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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学源流:背景与发生

【摘要】:墨子生于春秋之末,长于战国之初,而春秋战国之际。盖社会生产状况已呈蜕化之迹,旧有制度文物自随之动摇,崩溃,而别立一适应此新状况之组织也。此种关系则半由新工具之使用,如铁器之发生是已。在墨子生前数十年,晋铸铁鼎以著范宣子所为《刑书》,已见可信之载籍,前已言之矣。凡此所举之铁,仅就十四卷中灼然知为墨家后学所撰者而言,第十五卷汉人伪撰者不与焉。此种剧变之发生,似可求其故于经济,而与农业之发展有关。

墨子生于春秋之末,长于战国之初,而春秋战国之际。实历史上一大变革之枢纽也。此种变革何自发生?盖社会生产状况已呈蜕化之迹,旧有制度文物自随之动摇,崩溃,而别立一适应此新状况之组织也。此种变革固非墨子一生所能见其发轫与完成,然不察其环境,则无以明墨学之渊源矣。

西周时代中国之产业,以牧畜为主而农业副之,春秋初期犹以牧畜与农业并重。迨春秋末年则农业有高速度之发展,及战国则以农业为主,商业渐盛矣。此种关系则半由新工具之使用,如铁器之发生是已。在墨子生前数十年,晋铸铁鼎以著范宣子所为《刑书》,已见可信之载籍,前已言之矣。(见第三章)《国语·齐语》云:

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夷、斤、欘,试诸壤土。

或谓美金为铜,恶金为铁,盖初应用时尚未熟练也。《管子·小匡》篇云:

美金以铸戈剑矛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斤斧夷锯欘,试诸土木。

《管子》书晚出,袭《国语》而改“壤土”为“土木”,一字之异,足见两书著者之间,其时冶铁之进步。盖土壤之农器,尚可以恶金为之,而木匠之斧,岂可以恶金为之也?《海王》篇曰:

今铁官之数曰:一女必有一针一刀,若(然后也)其事立。耕者必有一耒一耜一铫,若其事立。行服连轺輂者,必有一斤一锯一锥一凿,若其事立。不尔而成事者,天下无有。

曩所谓恶金,今能制作器具如此之多,已足见其进步。《轻重乙》篇所载,则铁制品尤复杂。曰:

衡谓寡人曰 ,一农之事,必有一耜、一铫、一镰、一鎒、一椎、一铚,然后成为农。一车必有一斤、一锯、一、一钻、一凿、一、一轲,然后成为车。一女必有一刀、一锥、一箴、一,然后为女。请以令断山木,鼓山铁。

故由《管子》一书之中而铁器之进步,显然可寻。盖管仲乃春秋中叶人,而《管子》书为伪托,其著者不一,自春秋末以迨战国晚年,均有其人,故此时期中,用铁之蜕变,亦反映于书内也。

史记·范雎传》言:

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

荀子·议兵》篇言:

楚人……宛钜铁(矛也),惨如蜂虿,轻利僄速,卒如飘风。

《韩非子·五蠹》篇言:

铁铦矩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

铁剑,铁,铁铦,皆铁兵之证也。其他“铁甲”“铁室”之属,则不暇备举,《墨子》书中言铁者则《备城门》篇有:

1.杀沙砾铁。

2.以锢金若铁之,(又)之以铁必坚。

3.铁夫(夫即)。

4.灶有铁(又)灶置铁焉。

5.藉车必有铁纂。

6.诸藉车皆针什。

《备穴》篇有:

7.铁锁,县正当穴口,(又)铁锁长三丈。

8.穴矛以铁,长四尺半,大如“铁服”。(王注:服,耜也,广二尺。)

9.难近穴,为铁

10.为铁钩钜,长四尺者。

11.为铁校卫穴四。

《备蛾傅》篇有:

12.居县陴中以铁璅,(又)中为铁

凡此所举之铁,仅就十四卷中灼然知为墨家后学所撰者而言,第十五卷汉人伪撰者不与焉。是知春秋季年至战国,乃中国由铜器时代蜕变而为铁器时代也。铁器采用,于古代社会之影响,殆犹蒸汽发明之与欧洲产业革命,机器输入之与吾国现代社会;故生产状况,社会组织政治制度,莫不从而蜕变矣。

西周本为宗法社会,贵族专政,社会之等级甚严,在春秋时犹可见也。《左传》桓二年:

师服曰:“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

又昭七年所载芋尹无宇之言尤详,曰:

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 ,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

等级重重,所谓平等之义,则当时所难梦想及之也。而其统治者之心理,视此为天经地义,能维持之而不敝,则视为盛事。故

子囊曰:“……晋君类能而使之,举不失选,官不易方。其卿让于善,其大夫不失守,其士竞于教,其庶人力于农穑。商工皂隶,不知迁业。”(襄九年《左传》)

此种各安其分之主张,加以理论化,则曰:

士之子恒为士,工之子恒为工,商之子恒为商,农之子恒为农。

乃《国语》《齐语》与《管子·小匡》篇所竭力发挥而演为长论者也。概括言之,则

知武子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襄九年《左传》)

