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鸿》的歌辞与《浙音释字琴谱》相符

《秋鸿》是中国古琴曲大型作品中最负盛名的琴曲之一，明清以来，刊传此谱达三十种，历来琴界对其评价非常高，《琴苑心传》说：“其指法音调，卓乎高古，至神至妙，无以加兹，诚学者之至宝也。”许健先生在《琴史初编》中也对《秋鸿》赞不绝口，并引用《五知斋》的题解曰：“如遇群贤，鼓时必落后奏为妙，若先弹此曲，使诸音皆闭，觉大无意趣。”

《五知斋》的《秋鸿》是一首在古琴音乐中不多见的具有交响性的大曲，全曲时长半小时左右，其时空跨度之大、所表达情感之复杂，在琴曲中实属少见。一般认为该曲“志凌霄汉，有鹏飞万里之思”（《五知斋·秋鸿》题解），必定是一首自始至终气势雄伟、豪迈壮观的乐曲，及打谱后，方知并非如此。《杨氏琴学丛书》认为该曲系“《广陵散》略为删润，更其名改为商调，其节奏悲壮苍凉，激昂慷慨，髣髴《离骚》音韵，或逼真高渐离击筑情形”，诚一堂则说：“深秋鸿雁，摹写无余，而悲凉凄婉之情，弗绝如缕，邈手不可寻绎，后幅音调弥哀，旅客岂堪多听。”上二说虽不无偏颇，除“广陵散”及“高渐离击筑”之说不足采信外，却有一定道理，可与《五知斋》说法据谱参照进行。《秋鸿》是一首拟人化的乐曲，描写了秋鸿为躲避严冬自北至南迁徙过程，并在经过了艰难困苦的万里跋涉之后，终于勘破世情，“远举天衢，声断楚云”，以此来“比喻达人高士，怀不世之才，抱异世之学，与时不合，知道之不行，乃避地幽隐”（《神奇秘谱》，此说仅作参考）。乐曲在描写月夜寒沙、秋空雁鸣、芦丛惊宿、衔芦避弋、空中孤影、九霄舒翎等场景的同时，着力刻画了秋鸿豪放豁达而又缠绵多情的性格，以及在万里远征中向往、思念、犹豫、欢乐、惊恐、忧愁、友爱、失望而最终臻于解脱等一系列复杂而又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思想感情变化。

《秋鸿》是一首既有标题、又有小标题的乐曲，但在几百年的演变过程中，小标题与乐曲几经变化，相互已不再吻合。《五知斋》于是将小标题全数删除，成为一无小标题的乐曲，但又将《浙音释字琴谱》里《秋鸿》的歌辞（《五知斋》称之为《秋鸿原辞》）附在乐曲之末。《浙音释字琴谱》中《秋鸿》的歌辞是完全对照《神奇秘谱·秋鸿》的小标题，按减字谱一音一字编写的，应该认为，《五知斋》的《秋鸿》基本上是与《浙音释字琴谱》歌辞对《秋鸿》意境的理解相符合的。这样，有《秋鸿原辞》可作参考，对琴曲的理解有很大帮助，但又因为其意境并不与琴谱一一对应，且有不少逻辑错误（见本书《古琴曲〈秋鸿〉打谱探讨》一文），如不作稍微深入的说明，对于这样一首具有三十六段情景复杂、旋律多变而又与《神奇秘谱·秋鸿》的谱本相去甚远的大曲，理解与弹奏还是有不少困难。为此，本文以《五知斋》本的减字谱及所附《秋鸿原辞》为主要依据，参照以前各谱的题解与小标题，以及本人《古琴曲〈秋鸿〉打谱探讨》中对其中存在问题的探讨，将各段所要表述的情景重行整理编制，并对各段的意境诠释如下。

第一段及第二段的泛音是全曲的引子，点出了乐曲所要描写的起止场景。

第一段：天南烟远。

开始以极慢的节奏，用弱泛音奏出了《秋鸿》的主题音调，构成了第一段音色轻柔的前半部分：望江南，江南是故乡，极目天边，云雾缭绕，烟树微茫。后半部分音乐作进一步展开，音更温柔，含有思念的成分，特别是次句两个mi之后连续的八个充满温情的mi，更使人浮想联翩：晓雾渐收，青山略现，只是那杨柳碧水，渔村蟹舍，朦胧依旧，好比是梦中影、雾里花，怎能不想它。接着的音乐渐趋清晰，仍以主题音调作结。

