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潇湘水云及其联想-马如骥古琴文集:农场归来的离别与思念

潇湘水云及其联想-马如骥古琴文集:农场归来的离别与思念

【摘要】:1969年夏,我因病提前离开锻炼的农场,去景德镇山区一小三线厂报到,根据规定,可以中途在家休息一月。黄海大雾(迷茫篇)我七月二十七日离开胶县农场,同学们送别的情形犹历历如在眼前。一日办完了农场同学所托事,当夜即赶回苏州。站在桥的中央,江风猎猎,航灯与渔火相映明灭,远处的广场上,儿童们在演唱,时时飘来清脆而幼稚的歌声

鄱阳渔歌)

1969年夏,我因病提前离开锻炼的农场,去景德镇山区一小三线厂报到,根据规定,可以中途在家休息一月。从山东胶县经苏州到景德镇,可乘火车或走水路,我选择了后者,这样费时但省钱。走水路,要途经黄海、长江、鄱阳湖,沿途无事,每有所见所思,随手记录,到厂安定下来后,略加整理,以信件的方式发给同学。因其中有《鄱阳渔歌》一节,曾想仅将此选入《关于渔歌》之中,后因该文写于四十多年以前,上世纪所写文稿,几经搬迁,已损毁殆尽,日前整理旧箧,得之于偶然,不忍舍弃,借与《渔歌》一点因缘,仍将全文独立成篇,跻身《琴曲探幽》之中,紧置于《关于渔歌》之后。

黄海大雾

(迷茫篇)

我七月二十七日离开胶县农场,同学们送别的情形犹历历如在眼前。因车次与修桥的关系,火车在下午五时许才抵达青岛站,在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即购到下午的船票。下午四时,细雨蒙蒙,码头浓雾弥漫,脚下波涛虽急,咫尺之外,尽入云雾深处。船猛吼一声,渐离码头,向云雾堆里径直驶去。我站在甲板上,望着渐离渐远的青岛,心中一阵迷茫:从前的一切,就像那码头上挥手致意的人群、停泊港内的归舟,渐渐由清晰变得模糊,由模糊变成黑色的小点,最后完全为大雾所吞没,而留在我后面的,则是一片茫茫的大海。在这茫茫的大海中,我所能看到的,也仅只是跟前奔腾激荡的碧涛,以及那进溅起来的白色飞沫。即便这跟前的波涛,我也无法知道,它下面究竟是漩涡?是裂隙?是礁石?还是那可爱的珊瑚?我想,除了舵手外,谁也不知道这雾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第一天的一个晚上和第二天的整整一天,整个海面还是为大雾所笼罩。这雾,使整个海面如未开辟的混沌,没有天也没有地,看到的只有船的本身,以及船中素不相识的旅人,至于那世上的芸芸众生,似乎都与我无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阔(轻松),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与惆怅。第二天晚上,据说出过满天星月,可惜我没有看到。待我起床,正下着小雨,雾倒消去了不少,依稀能看得出那弧形的地平线。然天还是那样的低,低到几乎贴在海面上,偶尔见到的几只海鸥,也被压得紧贴着海面急急地掠过。而后,就忽而太阳,忽而下雨,忽而东边太阳西边雨,忽而干脆板起了阴沉沉的面孔。待船进了长江口,风仍刮着,雨总算真正地停了,旅客们也都走上甲板,扶着栏杆,欣赏起隐现在地平线上的渔帆来。渐渐各式各样的船多了起来,有的是舴艋小舟,但扬起了白帆,乘着风浪,在我们面前急驰而过,也有的虽艨艟大船,逆水行舟,比爬行还慢。这使我联想起世上的情况,有的人扯足了帆,踌躇满志,顺流直下,一日千里;也有的人“船漏偏遇顶头风”,虽使尽浑身解数,日进不过盈寸,还有“灭顶”的危险。前者非尽有超人之能,后者也并非均庸庸之辈,天数使然,人莫能为。当然,勇者虽处逆境,犹能搏浪前进,懦怯者洋洋自得,一遇岩礁,终遭覆灭。渐进黄浦,船越来越多,几艘军舰,威武地矗立在江口。及入黄浦,江面骤狭,一排排高耸入云的烟囱迎面而来,又回到大上海了,又从以前离开的地方回来了,山东、胶县已在云雾飘渺的千里之外了,我好像如大梦初醒。“来从来所来,去自去处去”,人生大抵如此吧。上午十时半,工农兵六号轮晚点六小时安然抵港,当日下午就到学校看了一些老同学,大部分都无所事事,也无消息可告。一日办完了农场同学所托事,当夜即赶回苏州。

