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关于律制与调名的理论十分混乱复杂,要去理清真不容易,师兄黄耀良先生经过多年研究,对此作了总结,写了两篇非常好的论文:《中国律制》与《传统古琴谱中的琴曲调名探讨》,分别刊登在《琴道》第二期与第五期上。又通过三分损益之隔八相生法产生十二个律,这种律制称之为三分损益律,律即音名,或称调名。由于琴谱中调名比较混乱,下表列出一些,以便对照。......
2023-11-25
《潇湘水云》是古琴曲中最受欢迎、流传最广的一首琴曲。关于《潇湘》,一般的理解是基于一个故事:由于当时南宋朝廷昏庸,为奸臣所蒙蔽,对异族侵略一味屈从,作者在潇水与湘水畔北望九嶷被云雾遮蔽,有感于斯,作此曲表达其忠贞抑郁的情绪。近来,我除了对该曲进行反复弹奏与推敲外,又反复聆听了诸位大师的CD唱片。作为题解,似乎众口一词,均以这一故事为准,但若细听,却又总觉似是而非。由此,我感到有必要对这一题解作进一步的研究。
目前所能见到最早刊登《潇湘》的琴谱是明朝朱权的《神奇秘谱》。《神奇秘谱》的题解是:“臞仙曰:是曲也,楚望先生郭沔所制。先生永嘉人,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三百多年以来,这一题解为不少琴谱沿袭采用,近代古琴界绝大多数的著作、论文、文章与介绍中更几乎全都以此为依据,并逐步引申发展而成为上述故事。按照现在通行的解释,作者是站在潇水与湘水畔去北望九嶷的。我们知道,湘江出自广西,称之为漓湘,至零陵与源出九嶷山的潇水汇合,人称潇湘,至衡阳又称蒸湘,并以湘江(水)之名流入洞庭,潇水与湘水交汇于距九嶷约一百五十公里的零陵,也可以勉强说,是在九嶷之麓。单从这点来看,郭沔站在零陵江边,望着九嶷烟云、潇湘碧波,情动于中而作《潇湘》,是可以想象的。可是,打开《神奇秘谱》的《潇湘水云》,其第一段的小标题竟然是“洞庭烟雨”。“洞庭烟雨”,按通常理解,当为“洞庭湖的烟雨”,但从地理上来看,洞庭湖在湖南省的北部,而九嶷山则在湖南省的南部,相距有千里之遥,中间还有一千三百米高的中岳衡山阻隔,站在九嶷山下是无法知道“洞庭烟雨”是什么样子的,而站在洞庭湖边上,即使没有云雾遮蔽,也是绝对看不到九嶷山,根本就“欲望”不起来,更不要说去“每欲望”了,“每欲望”就是不止一次地去“欲望”。郭沔曲子所描写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为此我询问了有关专业人士,在潇水与湘水之间历史上有无另一个洞庭,回答是否定的。但如果《潇湘水云》中“洞庭烟雨”的“洞庭”是指洞庭湖的话,则潇湘又作何解说呢?于是我想,除在潇水与湘水交汇处的零陵以外是否还有一个叫潇湘而又与洞庭有关的地方呢?为此我查阅了有关资料。据《辞源》第1030页有关“潇湘”的条目,有以下两条解释:
潇湘(一)犹言清深的湘水。《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二)泛指湖南地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注:九江:一释:以流入洞庭湖之沅渐元辰叙酉澧资湘等九条水称九江。
于是乎豁然开朗,潇水与湘水交汇处虽也可称之为“潇湘”,但流入洞庭清深的湘水,甚至整个湖南地区,自古以来都称之为潇湘,特别是九江汇合处的“洞庭湖”,在《山海经》上就已名为“潇湘之渊(深水、深潭)”。由此,我认为,《潇湘水云》之潇湘并非潇水与湘水之交的潇湘,而是洞庭湖(潇湘之渊)边上清深的湘水(江)。湘水经湘阴入洞庭,站在洞庭湖边清深的湘水之畔欣赏洞庭烟雨就非常合乎情理了。《潇湘水云》就是“清深的湘水上的水与云”,或者也可以说是“洞庭湖畔清深的湘水上的水与云”。