公父文伯之母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国语·鲁语》)

此种先王之制与训,即后来《孟子》之“天下通义”。所谓:

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滕文公上》篇)

但春秋时代之“世风”,已与现在同一“不古”矣,是以此种“上天下泽”(即今所谓“天渊之别”,易履象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辩上下、定民志。”)之制与训,或天下通义,亦不易维持。襄十三年《左传》,载一“君子”之议论,最可玩味。

君子曰:“让,礼之主也。……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让其下,小人农力以事其上;是以上下有礼,而谗慝黜远,由不争也,谓之懿德。及其乱也,君子称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冯君子;是以上下无礼,乱虐并生,由争善也,谓之昏德。国家之敝,恒必由之。”

然自“君子”观之,春秋,乱世也,故相争日繁,上下无礼。

王叔之宰曰:“筚门闺窦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难为上矣!”(襄十年《左传》)(www.chuimin.cn)

盗入于北宫,(子西)乃归授甲。臣妾多逃,器用多丧。(同上)

王孙贾曰:“苟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为患,使皆行而后可。”(定八年《左传》)

今发徒隶而作之,则逃亡而不守。发民,则下疾怨上。边竟有兵,则怀宿怨而不战。(《管子·轻重乙》)

是小人不安于劳力以事其上也。至于君子,则

叔向曰:“……民闻公命,如逃寇雠。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晋之公族尽矣。……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昭三年《左传》)

窦犨侍,曰:“夫中行、范氏不恤庶难,欲擅晋国,今其子孙将耕于齐,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人之化也,何日之有!”(《晋语》九)

此种剧变之发生,似可求其故于经济,而与农业之发展有关。昭三年《左传》:

晏子曰:“齐其为陈氏矣!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陈氏三量,皆登一焉,钟乃大矣。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屦贱踊贵。民之痛疾,而或燠休之,……欲无获民,将焉避之?”

进步之贵族,开发采地之农业,因其产品,以擅一国之政权,此种事例,岂春秋以前所能有耶?

其始也,因生活简单,文化方面,亦至朴僿。迨后社会关系复杂,纠纷日多,向之官学不足以应付此种需要,于是文化水准较高之国,私学日盛。其在鲁也,则孔子起于前,墨子继于后矣。

孔墨何为皆起于鲁耶?似与鲁之固有文化相关。鲁,周公之后也,周公为宗法社会之圣人,制礼作乐。伯禽封鲁,祝佗言:“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所谓“备物典策”,非他国所能得也。故:

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昭二年《左传》)

鲁国所存此类文献,必有富于他国者。诸书所记孔子之言,亦可印证。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

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礼记·中庸》)

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于乎哀哉!……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礼记·礼运》)

各国皆无足征,周自幽厉以后,亦已缺坏,惟鲁则“文武之政,布在方策”(《中庸》记孔子告哀公之说),故舍鲁则无所适也。孔子又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其所用以比较之观点,虽未得而详,但齐之军事政治,在春秋时颇有所表见,而鲁为积弱之邦,尚驾乎其上,则鲁必有以异于他国矣。

且鲁不独精神文明如此,即物质文明,亦似较他国为发达。《左传》襄二十九年云:

叔侯曰:“鲁之于晋也,职贡不乏,玩好时至。”

又成二年:

楚侵及阳桥,孟孙请往;赂之以执斫,执针,织纴,皆百人。

前者如玩好时至,则似奢侈品颇发达。后者如执斲,执针,织纴,皆工人也,每种至百人之多,其技术人才可谓盛矣。惟古代尚在奴隶生产,故不如今世聘请技师之隆重,乃举以赠遗也。此种事实春秋二百余年间仅此一举(他处仅言“归乐”“献俘”等),设非鲁国制造之精,何必出此耶?抑不独春秋时为然,即在战国中叶,犹有翘举鲁国以为物质文明之模范国家者。如

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史记·商君传》)

注:

卫自春秋以来,国势虽日削弱,孔子所谓“鲁卫之政,兄弟也”。但“卫多君子”,已见称于当时。其国又为新乐发生之地,古人所讥“郑卫之声”是已。战国时,卫之人才见用于各国者,多著特殊成绩,如商鞅即其最显者。吴起之政治军事,人多知之,然《吕氏春秋·义赏》篇云:“郢人之以两版垣也,吴起变之而见恶,赏罚易而民安乐。”高诱注云:“郢,楚都也。楚人以两版筑垣。吴起,卫人也,楚以为将。变其两版,教之用四,楚俗习久见怨也。”据此,则起殆以卫之建筑方法输入于楚,而卫之物质文明必有可观也。战国中叶犹如此,则商君所谓“大筑冀阙,营如鲁卫”,必非泛辞而有实事可指者矣。

盖鲁虽国力不竞,其俗喜学术,好技艺,颇似希腊之雅典。明乎此种环境关系,则鲁为儒术最盛之邦,又为墨学渊源之地;以技巧言,输之攻,墨之守,乃同出于鲁人;庶可恍然知其故矣。