第二段：塞北秋高。泛音由轻而重自中準移向高準，嘹亮的歌声唱出了塞北的一片晴空：山川相连，一目千里，天高云淡，秋风送爽。

第三段至第十段为第一大段：初飞。

第三段：月明依渚。宽厚而柔和的散音重复演奏《秋鸿》主题，把银色的月光带了进来，洒在茫茫的湖面上，宁静而温情：烟淡淡，水茫茫，天寒满地霜。

第四段：呼群相聚。前面三段系交代乐曲背景，从开始到本段，全是寂静的画面。第四段一开始，突然两个有力的mi，快速实弹，落指即猱，动静强烈对比，好像一只秋鸿突然闯进，打破了所有的宁静。接着左手用力慢实上，缓吟，略注，同声轻出，飞鸿飘然而入。后面两圆滑线部分，用指圆转，如鸿之转圜飞翔，时远时近，在空中划起了一个又一个圈子……撮散四及九徽一弦时，音柔和，注猱明显，微闻隐隐嗡嗡声，反撮更轻柔：犹如在声声呼唤中，又有几只秋鸿飞来……

第五段：翔集以时。本段的大部分用回旋的形式描写鸿雁一群又一群地飞来了：盘旋、落沙、喧闹、嬉戏……由慢轻开始，一遍比一遍节奏更快、音量更高，一遍比一遍紧张、热烈，比喻着越来越多的雁群飞过来了，直到高潮时突然刹住，整个天空一片宁静。

后面的音乐在一、二、三弦低準低音区缓慢盘旋，与前形成强烈的对比，好像群雁已经进入梦乡，只有那只大雁依然在天空中孤独地飞着、飞着，感到了秋天的一丝凉意，冬天就要来临了，我们该离开了，这不是我们永远停留的地方。

第六段：知时悲秋，汉关低渡。孤独的大雁飞着、飞着，心中充满了悲凉。秋雁的悲思感染了群雁，是该走了，一声拨剌，群雁起飞。脚下，一片秋水，一片寒光，前方，天高月冷，云暗路长，在低旋盘桓、飞渡汉关的途中，悲秋感伤的情绪笼罩着整个雁群，同时也夹杂着对前途的向往及对故乡的眷恋。本段乐句与乐句，甚至在同一乐句之中，对比强烈，速度强度起伏较大，用指亦有方有圆，在一徽与三徽间变化取音，暗示着这种复杂的感情。

第七段：南思洞庭水。第二与第四、第五小节的音乐使人感到甜蜜，充满着思念，遥望南方，想起了洞庭湖边温暖的阳光，澄波万里，天地一色，那里有我们美丽的梦，和那无穷的希望。第三、第六小节好似远方亲人的回音，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温暖。接着的音乐是一种轻松、温情的回忆，末句似刚从梦中醒来，然个中情景，依稀犹记。

第八段：北望雁门关。飞过了草原，渡过了大江。回首远望，那落日余晖中的雁门关，雄姿依旧，分外苍茫。关外，有着我熟悉的黄云紫塞、浅滩芦荡，而今已是八月风悲九月霜，寥花红淡苇花黄，能不惆怅，能不悲伤？开始的撮音模拟雁群的飞翔，接着的按音是过渡音句，之后的泛音部分在一徽附近取音，稍慢，字字清晰，末音稍重，充满着感伤思念的情感，最后一句更慢、渐轻，有一种苍茫的感觉。

第九段：列序横空。本段舒展，不急不促，首句铺垫，之后拨剌如一，如鸿之出北海，去江东，南征列阵，横贯长空，遥望云影低，天远永相随。

第十段：冲云穿月。第一句紧接上段，联络有情，打圆活泼，拨剌轻松，一片云白风清、天风浩荡、冲云直上的景象。两句“往来”如月下穿梭，悠哉游哉，最后雁落平沙，由众而稀，两滚拂由稍重入轻，最后一拂更为轻慢，至掐撮三声，渐轻至微，并用手轻按弦止音，此时，群雁入眠，只剩下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湖面上。