七月一号到家后,见妈妈身体尚可,也颇欣慰。除看病外很少外出,一直在家陪陪妈妈、处理家事,整理行装,时间飞快,不觉已近一个月。二十六日上午,我乘火车直奔南京。开始了旅程的第二阶段。

按:写此文时,我是一个从乡下小城市出来的学生,从未见过大海、大船与军舰,文中“艨艟大船”,现在想来,实际恐怕是指稍大的老式机轮,而几只军舰,也大多是炮舰之类,不过在当时,不独是我,船上旅客,似乎也大多在看稀奇。

南京印象

(冥想篇)

中午十一时三十分,列车准时到达南京。下车后随即找了几个老同学,由他们安排住在898厂宿舍。在南京的白天几乎都为船票奔波,晚上方得自由。第一个晚上旅途劳累,同学初聚,没有出去,第二个晚上参观长江大桥,最后一个晚上是在玄武湖边度过的。

二十七日傍晚七时许,我们一行五人,分坐四辆自行车向大桥奔去。中央门一带,向来比较荒凉,自大桥建成后,稍事修饰,但仍较冷清。车行半时许,骤一转弯,突然银龙自天而降,两排明亮的水银灯成之字形凌驾于黑色的江面上,桥下也有无数水银灯次第明灭,宛如迢递银汉闪烁不定的繁星,犹如矫健翻腾的游龙。及至桥面,纵观全桥,更觉气象万千,蔚为壮观。这时才看清,桥主体南北横跨,公路桥与铁路桥分上下两层向两侧延伸,铁路引桥与主桥成一直线,公路引桥则在长江两端与主桥分别作之字形分开。为便利附近交通,公路引桥更别生一枝,分向南北。气势雄伟,自古未有。

漫步在桥上,我们都感到无比的骄傲。中国人终于用自己的双手造出了这样令人振奋的大桥,它再一次证明了觉醒了的东方巨人的智慧与伟大。然而,漫步在桥上,一个阴暗的幽灵似乎也悄悄地占据了我的心灵,仿佛在不久的将来,这座美丽的大桥已在未来的战争中化为瓦砾,只有几垛残存的桥墩零乱地散落在水面上,在西风残照里,也许尚有几个幸存者,徘徊在茫茫的江水边。于是,我从心底里升起了一阵憎恶,我憎恶战争,憎恶这人类最野蛮的残杀。但现实又清醒地告诉我,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群比黄世仁更为残忍的剥削、压迫、奴役广大老百姓的吃人豺狼,还存在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贪婪地吮吸着世界上大多数人的鲜血,摧残着世界上一切的物质文明,如果不彻底地将他们铲除干净,人类将要永远付出比铲除他们所引起的战争更为惨重的代价。为此,我又由衷地祈求那消灭他们的战争尽快来到,尽管在那战争中,我们也许将同归于尽,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坚信,只要彻底地铲除那些魔鬼,幸存者就一定会在这世界的废墟上建造起人类永久的乐园,人们将永远过着真正的和平、幸福、平等、自由、民主的生活。想到这里,我又仿佛看见在那残存的桥墩上,又升起了一座更为壮丽、更为雄伟的金桥,在绚丽的阳光下,我们的子孙后代欢快地漫步在这金光四溢的桥面上。

站在桥的中央,江风猎猎,航灯与渔火相映明灭,远处的广场上,儿童们在演唱,时时飘来清脆而幼稚的歌声,由于比较累,我们在大桥上停留不久,即顺坡飞驰而下。因五人才四辆车,一位同学由其他分带,至大桥出口,由于儿童纠察队的干涉,赵同学急忙从车上跳下,差点摔了一跤。看到孩子们认真的精神,我似乎又看到了一些希望。