观其他琴谱题解,除个别避而不提外,大体与《神奇秘谱》类似。而《五知斋琴谱》题解与《琴学初律》的后记则将地点换到了沧浪。《五知斋琴谱》的题解:“宋郭楚望所作也,因泛沧浪远望九嶷……”《琴学初律》后记类似。按沧浪,汉水之别名,洞庭之东,武汉之西,距九嶷更十万八千里。我想,沧浪之说可能出于《神奇秘谱》的第二段小标题《江汉舒晴》,只是将该小标题与《神奇秘谱》的题解混在一起了。《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江”古时专指长江,“汉”指的是汉水。人们常将“江汉”泛指湖南、湖北长江水域,在此,“江”是实,“汉”系虚。同时我们也知道,古云梦泽指现洞庭湖及洞庭湖与武汉之间的部分长江汉水流域地区,属楚地,而在通俗的概念中,人们又常认为洞庭湖即古云梦泽。所以“洞庭”与“江汉”在古代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作为乐曲一部分的小标题,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则是可以的,但如在题解中将“沧浪”或“江汉”与九嶷连在一起就觉得很难想象了。其实,《潇湘水云》中的“江汉”也不完全是实指。“江汉”在洞庭湖东方,以此泛指“东方”。“江汉舒晴”实际上是接着“洞庭烟雨”之后,说“东方的江面上太阳出来了”,这就顺理成章了。由此,我们又可以进一步证明,《潇湘水云》中的“潇湘”不应该是在九嶷之麓,当然也不在沧浪。即使撇开这些不谈,就光从《潇湘水云》这一曲子本身来看,这样气势宏伟而又清远缥缈、令人产生如此遐想的地方,在湖南,除了洞庭湖以外,我们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如仔细阅读《神奇秘谱》题解原文,朱权倒并没有说是在“九嶷山麓的零陵去欲望九嶷”,而说的是在永嘉。《神奇秘谱》原话是“先生永嘉人,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从中国古文的上下文理来看,说“郭楚望是永嘉人”,下文如没有另加地点的说明,那后面发生的事情应该直接上文的永嘉,也就是说,他是在永嘉欲望九嶷。永嘉即今浙江省温州地区,至九嶷有一千公里左右,两倍于九嶷到洞庭的距离,中隔武夷山及罗霄山脉,站在温州不要说欲望九嶷,如无特别原因,即使要想起“九嶷”什么的,也有点匪夷所思。“九嶷边上的潇水与湘水交汇处”或者“沧浪”之说,是因为后人感到如按《神奇秘谱》题解,“永嘉”一说难于解释,于是另外加个什么去补阙的。想不到的是,不但越补越糟,并还给朱权脸上抹黑,好像像朱权这样有深厚文学功底的人,还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连这么几句话都不会写。如说是因为对事情本身的疏忽或故意,则倒是可以想象的。试查古地图,离九嶷不远潇水与湘水交汇处的零陵在隋初因其西南有“永山永水”而置“永州总管府”,开宝元年更改为永州零陵郡,从此零陵、永州一地二名。如果说,是朱权这位“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皇子哥儿本人,或者他的什么饭桶捉笔,误将永嘉、永州混为一谈(因为古代中国资讯不够发达,类似情况在中国历史上不乏其例),又因永州在九嶷之麓,而编造出这么一个为这位不得意的皇家子弟借曲发泄不满情绪的政治故事,似乎还说得通。当然,如果说是为了要编这样一个故事,而故意把永嘉说成永州,那就成了弥天大谎了,我想至少朱权本人决不至于如此。
有人认为《神奇秘谱》关于九嶷与洞庭、沧浪甚至永嘉的说法并不矛盾,只是诗人的想象而已。可以这样说,如果这种情况出现在诗词中,或作为乐曲一部分的小标题中,尽管稍微远了一点,有点牵强,也许还能接受。但如出现在题解及对乐曲的介绍中则不然。题解与介绍,是告诉人们乐曲的著作背景,其主要部分是何人、何时、何地、因何而作此曲,是说明文体。说明文体的基本要求是事实清楚。尽管说明文体也可以适当发挥一些想象力,但必须在合理的范围内,特别在介绍事物发生的时间与地点上,必须是十分严肃认真的!更何况,这个杜撰的地点涉及的不光是历史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涉及对《潇湘水云》题意的理解。