墨子与孔子环境大抵相同,时间相去又近,儒墨之道,何为水火不相容耶?此乃其所持之观点不同,或所代表之立场有异也。墨子为贱人,前已言之矣,孔子既自称“吾少也贱”(《论语·子罕》),《史记》则言孔子贫且贱(《孔子世家》),又言仲弓父贱人(《仲尼弟子列传》)。所不同者仲弓虽为贱人之子,而其学则为“南面”之术(《论语·雍也》篇: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孔子究为破落之贵族,而其所讲求者虽为救世之术,乃立于君子方面,以今语释之则统治阶级也。(君子义如公子,王子,即后世之老爷、少爷,小人即贱人,乃后世之小民、“小的”也。君子与小人,本地位之分别,自君子阶级之学者出,始渐变为品性之区别。此种分别虽为后世所讳言,究无法掩饰,如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云:“然则儒家果画然将国人分为能治与受治之两阶级乎?曰:是殆然,是又殆不然。儒家有所谓能治的阶级乎?曰有之,其名曰‘君子’。一切政治由‘君子’出,此儒家唯一的标帜,遍征诸儒书而可信者也。”惟梁氏谓“君子非表示地位之名词,乃表示品格之名词”。此征之儒家言如《论语》《孟子》《荀子》诸书自无问题,若考之《诗经》及《左传》所载春秋时人之言则君子小人,实表示地位之名词也。)故其高第弟子如子张,明言干禄之学,孔子本人,或言其历干七十二君。(庄韩吕诸子均有此语。)孟子则言:“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孟子·滕文公下》)盖学优则仕,非仕则无以为生。故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亦孟子语,同上)是以孔子之思想学术,视当时之官学(古代学术在官,自有此一境),虽有进步,而因依附政府,“温温无所试”,则非其所堪,弊亦中于此矣。墨子则不然,己既为贱人,而其所讲求者,亦终为贱人之学。故孔子尊周王鲁,墨子则背周道;若仅就此点言之,则孔子似清末之康圣人,墨子则一革命家也。

墨子之学既代表贱人,当时之贱人,情形果如何?《贵义》篇墨子自称为贱人,又曰:

今农夫入其税于大人,大人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岂曰贱人之所为而不享哉?故虽贱人也,上比之农,上比之药,曾不若一草之本乎?

是“农夫”乃贱人也。又曰:

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贱人也。”

伊尹究为何等贱人?在他篇则

《尚贤下》:昔伊尹为莘氏女师仆,使为庖人。

《尚贤中》: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

《尚贤上》: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

是当时以伊尹为奴仆,故曰贱人也。然自农民以降,至于奴仆,其中等级尚多;如前所引“庶人工商,各有分亲”,庶人即农人,故曰“其庶人力于农穑。商工皂隶,不知迁业”也。此外可考见者,如:

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隶、牧、圉,皆有亲昵,以相辅佐也。(《左传》襄十四年)

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土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又,哀二年)

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隶食职,官宰食加。(《国语·晋语》四,官宰,家臣也。)

农(庶人)既为贱人矣。墨子盖出身于工人,故亦为贱人。皂隶牧圉之为贱人,则无问题。其时商人,位在农工之下,亦贱人也。或疑郑商人弦高能犒秦师,疑春秋时代商人势力已大者(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谓:“郑国商人弦高都能跳上政治舞台建功立业。”页三九),其实不然。弦高之举动乃“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而已,不足见其地位之高下也。越四十九年,有一故事颇足参考。

之在楚也,郑贾人有将置诸褚中以出。既谋之,未行,而楚人归之。贾人如晋,荀善视之,如实出己。贾人曰:“吾无其功,敢有其实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诬君子。”遂适齐。(成三年,《左传》)

商人地位之低,则绘影绘声矣。虽有富商,亦受种种限制。

夫绛之富商,韦藩木楗以过于朝,唯其功庸少也,而能金玉其车,文错其服,能行诸侯之贿,而无寻尺之禄,无大绩于民故也。(《国语·晋语》八)

此叔向之语,则春秋季年,商人虽有富者,尚不得乘普通之车(韦藩、韦蔽前后,木楗、木檐也),其权利之被剥夺也多矣。(昭十六年《左传》载子产述郑与商人之盟誓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无此盟誓则不能相保,商人之受压于贵族可知。)然时移势异,则亦不能久安于贱人之地位。故曰“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为患”,他国亦当然如是也。庶民工商及奴隶,此一群大多数之贱人,向为文化所不及,迨春秋末年,社会剧变,矛盾冲突亦蠕蠕欲动矣。而立于此贱人之观点方面,倡为学说者,则墨子其人也。

此种儒墨之区别,非予之私言也。墨子既自言之,而荀子言之亦甚明白。《荀子·王霸》篇曰:

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耗悴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

役夫古为骂人之词(《左传》文元年,载“呼、役夫”),荀子之态度虽未必善,然以墨子之说为“役夫之道”,观察却真;与墨子自承贱人无以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