公大人骨肉之亲,躄、瘖、聋,暴为桀、纣,不加失也。是故以赏不当贤,罚不当暴。其所赏者,已无故矣;其所罚者,亦无罪。是以使百姓皆攸心解体,沮以为善,垂其股肱之力,而不相劳来也;腐臭余财,而不相分资也;隐慝良道,而不相教诲也。若此,则饥者不。推而上之以。(《尚贤下》)

墨子以当时专用骨肉之亲,其害如此,于是提出“尚贤”一义,以救其弊。曰:

古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是其故何也?……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

然则众贤之术将奈何哉?……曰: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乃也)可得而众也。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

是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是以国之富贵人闻之,皆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富贵也。今上举义不辟贫贱,然则我不可不为义。”亲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亲也。今上举义不辟亲疏,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近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近也。今上举义不辟近,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远者闻之,亦退而谋曰:“我始以远为无恃。今上举义不辟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逮至远鄙郊外之臣、门庭庶子、国中之众、四鄙之萌人闻之,皆竞为义。……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定也)赏,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尚贤上》)

此虽不免托古之嫌,然《尚贤》之用,在于使“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则墨子之苦心可知矣。此种主张,在战国中叶以后,则不足奇;然首出而提倡之者,则为墨子。

墨子之时,亲见荆、吴、齐、晋、楚、越相争,战事激烈。此于霸国或有利有害,但自平民之观点言之,无论胜负如何,有百害而无一利者也。故墨子于侵略之攻势战争,极为反对。《非攻》三篇,既甚。明白,而《耕柱》《鲁问》及《天志》诸篇,亦时及《非攻》之义,知其平日必以此为斤斤也。《天志下》曰:

今氏(夫也)大国之君宽者然曰:“吾处大国而不攻小国,吾何以为大哉!”是以差论蚤牙之士,比列其舟车之卒,以攻罚无罪之国。入其沟境,刈其禾稼,斩其树木,残其城郭,以御其沟池,焚烧其祖庙,攘杀其牺牲。民之格者,则劲拔之;不格者,则系操而归(操不误,《曲礼上》“献民虏者操右袂”。王引之改操为累未确),丈夫以为仆圉胥靡,妇人以为春酋。

然则战时所刈所斩,固平民之物,而所劲拔所系操,又即平民也。此乃所以《非攻》之动机欤?在《非攻》中下两篇,言战争之害更为详尽,兹不备引。然则何以能实行非攻?墨子为好攻伐之君划策曰:

夫天下处(苦也)攻伐久矣,譬若传子之为马然。(《耕柱》篇曰:大国之攻小国,譬犹童子之为马。童子之为马,足用而劳。今大国之攻小国也,攻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守为事;攻人者,亦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攻为事。故大国之攻小国也,譬犹童子之为马也。)今若有能信效(交也)先利天下诸侯者,大国之不义也,则同忧之;大国之攻小国也,则同救之;小国城郭之不全也,必使修之;布粟之绝,则委之;币帛不足,则共之。以此效大国,则小国之君说。人劳我逸,则我甲兵强。宽以惠,缓易急,民必移。易攻伐以治我国,功必倍。量我师举之费,以诤诸侯之毙,则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义其名,必务宽吾众,信吾师,以此授诸侯之师,则天下无敌矣。其为下不可胜数也。(《非攻下》)

在小国,于卫则曾劝公良桓子以畜士(见《贵义》篇),是则犹今世所谓“武装和平”也,尚非根本止兵。且墨子之初期《非攻》论,其言有极浅薄者。如好攻伐之君,饰其说以非墨子,谓:“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墨子之答,最为牵强,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谓诛也。”更引种种妖妄之谈,以为三王辩护。(见《非攻下》)此皆墨子于非攻之义,尚未能圆满也。

迨后墨家学说进步,《非攻上》篇出,则言辞简约而理论缜密。不仅言攻之利害(中下篇则仅言利害),而言攻之善恶是非,故最为完备而无懈可击矣。其言曰: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何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之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

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可为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非攻上》)

但此种痛快淋漓之理论,似非墨子生存时所能有。其必出于辩学发达以后也,无疑。(《非攻上》宜与《天志下》末段参阅。)

墨子自身于非攻之理论,虽尚有可议,然所以实行其主张者,正所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者也。如止楚攻宋(见《公输》篇),止鲁阳文君攻郑(见《鲁问》篇),皆竭全力以赴之。且与弟子讲求守御之术,所以有《备城门》以下十四卷中各篇也。既已非之则必有以易之,墨子所以与空谈和平者之不同在此矣。