话要说回来,如果郭沔果真是站在九嶷边上的潇水与湘水之交汇处远望九嶷,第一段的小标题完全可以为“潇湘烟雨”之类,没有必要扯上洞庭。《神奇秘谱》的题解称之为“臞仙曰”,毫无疑问应出于朱权们之手。但小标题却不然,如果小标题也出于朱权们之手,他们也绝不至于愚蠢到弄出这么多矛盾来。当然,小标题亦绝不可能出在朱权之后。因此,可以这样认定,《神奇秘谱》所载《潇湘水云》中的小标题是朱权们连同《潇湘水云》这一曲子一起从前人处抄录下来的,而题解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作为六百到八百年以后的我们,如无矛盾,则无从谈起,如有矛盾且并无其他足够的证据的话,结合《神奇秘谱》其他题解的谬误与朱权粗制滥造的文风[1],比较而言,我想我们宁可相信小标题更接近《潇湘》原意,而将《神奇秘谱》的题解置于一旁。
下面我们来全面看一下《神奇秘谱》中《潇湘水云》的十段小标题: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飞云、风起水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影涵万象。第一至第九段完全只是关于情景的描述,可以说,没有一个小标题涉及《神奇秘谱》题解所要表达的意思。如果如《神奇秘谱》所说“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那么曲中的“云”恐怕应该是“愁云弥漫、蔽日锁峰”,音乐也必通篇充满了“阴暗低沉”、“焦虑抑郁”之情。但无论从这十段小标题或从乐曲本身,你看到或听到了这点了吗?相反,你所看到、听到的恰恰主要是“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水天一碧、万里澄波”,或者说是如历来为人们所引用的:潇湘一曲“云山叆叇,香雾空朦;怀高岚于胸臆,寄缠绵于溪云,一派融和春水,浓艳温柔,有情至而弥深者矣。低弹轻拂,真落花流水溶溶也”(《五知斋琴谱·后记》)。也正如查阜西先生所说的“虞山派弹琴家把全曲有‘水光云影,容与徘徊’的比拟,综合了传统十八个分段标题的大意”。这里查先生说的是“潇湘全曲”与“综合了传统十八个分段标题的大意”。小标题中虽也有“寒江月冷”,毕竟是有月无云;偶然的“浪卷飞云”也未必能遮得住九嶷山的高峰。仅凭第六段的“风起水涌”,就能改变整个《潇湘》的意境吗?何况《潇湘》的“浪卷飞云”、“风起水涌”给人感到的是自然界的雄伟与多变,恐怕很难与那种屈原式的“悲号问天”的遗憾联系起来。值得注意的倒是最后一段的小标题“影涵万象”,恰恰就是这段小标题道出了小标题作者对《潇湘水云》这一曲子真正主旨的认识与体会,这才是我们真正要认真思考与研究的!
既然九嶷山之说留给我们的只是一大堆矛盾,郭沔写《潇湘》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人们往往会从他的身世与时代背景来推断或联想,如果排除了朱权的政治动机,由于曾一度是主战派张岩的清客,《神奇秘谱》及后来一些追随者即以此作为依据,推断郭沔作《潇湘》是为了暗喻朝廷腐败,以表其“惓惓”(“拳拳”)爱国之心,这一说法也与现有的资料不符。郭沔,据查阜西先生的考察,大约出生在1190年左右,即便在张岩罢官时,郭沔也大约在十七岁到二十岁左右,最多也只是刚“晋升”为一个小小的“清客”不久,而在此时,他却就要或者已经离开张家了。作为曾是主战派家的“清客”,在南宋的社会条件下,在一定时期内,郭沔也许会产生一些忧国忧民的情感,但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在政治上承担什么责任,也没有资料表明他曾受到过什么政治迫害,更何况他在张家地位低,并不愉快,深受人“欺”,时时刻刻想着离开。我很难想象,他离开后会终其一生无时无刻不在长吁短叹,忧国忧民,他的作品一定是牢骚满腹,悲问九天。相反,从袁桷介绍郭沔《步月》与《秋雨》二曲的诗中[2],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追求超脱的遁世隐士形象。