玄武湖边上的傍晚充满着美丽的诗意,东风徐来,柳丝轻拂着才升起的月亮,仿佛要将本来就明镜似的月亮复拭得纤尘不染,更为清亮。远处的柳树堆里,朦朦胧胧,犹如笼罩着一阵轻烟,几点星星灯火,从柳丛中露出欢乐的笑脸。湖里,有人迎着粼粼细浪,悠悠地漂浮在水面上。我们坐在柳条下、湖岸旁,畅谈着古往今来。可能由于疲劳,我渐渐地朦胧起来,同学们的谈话声慢慢地变得十分遥远,我仿佛坐在人生的海岸上,冥想着未来,那未来却就像那对岸雾样的树烟,充满着微茫、神秘与希望。

也算是幸运,南京前几日一直闷热得透不过气来,二十六日开始,突然变得十分凉快,一直到我离开,南京始终吹着爽人的凉风,晚上开窗睡觉都嫌凉。同学开玩笑,说我是巽二郎君,将好风带到了南京,并坚持要我多住几天,怕我一走,将好风也带走了。当然,如果我真能给南京带来好风,不要说几天,多少天都愿意,但我毕竟是个凡人,是一个极平凡、极平凡的凡人,于是我只得“忽乎吾将行兮”。至于好风是否真的给我带走了呢?我不知道,也没法去管到,不过,我衷心地祝愿南京永远惠风和畅,南京人永远平安幸福。

长江梦游

(物化篇)

二十九号晚上,我已在东方红五号轮,迎着望月向九江进发。东方红五号轮是一艘老式的大船,系原江华轮改装而成。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购到这么一张“特等”舱位:天蓝色的天花板,双人宽的着地“长床”,江风吹来,非常凉快,躺在其上,隔着扶手,就能看到船外的一切,这是三层楼上四等舱外,甲板走廊栏杆旁。(www.chuimin.cn)

江上观月出,还是第一次。恐怕是害羞的缘故吧,月姊的出现是那样的悄然,又红又大,与落日相似,以至于人们没有立即发现,待看到,月已上东山,向四周发出迷人的清辉。于是江上一碧万顷,皓月千里,月影流辉,水光接天。远处群山,一二抹微云,七八痕淡墨,若隐若现;近处江面,三两点疏星,五六盏航灯,似明似灭。我躺在“床”上,全身沉浸在月光之中,浩浩茫茫,飘飘渺渺,几疑无复人间。于是乐甚,忘其所以,微吟适怀,扣弦而歌,歌曰:

浩浩长空兮嫋溺东风,巍巍九嶷兮渺渺仙踪,

遥望美人兮隔云端,临风浩歌兮明月中。

歌毕物化,非蝶非蜂,不知所终。及梦断惊回,舟人相告,已过东坡赤壁。时有孤鹄游弋,清唳数声,飘然而去。噫!此非坡仙乎?胡为乎来哉?观傍岸诸山,回想其状,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吧。夜半过铜官山,茫然不知所向。

夫月夜泛舟,临波浩歌,坡仙之乐也,余此时此地,坡仙何异?然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转转循环,未能终一。况独乐虽欢,他人悲歌,据尘寰之中,世事纷争,处飘渺之乡,犹忧红尘,是故出也忧,入也忧,何乐之有?范文忠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皆乐,其乐始乐,天下皆欢,其欢始久。而今天下未能全乐,魑魅魍魉,兀自横行,撒旦未除,我辈之乐,一时间耳。南柯黄粱,转眼即为陈迹,随笔录此,聊以自慰,兼飨诸友。

翌日中午船过马当,即入江西地界。马当有沉船,流急滩险,船至此都由大副亲掌。过彭泽,小孤山江中笔立,其上屋舍俨然,古木苍翠,倘使陶令有知,据孤山之上,挹长江之水,邀月对酌,临江赋诗,物我皆忘,何必归去。而后转湖口即至九江。

船至九江,已是下午四时左右。大家都忙着下船,拥挤不堪,我拖着两大包被服行李,苦不堪言。幸而有一小伙,见我如此,立即上前,扛起一只重包,向前急跑。我心有疑虑,也只好跟着飞奔,一直奔到大街上,小伙子才停了下来,将包放下。两人都满头大汗,可我连声喘气,连“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他已快步疾走向码头奔去,消失在人群之中。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感激与内愧,无以名状,我平常自视颇高,然相比之下,已见高下。在九江,住红旗旅社三部四楼,登阳台,可俯瞰九江全景及南门湖。九江即古浔阳,城中有浔阳楼,疑即宋江题反诗处。南门湖背映庐山,前通长江,当地人谓三国周郎在浔阳操习水军即此。站在阳台上,望南门湖清波激荡,遥想当年,远处云端仿佛有千军万马,挥枪厮杀,弹指间,又风吹云散,一轮落日,只剩余辉,兀自在湖面上泛着一点点淡淡的微光……