但在矛盾冲突之国家,社会,如欲非攻,本所难行。墨子于是进一步,欲建立一种新人生观,亦即新之社会道德。以此为前提,以宽现墨子之各种理想,尤于非攻有密切关系。此即其兼爱之说也。

墨子何为主张兼爱耶?亦自消极方面而起。曰:(www.chuimin.cn)

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兼爱中》云:“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故当有此句),此天下之害也。人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姑尝本原若众害之所自生。……必曰从恶人贼人生。分名乎天下恶人而贼人者,……即必曰别也。然即(则也)之交别者,果生天下之大害者与!是故子墨子曰,别非也。非人者必有以易之,……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别。(《兼爱下》)

别即不兼,乃指墨家以外之人所行者,故有“别士”“别君”与“兼士”“兼君”之分。然则兼之可以易别,其故何耶?在后期写成之《兼爱上》篇较中下篇,言尤简明。曰: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尝也)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自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虽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天下之为盗贼者亦然。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事也),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爱。(《兼爱上》)

此言别之害也。至兼之利,则曰:

若使天下兼相爱,人若爱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子弟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犹有盗贼乎?故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亡有。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

于是主张兼以易别,曰:

故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恶得不禁恶而劝爱?故天下兼相爱则治,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此墨子兼爱说之大旨也。然在此矛盾冲突之社会国家,何以实行此兼爱主义?墨子虽曰:“用而不可,难哉,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爱下》)并举当时之士,“言而非兼,择即取兼”;古圣王亦有曾行兼爱者,以为如有人提倡,则推行亦不难。说详《兼爱下》篇,虽似持之有故,惜其推行之法,究未尽善也。

墨子之说尚有一矛盾现象,假令《兼爱》《非攻》之道能行,国与国不相攻伐,则必久停于列国并立状态,而中国无由统一,亦非善法也。欲救此失,于是墨子乃有《尚同》之义。尚同者,言人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下比,以建强有力之统一政府也。墨子首言当时纷争之害,曰:

方今之时,复古之民始生,未有正长之时,盖其语曰,天下之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其人数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相交非也。内之父子兄弟作怨仇,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至乎舍余力,不以相劳;隐匿良道,不以相教;腐朽余财,不以相分。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尚同中》)

此言天下棼乱,已呈无政府状态,于是亦托古以主张之曰:

明乎民之无正长以一同天下之义,而天下乱也,是故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尚同中》)

然则选择天子者谁耶?此于选择上无主词,颇为暧昧,《尚同下》则曰:“是故天下之欲同一天下之义也,是故选择贤者立为天子。”(旧作“是故天下”四字,颇不辞,孙间诂、曹笺、张集解均作“下”字,今从之。)则选择者为天,乃王权神(天)授说也。故天子须对天负责任,而曰:

天下既已治,天子又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尚同下》)

《尚同中》篇则曰:

夫既尚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者,则天灾将犹未止也。……将以罚下人之不尚同乎天者也。

上同于天者,不必天子,已是一修正。且天子亦须对民负责,故曰:

古者圣王……天鬼之福可得也;万民之所便利而能强从事焉,则万民之亲可得也。其为政若此……上者天鬼有厚乎其为政长也,下者万民有便利乎其为政长也。天鬼之所深厚而强从事焉。

天子既须对民负责,则选择之者亦人民欤?《尚同上》曰“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此或墨家后学,修正墨子之说,改天选而为民选也。(《尚同上》较中下篇为晚出,说详第三章)

政长既已选立,墨子之心目中,以为里长者里之仁人也,乡长者乡之仁人也,国君者国之仁人也;在其政治区域内,彼等之所是,人民必是之,所非,人民必非之。层累以上,至于天子,则曰:

国君治其国而既已治矣,有率其国之万民以尚同乎天子,曰:“凡国之万民,上同乎天子而不敢下比。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天子之善行。”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举天下之万民以法天子,夫天下何说而不治哉?察天子之所以治天下者,何故之以也?曰:唯以其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尚同中》)

有此尚同一义,则春秋战国之际,其纷争局面,自可渐趋于统一。然此种天下之仁人,当时未必已在天子之位,则尚有待选择,固其宜也。且所是必是之,所非必非之,此种极端之独裁主义,天子若非仁人而为暴主,又将何如?此则墨子所未言,但以其革命精神推之,则亦不能使一人肆于民上也!

由反贵族而《尚贤》,由息战争而《非攻》,《兼爱》为《非攻》之本,《尚同》乃统一之方,此墨子于政治方面之主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