《步月》与《秋雨》是郭沔自述心志的琴曲,袁桷的诗则可以说是袁桷为郭沔代言的自述诗,也可以说是此二曲的题解。“偶逐区中名”,“偶”,他不是一个热衷于名利的人,只是曾偶然去追逐过像住在“卫士小屋中”那样的“名”。“遂为尘所欺”,是说他因此受到了尘世的欺骗(或欺负)。“抱影长夜吟,别鹤同离思”,“抱影”语出自汉严忌《哀时命》:“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乎故乡”,晋左思《咏史》之八“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及唐褚亮《晚别乐记室彦》诗“抱影同为客,伤情共此时”。由此推断,此句意思为,作者在此只是“为客”的一个“穷巷士”,日日夜夜思念着故乡,十分伤心,想着要离开。“行矣归故山,探玄结幽期”,是说现在要回到故乡去了,可以去访道探玄,得到解脱了。“幽期永勿谖,长啸弹朱丝”,是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与仙长的约期,追随他们弹琴长啸。其中“幽期”是指张良与黄石公相约他日退隐归道的故事,而“永勿谖”则出自《诗经·卫风·考槃》“永矢勿谖”,《考槃》是一首描写隐士的诗,表现了一个“独寐寤言,恍然忘世,与天地同翕,合天地同开”的隐士形象,以上两典均进一步暗喻郭沔探玄归隐的决心。在《秋雨》诗中,虽也曾有“寒叶不自持,槭槭金石声。清商肃万物,此声何不平”句,但“槭槭金石声”是因为“寒叶不自持”,既然“寒叶不自持”,那么“清商肃万物”就很自然,其中为什么还要有不平之音呢?(是自嘲?是真悟?)“寒叶”是指自己,“不平”也是指自己,并不是为谁“叫屈”。因而,素来对“近名”感到羞愧的他,终于“寤叹生遐心”,悟到了“今是而昨非”,道心复顿然而起。“载歌招隐词”,招隐词即招隐诗,多出自晋人。本来,《招隐诗》是描写朝廷入山“招隐”、寻访隐士的情景,但后来却渐渐演变为“向往与隐士同居山林”的主题,并借以表达不愿与污秽社会同流合污的高洁愿望。这至晋时已约定俗成,一反《招隐诗》起初的原意[3]。
从袁桷的描述中,至少我们无法看出郭沔有如《神奇秘谱》所说的那种创作动机。如果郭沔真是那种时时抱着“拳拳之心”的爱国作曲家,他在张岩家就不会“抱影长夜吟,别鹤同离思”,日日夜夜想着要离开了。从《步月》的“行矣归故山”,可推断作《步月》的时间正是他要离开张家之时。既然已经决心要学张良那样游心于方外,永远不会忘记与仙长的约期,永远远离这种“为尘所欺”的是非之地,又为何已经回到山中遁迹林泉、逍遥物外隐居二十年左右后[4],却又无端留恋反悔,弄个《潇湘水云》去与朝廷“惓惓”呢?《神奇秘谱》成书在1420年左右。我们知道,即便是当代人,要分析一位作者真正的作曲意图尚非易事,更何况《神奇秘谱》距郭沔时代已有两百余年。可笑的是,《神奇秘谱》连基本的资料都弄得矛盾百出,怎么能相信它的题解是可信的呢?不管是朱权们,还是其他什么人怎么说,除非有更确凿的材料,袁桷应该是迄今为止最有资格来介绍郭沔的人。他曾随徐天民(1199—1285)学琴,而徐又是郭学生刘志芳的学生,郭仅大徐九岁,郭、刘、徐虽属师徒关系,但是同时代的人,对郭的为人、事迹应该非常清楚。袁是徐的学生,又是一个十分严谨的史学家,写此诗时离郭去世的时间不长,他叙述的可靠性应该是非常大的。并且,在现有的资料中,只有他对郭的事迹记载最详,至今也只有这两首诗是唯一可说明郭沔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遗憾的是,在袁桷的介绍中竟没有一句提到郭沔的“忠贞情结”!郭沔是一个具有浓厚道家思想、倦于功名、时时刻刻都想离开张府的小人物,我们没有必要因为他对琴学的贡献而去人为拔高他的“政治思想觉悟”,当然,我们也不必因为如果他的琴曲没有表现强烈的“爱国情操”而苛求于他。