鄱阳渔歌

(隐逸篇)

因近日根本买不到去景德镇的汽车票,滞留九江,又无时日,听人说,穿鄱阳走波阳,或有办法,且可领略中国第二大湖的风光,于是想法弄到了一张船票。第二天清早七时许,急赶码头,才上船,天光已经大亮,一轮红日隐现于晨雾之中,映得湖面半边皆红。旅客中,多为江西老俵,水路常客,面对如此壮观,熟视无睹,均在舱中,或相互聊天,或闭目养神。只有我,一个书呆子,轻步走上甲板,伫立船头,对着那一望无际、水波浩淼的湖面,兴奋不已。鄱阳湖是我国第二大湖,由于围湖造田,一到枯水期间,很多湖面成了沼泽地,可夏季水涨,江水倒灌入湖,仍不失天下第二大湖的雄伟。万顷碧波,上与天接,风帆沙鸥,游行其间,遥望庐山诸峰,高耸入云,烟岚杂沓,掩映明晦,不禁产生海外仙山之想。船行约一小时,即绕岸而驶,不断有绿岛浅屿迎面而来。岛上林树郁森,巍然苍秀,与岸相映。穿梭其中,黛色如染,山光入船,照得人眼皆碧。岸边树梢,常有人家隐现,晓烟甫歇,犹自袅袅,鸡鸣犬吠,此起彼伏,相互应和。偶听得一声吆喝,声飘云外,天机盎然,如入蓬莱仙境。至傍午时分,船越一小屿,突闻渔歌阵阵,起自对面里许渔村,声颇清越,因湖面广阔,越感悠远,虽土语咿哑,无法知其所唱[1],然一声高歌,万众齐应,“渔歌唱晚,响彻彭蠡之滨”及《渔歌》中的“渔歌调”意境,信非虚言。

辗转波阳

(尘世篇)

到波阳已日薄近西山,住一小旅社。波阳城内一片热浪,旅社房小,更是闷热难当。最使人烦恼的是吃饭,到处苍蝇成堆,小卖处的烧饼上,只见黑压压的一层,令人无法想象。无处吃饭,好在行李中还有几块饼干,是临走时妈妈塞给我的,勉强混个晚饭,明天早上就只好空着肚子了。第二天一早就赶去车站买票,才六点多钟,已有不少人,好不容易抢到了一张客票。票上注明八点开车,我饿着肚子与大家一起等,可直等到九点,还没有车来,问车站,说不知。又过了半个小时,驾驶员才慢悠悠地逛了过来,再慢悠悠地进去把车开了出来。可开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客车,而是一辆闷罐子货车,站里说只有这辆,要去就走。这么热的天,只好走就走吧。大家就这样争先恐后地挤上了车,一下就挤满了。上了车,席地而坐,又等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车发动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江西天热,八九月份的天,车外温度也得三十七八度,车内像猪一样塞满了人,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透气,其余全都包得死死的,人在其间,我虽年轻,已感到难以忍受,更不要说那些年纪大的与妇女了。更为糟糕的是,中途有人想方便,急敲驾驶室的隔板,驾驶员只当未听见,头都不回,车内群起愤慨,他仍依然故我,随你骂去。好在也许天热,汗出得多,还没有出现熬不住就地解决的事。就这样车行三四小时,有人已几乎晕倒。在离站约一里路的地方,车子突然停了下来,驾驶员一跳下车就径自走了,连车门锁都没有打开。一车子人就像囚犯一样被关在这闷热不透气的笼子里,不知何时才能重获自由。车中人乱成一片,有骂的,有摩拳擦掌准备一下车就要与驾驶员拼的,也有唉声叹气听天由命的,个别女同胞甚至急得哭了起来,不知道什么灾祸将会降临。又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来了一个人把锁打开,还没等将铁门打开就返身疾走,等大家将沉重的车门拉开下车,已不见踪影。一行人骂骂咧咧,拖着疲惫的身体,背着行李,沿公路走进车站,站中空无一人,连板凳都没有一张。

……

好在景德镇终于到了。

【注释】

[1]江西民间土话很难懂,我在景德镇生活十年,犹常如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