第十一段至第二十段为第二大段：惊飞。

第十一段：惊栖不定。本段突出一个“静”与“惊”。十里沙滩，芦花深处，霜寒夜长，万籁无声。此时，两三个泛音突然迸出，接着，是长时间的静寂，再接着，又重新迸出，使入好像进入了北极冰界，一片死寂。本段这种以有声之音弹无声之景的手法，可谓至极。接着突发强重二句，前后对比强烈：突然，才欲眠，东边风吹芦叶动，方入梦，西边鱼跃水花溅：惶惶恐恐，恐恐惶惶，怕渔槎，呵，不睡也罢。由p（弱）至mf渐强的下行乐句流畅自然，玲珑剔透，如流水潺潺，泉水叮咚……接着的乐句连着六个mi的长锁表示梦中的群鸿出现了一阵骚动，最后，突然的“滚”把所有的鸿雁惊起。

第十二段：衔芦避弋。弩声起，尘土扬，为避弋，衔芦而翔。第三小节剔挑连用，直达徽外，其音起伏如矢划空，接着的音乐好如群鸿左旋右转，上下翻飞，特别滑音如惊翼掠空：“与其避影云端，匿声芦丛，不如迎风高飙，直上苍穹。”连续的撮音犹如群鸿冲天情景。经过一小段过渡音乐后，再现上半段音乐，进行第二轮的“射弋、避矢、盘旋、冲天”，只是更为激烈，速度更快，强度更强，最后以强有力的冲剌（滚拂）冲入苍茫昊天结束本段。

第十三段：徘徊云汉。开头稍轻，似在问讯，似在思考：想南思北，南北皆乡党。接着的音乐，犹若徘徊：天高，罡风凛冽，云低，湿闷难当，左顾右盼，欲前还后。伏后进入一弦，低沉轻慢的乐句，更显思虑重重：故乡何处？看白云深处，四面苍茫，且向前方。

第十四段：不胜清怨。本段围绕着主音do由慢转快，又复转慢，反复倾诉，表现鸿雁为避炎夏而北徙，躲严寒而南翔，千里跋涉，沐雨栉风，心有所怨：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十五段：冲入秋旻。旻天兮清凉，秋气兮高朗。展翅兮迎风，漫游兮四方。越来越紧的上行音乐一气呵成，直上云霄。

第十六段：矫翮相逐。轻快的音乐描写了上下翻飞的嬉戏情景：扶摇直上，竞逐飞搏，撞破云烟，点破穹苍。

第十七段：风急行斜。西风急，雁行斜，月黑天高，归心似箭。本段与第九段相仿，但弹法不同，第九段为列序横空，比较舒展，此段则急重紧凑，连续的快重拨剌加上轮指，体现出风急行斜的气势。(www.chuimin.cn)

第十八段：顾影寒沙。本段转稍慢，曲调感伤，最后一句更是慢而不断，情绪低沉：芦花夜月，洲渚一片秋光，万里飞鸿，踪迹天涯，飘零斑驳，影落寒沙，只为着，躲风刀霜剑，觅稻米高粱，对月悲鸣，顾影自怜，能不心伤。

第十九段：惊霜叫月。本段开始缓轻，应合甚妙，第一次索铃轻而模糊，夜漫漫，霜露寒，更长月色阑，芦渚沙滩。历三二弦及勾一弦，音乐突发，第二次索铃字字清晰，末音突出，轮指有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加上末节拨剌，似远处，疏落雁叫声，望月惊弦，想也无眠。

第二十段：挽颈相慰。本段音乐缠绵。幽州城下，洛水之滨，喃喃细语，嗈嗈和鸣：从此相随相伴亦相知，纵去路迢迢，海阔天遥。

第二十一段至二十四段为第三大段：齐飞。

第二十一段：飞出芦丛。全段先舒后紧，虚罨加撮拟群鸿翻腾扑簌之声，由快到慢，最后转慢：芦荡浅滩，残月天边，鸿雁水为家，远处星火三二，恐有渔槎。惊起，呵！早走也罢。

第二十二段：翀风上征。本段以滚拂上行，并以高低音错落及打圆的手法，逐步紧迫，至第一次打圆后才舒过气来，比拟鸿飞翛翛、迎风干云霄的情景。接着是一与上面后半段相似的音型，但要舒展得多，展现雁阵横空、万里奔潇湘的画面。

第二十三段：长鸣经天。整段的意境与高尔基在《海燕》中所描写的十分相似。一开始的连续拨剌，犹如乌云翻滚，暴雨倾盆，万千只征鸿，穿云带雨，翻飞奔腾。接着的音乐如群鸿越过了风暴，冲出了云层，充满着欢乐：笑鷽鸠，比鲲鹏，戛然长鸣，响彻云天。