众所周知,《神奇秘谱》的成书是有一定政治背景的。在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中,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人们习惯于用政治的眼光来推断创作动机,即便对于一些纯属个人感受的作品也不例外。这不是始于当代,而是由来已久。朱权是政治中人,是一个以研究文艺为掩护的不安分的封建王爷,他之所以如此想、如此做是不奇怪的,是为了政治上的某种需要,《神奇秘谱》不也将《樵歌》的题解从政治上强加给了毛敏仲吗[5]!《神奇秘谱》的这一问题查阜西先生早已发现,他在《写在影印神奇秘谱的前面》一文中写道:“谱内(指《神奇秘谱》)各琴曲的题解,并不都是依据先期文献中或民间传统的材料,而有很多是朱权自己改编的,例如《雉朝飞》,《广陵散》……阅读者或使用者必须对于他的每一题解和对于他的序文一样,提高警惕。”并且明确地指出了《潇湘水云》 小标题与题解的矛盾:“和《胡笳十八拍》一样,《潇湘水云》传统的分段标题也是与解题不能相称的。”(《中国古代音乐名作讲稿·古琴部分解说提纲》)其实,长期以来,并不是人们看不到其中的矛盾,而是因为种种原因,人们不愿意去点破这一层窗纸。首先,因为《神奇秘谱》在当时系琴谱集大成者,出自皇族,朱权又拥有自己的刻书馆——文英馆,可以大量出版,这就使得《神奇秘谱》在当时琴界具有绝对的影响力。嗣后沿袭传用,虽有智者,也大多比较保守正统,对皇族与典籍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更由于师生相授,约定成俗,即使想改,也多只在前人的框框里做些文章。正如杨时百先生在他的《琴学随笔》卷一中所说:“自远堂琴谱论声律最详,然谱中徽分错误甚多,实难索解,大抵不肯轻改古人之作,非不知也。……一声之徽尚不敢公然更正,况其他乎。”《浙音释字琴谱》(明弘治四年,即1491年)即是一例,虽然它在题解中袭用了《神奇秘谱》,然而遍读它为《潇湘水云》所写的近千字歌辞[6],除极个别几个几乎所有“看破世情”的文人都会说的“时世疑狐”、“世浊我清,众醉我醒”及“不受殷周聘”之类老掉牙的说辞外,通篇都是有关“洞庭烟云”与“逍遥自在”的描写。即便这几个说词,也是为“看破世情”这一命题服务的,几乎看不到有什么实质性的“拳拳之意”或者愤激之情,但它还是把《神奇秘谱》的题解放在前面,恐怕也是“非不知也”。就连前面说的《五知斋琴谱》[7]与《琴学初律》[8]的题解后记亦然,虽也说了“远望九嶷”与“感慨”这两个词,但通读全文,也同样没有明确提到所谓“拳拳之意”。《西麓堂琴统》则比较聪明,除“其播弄云水,有扁舟五湖之思”外,更无一词提到“九嶷”、“欲望”、“拳拳”这些无根由的话,免得左右为难,以后有不少琴谱亦多仿此。我个人认为,《浙音释字琴谱》的歌词(而不是题解)及《西麓堂琴统》的题解与小标题基本上还是接近郭沔在作《潇湘》时的思想感情的。在清代,不少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似乎更宁愿相信《神奇秘谱》题解所表达的“忠贞情结”,这就更使得这一说法大行其道了。当然,将潇湘理解为潇水与湘水的直观性及故事本身有一定的吸引人处也是一个方面。后来,人们将《潇湘》的时代与抗日战争联系起来,利用朱权的话,在《潇湘》中填塞一些政治内容。这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也只是为了适应时势的需要,并以此表达对时局的反感。