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潇湘水云联想-马如骥古琴文集》的混合世界观探讨

《潇湘水云联想-马如骥古琴文集》的混合世界观探讨

【摘要】:《潇湘》与《前赤壁赋》都是表达了中国古时文人的一种世界观,即儒道释的混合世界观,在这里,主要是由儒而释道的世界观。让我们先比照一下《潇湘》与《前赤壁赋》。这几句,可比《潇湘》之第三至第四段,更与《潇湘》之第十二至十四段相似。犹同第十七段《潇湘》雷声过后,对所有这些人间之风云一扫而空而产生的疑问、惆怅与落寞。

我在弹《潇湘》的时候,常有如读苏东坡《前赤壁赋》之感,开始只不过是一种共鸣或感觉,但我想共鸣或感觉是不会空穴来风的,一定有其内在的联系,只是因为忙,不及细想。近日再读《前赤壁赋》,豁然开朗。《潇湘》与《前赤壁赋》都是表达了中国古时文人的一种世界观,即儒道释的混合世界观,在这里,主要是由儒而释道的世界观。《潇湘》,诗人通过水云变幻的音乐表达,顿悟宇宙的实质;《前赤壁赋》,苏轼则由水月之盈虚、人间之沉浮,参悟人生的意义。

让我们先比照一下《潇湘》与《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是介绍文章所要描述的时间与地点,如同《潇湘》第二段描写洞庭的早晨。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几句,可比《潇湘》之第三至第四段,更与《潇湘》之第十二至十四段相似。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对比《潇湘》,其第八段至第十一段的快速激昂,似也可想象为曹孟德当时挥戈南下、十万旌旗、百万骏马、呼啸驰骋而来的情景。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犹如《潇湘》第十五、十六段中出现的一些不谐和的浪花,表现了乐极生悲、乐中有悲的情感

“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麇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犹同第十七段《潇湘》雷声过后,对所有这些人间之风云一扫而空而产生的疑问、惆怅与落寞。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也可比作《潇湘》第十八段由钟声而产生的启示。

从上可以看出,二者无论在结构或思想都有相似的情况,这是因为传统古琴作曲都是以古典文学文词的结构为基础的,其思想与逻辑思维方式是一致的。当然,苏子的《前赤壁赋》不是为《潇湘》而写,《潇湘》也不是为《前赤壁赋》而作,二者不可能一一对应,甚至以上所说,也仅仅是一些联想与比附,二者所要表达的思想,亦有同有异。

《潇湘》从万籁无声的空冥中,将人们带进了宁静空灵的洞庭湖:悠然自在的云、清波荡漾的水。随着音乐的进行,慢慢天空乌云翻滚、白浪冲天,形成了极其雄伟的大自然壮观;随后云开天青,夕阳映红,清风载帆,渔歌隐约,完全是一幅和平、惬意、飘然欲仙的景象。突然的雷声,把这一切一扫而空,犹如一阵棒喝,震撼着人们的心灵。嗣后古刹钟声,三声一音,使人们从迷茫中立即顿悟。接着万籁俱寂,有声胜无声,随着渐渐远去的钟声,又回到了开首的空无之中。

按照佛家的说法,宇宙间的一切,均为因缘和合而生,缘起而生,缘谢而灭,其在未生之前,本无此物,既灭之后,亦无此物,故曰为“空”。也就是说,“观一切诸法,皆悉空虚”。宇宙本身如此,人生更是如此。《潇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好像描写了由“空”进入“成住坏”(“假有”),再返于“空”的“成住坏空”[1]过程。也就是说,《潇湘》描写了一个世界从“空”到“变”(“成住坏”)再回到“空”这个“不变”的整个过程。

这与现代林语堂释译《老子》的“道”是“万物复归为始与出之有形入之无形的循环”的观点基本吻合。老子说:“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说:“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魏王弼的解释是,天地万物以无为本,无是万物的本体。应该说,佛的“空”与道的“无”本来是有区别的,只是在佛教传入中国后,随即本土化,与道家学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已经接近同质化。东晋时,道安已经直接将王弼的“本无”观念转化为了“本空”:“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三国道教的主要经典《清净经》则说得更明确:“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其意与《金刚经》所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空无境界几乎相同。至此,佛道的“空”、“无”在中国得到了基本统一。尤其是在禅宗知识分子认可以后,更是一并融汇在中国文化的一体之中,在一般人看来,常常难分你我。当然,在专门研究佛道的人们眼中,特别是一些研究原始佛教的朋友们的眼中,佛的“空”与道的“无”并不等同。不过,话要说回来,即使是“佛家”本身,“空”的概念还有大小乘之分,大小乘中还有不同派别的区别,不同派别中还会有小派别之争,究竟如何,各说各的,在这里就不去讨论了。