末节音乐则再现群鸿展翅翱翔、直奔前程的情景。

第二十四段：写破秋空。本段开始就唱出了一嘹亮的雁声，秋雨初霁，天地澄澈，点点鸿雁排成行。接着以群鸿唱和的手法表现了净澈的秋空：青山碧霄，偶闻三两雁鸣声，群山相应，上下相和，到处一片秋光。其用音十分奇妙，在弹“少上”时只上不到1/4音程，这样一来，和声的稍微参差，立即产生了奇异的声音效果，是本曲画龙点睛之处。本段充分表现了深秋天空的宁静、透明、新鲜与舒适。

注：或等表示该音符升高约1/4音程，仅作用于该音符。

第二十五段至三十段为第四大段：远飞。

第二十五段：群飞出渚。本段与第二十一段一样，同样以虚罨加撮拟群鸿起飞时的翻腾扑簌之声，只是轻重与速度的掌握要求更高，变化更多。本段开始：晨星残月，秋水蒹葭。之后，虚罨加撮，轻重快慢，相与交叉，喻群鸿起飞前的翻腾扑簌，直到极重处突然煞住：首鸿传语：“齐列阵，毋乱行，日出犹早，须无差错。”之后，连续的虚罨，愈来愈慢：群鸿飞走了，一阵轻松。

第二十六段：九霄舒翎：开始以轻松平和的滚拂及以后稍带颂歌性质缓慢的和声，进入了一个齐声和唱的世界，表现群鸿临风舒翮、展翼九霄之上的情景，及“浩浩蓝天，任我逍遥，任我飞翔”的逍遥心情。本段极为自由、舒畅。

第二十七段：一举万里。同样的滚拂，在这里气魄就不一样，与剔挑抹挑连用，更显壮丽：白云青天，空中征鸿舞翩跹，一击万里，举目遥望，长江一线间。连续十个长音拨剌加上十个连续的“la”的轮指结尾，展现了东风浩荡、群鸿大举远征、乘风翱翔之情景。

第二十八段：空中孤影。本段音乐在中低音区缓慢运行，加上用指较柔，凸显了误入云中顿失群的鸿雁的孤独与迷茫。开始还像以前一样继续飞翔，飞着飞着，突然发现只剩下孤雁一只，左顾右盼，云海茫茫，飘零徬徨。

第二十九段：问讯衡阳。本段首句以泛音问句开始：飞过了汉水，飞过了长江，借问何处是衡阳？回雁峰，路遥长，且下苇塘、洞庭鱼米乡。

第三十段：流音空际。本段利用泛音清透的特点，慢如蝉鸣甫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快如深夜滴漏，声声入耳，点点滴心：雁去也，留音空际，天高不见雁，但闻雁鸣声。本段的特点是静。

第三十一段至三十六段为第四大段：高飞。

第三十一段：萧疏北望。本段入慢，进入了结束主题，开始的慢节奏显示了游子“芦花叶底，寒霜夜寂”的背景，泛音从远处隐隐地传来了那熟悉的歌声，突然产生了无比的思念：月明夜，秋水无痕，潇潇芦苇晚风前，举眼望北边，紫塞黄云孤烟。潸然泪下，欲睡无眠。

第三十二段：又投别浦。连续上行的拂拨剌，反映了鸿雁重又飞出：雁归也，先来为主后为宾，今朝主人明朝客，说是故乡又不是，争芦相咄，兄弟阋墙，且走他乡。

第三十三段：几处依迟。本段慢，滚拂犹慢，犹迟的变音突出表现了无家可归、徘徊依恋之情：江南草长，处处芦塘，翠藻青蘋晚带霜。欲落还飞，犹恐渔人张巨网。

第三十四段：不尽羁怀。本段回到了结束主题，冲天健翮，万里展翅忙，聚散匆匆，往来几风霜，羁旅牵愁，肠断白蘋洲。

第三十五段：天衢远举。本段同样由结束主题开始，慢撮加上索铃表现了群鸿思前虑后，终于“不若放下愁肠，抛却世间纷扰，效鲲鹏，寄傲蓝天，背摩穹苍，御六气，游八方，无牵无挂，无忧亦无伤”。

第三十六段：声断楚云，尾声。本段轻而慢，最后七弦托七更轻、慢、实绰，第一泛滚重而清晰，反衬出第二泛滚的弱而含糊，秋鸿飞得越来越远。最后一句则更是鸿飞冥冥，有影无踪，声断楚云，遗响随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