自此以后,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由于长期“教育”的结果,即便是许多著名的古琴大师及学术界泰斗,也常难免自觉或不自觉地从政治这一角度来思考问题。即使有不同想法,在那个时代气氛中,也是不敢或者不愿对有关政治上的一些提法轻易提出异议的,甚或在一开始就主动地将其扼杀在摇篮里了。近年来,由于种种原因,《神奇秘谱》的题解及其衍生的说法几乎已成为对《潇湘》一曲理解的钦定标准,若有异议,就显得不合潮流。不过我想,不管它“合潮流”也好,“钦定”也好,只要不符合客观事实与事理,通过严肃而认真的研究与探讨,总是能弄清楚的。
最后,我想说明的是,本文主要是想论证《神奇秘谱》关于九嶷及其延伸之说是不足信的,也是无根据的。对于像《潇湘》这样的乐曲,如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加以证明,与其极为勉强地将它与一个不足信的故事捆绑在一起,为其所误导,倒不如将其撇在一边。我相信,一旦抛开了这个杜撰的故事的束缚,人们的思维就会变得更为活跃、更为开阔,想象力也将更为丰富,《潇湘水云》的艺术内涵也将会变得越来越完美。(www.chuimin.cn)
2001年11月18日写,随即发表于醒心琴韵网、中国古琴网,年底修改重发,发表于《琴道》2002年3月创刊号,及拙风文化论坛网,2004年重新修改。
近时为查找一些琴曲,翻阅1962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所及查阜西先生领导的北京古琴研究会联合编写的《古琴曲集》第一册中的《关于本书说明·琴曲介绍[十八]潇湘水云》,发现竟然在我以前,已经有权威书籍对《神奇秘谱》的题解提出不同意见,而我却一直未能注意。现附之于下:“按一般琴曲解题介绍:由于当时的封建王朝腐败不堪,对异族的侵略无能为力,作者在潇、湘水畔北望九嶷山被云雾所遮蔽,有感于时势,作此曲以表达他的忠贞抑郁的情绪。按照这种理解,应当从音乐中听出忧闷的情调,但是我们宁可承认它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乐曲中利用按指荡吟的手法,以及不同音色迭次呼应等手法所创造的水光云影、烟雾缭绕的艺术境界,是非常吸引人的。”
2005年10月
【注释】
[1]见收入本书的《读书笔记:朱权其人》一文。
[2]袁桷《述郭楚望〈步月〉、〈秋雨〉琴调二首》。关于《步月》一曲袁氏写道:“明月当清空,流光满西墀。振衣独徐行,耿耿长相随。我心如明月,万古无成亏。偶逐区〔1〕中名,遂为尘所欺。抱影长夜吟,别鹤同离思。行矣归故山,探玄结幽期〔2〕。幽期永勿谖〔3〕,长啸弹朱丝。”关于《秋雨》一曲袁氏写道:“欹枕绝幽梦,卧听秋雨鸣。寒叶不自持,槭槭金石声。清商肃万物,此声何不平?寤叹生遐心〔4〕夙昔羞近名。千金陇头客,荏苒朱颜惊〔5〕。此夕秋思深,断续难为情。载歌招隐词,临风写余情。”注:〔1〕区:小屋,卫士的小屋。〔2〕幽期:秘密的期约。《宋书·谢灵运传·撰征赋》:“石幽期而知贤,张揣景而示信”。〔3〕 谖(xuān):忘记、欺骗。〔4〕遐心:《南齐书·苏侃传》:“太祖(萧道成)作《塞客吟》,‘悟樊笼之或累,怅遐心以栖玄’”。〔5〕此句未能确定何意,好在无关总体。千金,千金难买年少,客养千金躯;陇头客,西北陕西、甘肃之来客。从诗中意思,一般说来似乎应指郭沔本人,但又好像不像,郭为永嘉人,张岩家在杭州,均在东南浙江,说自己是陇头客,最多只能喻指,也太远了些,不过从诗句讲,还有点说得通:远处归来,朱颜已改,白发苍苍,“儿童相见不相识”,惊听“笑问客从何处来”,感慨不已,但不知为何加“千金”二字;如说他人,前后一连,只能解释为:看到陇头来的千金旧客,时间虽然过去很久,惊其朱颜之未改,犹若仙人,心存倾慕。但也似乎牵强,望识者教之。
[3]左思《招隐诗》:“扙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4]《潇湘水云》应作于郭沔中年隐居以后,见收入本书的《〈潇湘水云〉作者郭沔事略考》一文。