关于宇宙万物,当前科学的某些解释是,宇宙诞生于大爆炸,爆炸之前为何物,有人说是黑洞,我称之为类黑洞[2];宇宙寂灭之后,又变成了什么?还是类黑洞。类黑洞是什么?与黑洞类似的天体,天地万物全被吸入吞噬,什么都“有”,而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没有生命,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声音,没有光线,甚至连时间、空间也没有。任何东西一进入,立即“寂灭”,只剩下“无”,或简之曰“空”。等待的也许是在亿万年以后宇宙的再次大爆炸。

至此,佛、道的宇宙观与某些科学观点基本一致。(www.chuimin.cn)

因此,《潇湘》之悟,也可以说是悟到了宇宙的本体、人世的根本,归结为“空”或“无”。

说到《潇湘》的“空”,毕竟与佛道宗教透彻的“空”、“无”也有一点区别,《潇湘》描写了一个由“空”到“假有”,再由“假有”返“空”的“成住坏空”过程,但《潇湘》中大量有关景物情感的描写太实在了一点,总让人有点流连忘返,给人们似乎感到有点“真有”的感觉,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儒家对《潇湘》的影响。

《前赤壁赋》中,苏轼想要告诉人们的是什么呢?从世界的变幻无常,他认识到,若“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如以不变之心观之,水虽“逝者如斯”,但水还是水;月虽“盈虚者如彼”,但月还是月,我还是我,我与天地同齐,与天地万物“皆无尽也”。这里有两点,一是“变”,一是“不变”。苏轼的这段话与庄周的一些话十分相似。庄周在《秋水》中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庄周在这里也说了两点[3]:变,“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不变,“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遥而不闷,掇而不跂”,“得而不喜,失而不忧”……远近、多少、时间、得失、生死这些“变”的外相在他心里都成了“无差别”的“不变”。

张大千《东坡草笠屐图》

如果从“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即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出发,进一步“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就会得出世界一切的本性都是“空”与“无”的结论。但苏轼似乎没有作进一步探讨,就在这里止步了,他只是说:“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就使得他的思想还只是停留在庄周《秋水》、《逍遥游》上,虽悟人生,但还将“假有”看成“真有”,并使之永恒化,最后又回到了儒家现实的框框,没有跳出三界之外。诚如他弟弟苏辙所说:“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苏东坡的思想发展有一个过程,在写《前赤壁赋》时,还没有能悟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还没有达到“无我的永恒”境地。因此,在“变”与“不变”上,《赤壁》与《潇湘》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其区别主要是在结论上,《潇湘》虽然一时间似乎将“假有”表现得有如“真有”,但结果还是归结为“无”,还是“空”;而《赤壁》却将“假有”真正地变成了永恒的“真有”了。