[5]《神奇秘谱》关于《樵歌》的题解是:“是曲之作也,因元兵入临安,敏仲以时不合,欲希先贤之意,晦迹岩壑,隐遁不仕,故作歌以招同志者隐焉,自以为遁世无闷也。”而事实又是如何呢?1276年元兵破临安后阴历三月,毛敏仲即“腰宝剑,背瑶琴”,急着去大都朝见元世祖忽必烈,并将旧作《禹会涂山》改名为《上国观光操》作为献礼。大概是命不好,未及应召,就客死馆舍。不要说毛根本没有时间去“作歌以招同志者隐焉”,即使有时间这样做,恐怕到大都招待他的不是“封官晋爵”,而是“提头来见”。
[6]《浙音释字琴谱》的《潇湘水云歌词》:第一段,洞庭烟雨:洞庭烟雨,霏霏四起,微茫千万里,云天倒浸龙宫底。悠扬自得,扁舟看范蠡,一蓑江表谁为侣。江乡趣,闲伴渔翁,有网何曾举,假沽名钓誉。第二段,江汉舒晴:江汉舒晴,水光云影,清清雾色澜霞明,好风轻。浮天浴日,白浪涌长鲸。壶天物外幽情,破沧溟有客寄闲名,醉里醒醒,歌泽畔也那吊湘灵。第三段,天光云影:潇湘云水也两清清,水浸遥天云弄影,闲引领,九嶷何处岭。墨染临川,那闻八景。诗兴,三山五渚相为柄,客船渔火相为证,磨天镜。第四段,水接天隅:水接天隅,涵太极,未成图。玉鉴映冰壶,弥漫莫测也没平芜,遥山平断雾收初。不堪目极心孤,忘机鸥鹭相呼。何堪小隐,寻个渔夫,丝纶结伴乐应殊。时世疑狐,那烟月模糊,唤醒陶朱,添来一个那酒伴诗徒。第五段,浪卷飞云:浪卷飞云,势氤氲。羲皇人,何处潇湘的那投老寄闲身。遥借问,你那谁与汝相亲,风月为邻,芒鞋羽扇白纶巾。云水中分,潇湘佳致与谁论,十洲三岛堪伦。第六段,风起水涌:满天雨也那满天风,风起浪春春,四水浮空空。潇湘风景,的那与无穷,金碧画图中,看弱流千里,的那隔十岛三蓬,三蓬。第七段,水天一碧:渺渺那水天一碧,蓬瀛少隔,望云根那莫测,拟冯夷那访河伯。美哉也,伊谁得,彩霞绚色,看轻挂水帘,的那月钩云额。第八段,寒江月冷:寒江月冷,银河耿耿,水云遥映菱花镜,增佳兴,潇湘佳胜。凝眸高凭,遥见渔竿轻弄影,窄寄人篱下羊裘,高高帽顶。举月为媒,指天为证,不受殷周聘。世浊我清,众醉我醒,风月襟怀,惟凭诗管领,听天还听命。第九段,万里澄波:万里澄波,耿耿湛银河,的那止水自盘涡。倒浸姮娥桂影的那婆娑。谁何,壶天风月乐无他,惟凭诗酒消磨,消磨。半帆风雨,一由渔歌,由人闲唱和,笑人间歧路多。第十段,影涵万象:一天灿烂红霞,影涵万象,的那落日西斜。金翻鸦翅,水映那芦花。雨放满天星彩,风来何处悲笳。停槎品题八咏,有客兴无涯。美蒹葭,可堪那图画。如飞笔,黄麻,安排景致入诗家。
[7]《五知斋琴谱》题解:“宋郭楚望所作也。因泛沧浪远望九嶷,云水淹映,感慨系之,时值天中阳气渐衰,蕤萎少和,故宾位于五月也,音清和畅。自三段至尾,皆本曲趣味,抑扬恬逸。自四至八段,全在两手灵活,如云水之奔腾,连而圆洁,方得曲之旨也。”《五知斋琴谱》后记:“此曲云山叆叇,香雾空朦;
怀高岚于胸臆,寄缠绵于溪云,一派融和春水,浓艳温柔,有情至而弥深者矣。低弹轻拂,真落花流水溶
溶也。”
[8]《琴学初津》后记:“是操,宋郭楚望因泛沧浪远望九嶷,云水掩映,感慨而作也。音节幽静淡洁,须熟习而后入化,取用贵乎虚灵无迹,方得云水之意。琴山苏先生云:‘昔人鼓潇湘,则天光云影,容与徘徊,个中情景,当作如何体会,难与言传,鼓者听者,两不知也。’曲中用指极难,吟猱二法,正合商曲体例,所当之法,兹悉切正,须分清而不混作可也。曲情曲义,二妙并佳,学者勿徒手快为宜,细心静作,神妙无与比也。虚白道人识。”
有关潇湘水云及其联想——马如骥古琴文集的文章
古琴关于律制与调名的理论十分混乱复杂,要去理清真不容易,师兄黄耀良先生经过多年研究,对此作了总结,写了两篇非常好的论文:《中国律制》与《传统古琴谱中的琴曲调名探讨》,分别刊登在《琴道》第二期与第五期上。又通过三分损益之隔八相生法产生十二个律,这种律制称之为三分损益律,律即音名,或称调名。由于琴谱中调名比较混乱,下表列出一些,以便对照。......
2023-11-25
下面就将我学《潇湘》这段时期吴师有关《潇湘》的谈话内容整理要点如下。我第一次听到“清微淡远”是学弹《潇湘》的时候,之后,又多次听吴师谈起。此故事是在我学《潇湘》期间所闻,并与弹琴有一定关联,录此以存。虽然吴师在日,我犹未恢复弹琴,然自从重理丝桐以后,除《平沙》作为试弹曲外,为了纪念老师,第一支恢复的曲子就是《潇湘》。......
2023-11-25
谈到传统古琴音乐,首先想谈一下中国传统古琴音乐的属性。并且中国传统古琴音乐本身就直接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歌赋。按照西方音乐的概念,中国传统古琴音乐应属于标准的标题音乐范畴,具有标题音乐的一切属性,甚至可以说是标题音乐的鼻祖。了解了中国传统古琴音乐的属性,我们再讨论另一个问题,在理解与评论传统古琴音乐时,是否可以像对诗词小说那样,对琴曲的内容与结构进行文学性的评论?......
2023-11-25
另外,联想范围可广可窄,而分析的内容就相对比较固定,为此,在《潇湘水云联想》之外又写一篇《试析》。《潇湘》一曲是古琴音乐中最受欢迎的琴曲之一,近来我一直试图用一个弹琴者的感受来对其进行尝试性分析。《潇湘》的第一段用泛音演奏,不过不像其他古琴曲那样将泛音段主要用作引子。本段水云声是《潇湘》创作上的一个特色,也只有古琴才能充分予以表现[1]。......
2023-11-25
明确了前面几个问题,我们可以具体来谈传统古琴音乐的分析了。最后是音乐分析,在关于中国传统古琴音乐的特点中,我们知道,中国传统古琴音乐没有什么作曲格式。因此,古琴根本就没有西方音乐的那种曲式概念,加上中国传统古琴音乐也没有完整的音乐理论,这样,传统古琴音乐的音乐分析也就相对不太复杂,主要是调式分析与简单的和声分析。......
2023-11-25
仔细研读秋塞牧犊的《乱翻书,与“渔夫”谈神奇谱潇湘题解》与处士横议先生《赞同秋塞观点谈是曲》后,我发现,拙文与《〈潇湘水云〉题解辨析》相比,有分歧,但也不乏共同之处。先谈秋塞先生的文章。不过,使我欣慰的是,似乎秋塞先生也在怀疑“九嶷”之说了,这正是我要说的。似乎秋塞先生也同意题解的文字不会是郭沔写的,这点我们又一致了。......
2023-11-25
张先生是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的学者,他热情地接待了我。经介绍才知他就是广陵派的传人刘少椿先生。先生闻知后立即向南艺领导反映,经先生多方奔走,南艺同意接收我为南艺学生,从先生学琴。现在,每当我弹起《潇湘》,总会想起两个人:一个是吴兆基老师,一个是刘少椿先生,吴老师教我弹《潇湘》,而先生则知我弹《潇湘》。来南京后始知先生已仙逝多年,不禁唏嘘。若可能,希望退休后能以《樵歌》告慰先生之灵。......
2023-11-25
清·费丹旭《昭君出塞图》我1959年学弹《秋塞吟》时,吴兆基先生曾多次说过:“《秋塞吟》是中国式的《悲怆》交响乐。”先师虽未再对“《秋塞吟》是中国式的《悲怆》交响乐”作进一步阐述[1],然我感到这一命题的含义深远,应作更深入的探讨,故兹不揣浅陋,试而为之。《秋塞吟》是一部悲叹西汉王昭君一生不平遭遇的乐曲。......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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