中国文化是儒释道的多元文化。自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等人的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中国古代文人从小深受儒家教育,但后来随着佛教的传入、道教的中兴,又逐步接受了佛、道,以至于重新翻出诸子百家的理论,只是仍以佛、道为主,加上儒释道三家理论在某些方面有一定的共通之处,于是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形成了特有的中华民族的共同文化。可以说,自唐宋以来,文人学士几乎没有不读过道藏佛典的,并深受其影响,以至于有“朱子道”、“陆子禅”之说;而道士谈佛理,和尚注道经,则更屡见不鲜。就这样,中国古代文人的思想始终游移于三家之间,只是随时、随地、随境遇之不同而各有侧重而已。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大致可以划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典型的儒家文人,如范仲淹等:“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完全充满着忠君报国、儒家的仁爱思想,但这类人毕竟不是多数。第二类是那些真正勘破世情、虔心礼佛修道而祈求正果者,除老年知识分子或别有因缘者外,也属寥寥。第三类则为典型的中国古代文人,其中似乎也分为不同的阶层。其中的上层,他们始则热衷功名,但仕路并不平坦,于是顺则为儒,为官为相;退而为道,清静无为;再退为佛,超然解脱,他们崇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思想变化并无明显界线,大都在释道儒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表现不一,苏东坡可谓其中代表者。苏东坡早年热衷仕途,贬谪黄州后,其郁闷之心情可想而知。他从庄周、佛家的思想中得到了安慰,不过他还是始终在“望美人兮天一方”,并没有彻底从儒家的束缚中得到解脱。这第三类文人中最底层的往往是那些无意于或无缘于功名,甚或混迹于佛道之间者,清客应属其中。按照词典定义,清客有两种。一种是古时在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文人,所谓“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此等人比较复杂,大多数不过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清淡凑趣,混口饭吃的食客,除少数如战国时期弹铗而歌的冯驩等以外,并无一定政治追求与抱负,也无一定的思想倾向,只是根据主人的兴趣爱好,时儒、时佛、时道。另外一种为艺人。在古代中国,艺人的地位是很低的,即便是那时职业琴人,正如查阜西先生在《百年来的古琴》中指出的那样,“那时古琴音乐是一些‘落第士子’、‘淡季工匠’、‘冬闲农民’在掌握古琴艺术后,按他们的水平高低、蜕变为琴师、琴清客或琴待诏”,除个别如琴待诏等级稍高,为最高统治者服务外,也大多只是官员士大夫闲时消遣的工具,离政治中心远甚。不过,其中也不乏多才多艺而挟技清高者,我想郭沔当属这两种之间。郭沔,按袁桷《述郭楚望〈步月〉、〈秋雨〉琴调二首》[4]说法,只是张岩家的一个小小的清客,主要是整理琴谱、弹琴给主人们听。郭对这段历史感受是“偶逐区中名,遂为尘所欺”,接下来的他,“寤叹生遐心”,于是“行矣归故山,探玄结幽期;幽期永勿谖,长啸弹朱丝”。这样看来,他本来就倾向于道,虽然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投奔张府,但这只是偶然的误涉名利,不久就“鸟倦飞而知还”,时时想着远离尘世的污浊、脱离世俗的樊笼。张岩出事后,他随即离开张家,学张良入山访道,做了一位隐士魏晋唐宋以来,道佛融合,“空”、“无”如一,隐士也多由道及佛,渗透在“空、无”思想之中,郭沔以佛道为主的佛道儒三家兼容的世界观来作《潇湘》就顺理成章了。而苏东坡虽被贬谪,总还是官,将来恐怕还有翻身之日,加上他长期深深浸淫于儒,解冻非一日之功,不能一蹴而就。因此,他虽然聪颖绝顶,并也已“悟”到了一些东西,但还总不免拖泥带水。

《前赤壁赋》是一篇名作,《潇湘》是一首名曲,其行文音乐如行云流水,所描写的场景又均宏伟壮丽而细致深入,且都是以问答方式来探讨人生宇宙,并有不少可以相互印证之处,我总角读《赤壁》,弱冠弹《潇湘》,这就是为什么一弹《潇湘》,我就会自然地联想到《赤壁》。《潇湘水云》与《前赤壁赋》将永远成为中国文学艺术不朽的姐妹篇!

金·武元直《赤壁图》

【注释】

[1]“成住坏空”循环,人是“生老病死”,心是“生住异灭”。

[2]类黑洞,关于黑洞问题十分复杂,至今只能用地球上人的有限知识来推断,不足为凭。黑洞吞噬一切,甚至包含小的黑洞,有亿万个恒星的银河系的中心据说就是一个极大的黑洞,银河系就围绕着这个黑洞旋转,而银河系与其他河外星系也一起在围绕一个未知的中心旋转,这个中心可能又是一个更大的黑洞。为此推想,宇宙的中心也许就是一个无比的黑洞(我姑且称其为类黑洞),宇宙的毁灭也许就在类黑洞之中。同样,类黑洞的爆炸也许就是新宇宙的诞生。

[3]庄周一段翻译成白话文是:万物的量无穷无尽,时间永无止境,缘分命运亦无定数,一切事物的开始与终结不会一成不变。因此,大智慧的人知近又知远,他看到小(少)并不真的认为是小(少),看到大(多)的并不真的认为是大(多),因为他知道量是没有穷尽的。他理解事物的方式是证之于今古,古事虽远,犹近在眼前,今事虽近,也多不可期及,因为他知道时间是没有尽头的。他懂得盈虚消长之数,得而不以为喜,失也不以为忧,因为他知道缘分命运并不是永远如此的。他明白人生的大道,所以活着并不感到喜悦,死亡也不以为是祸灾,因为他知道万物的终结与开始不是固定的。

[4]袁桷《述郭楚望〈步月〉、〈秋雨〉琴调二首》见《潇湘水云题解辨析》附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