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道与德的美学形象很是玄妙,老子直接用了“玄德”一词来形容它,所以他的美学也可以说是玄德之美。唯一的方式就是回到玄德那里。虚静至极,玄德复反,老子称为“归根”。归根即复命,复命即复性,复性即恢复到玄德状态。玄德建立在对世间性情的否定之上,它的美学标准也正好与世俗艺术相反。对世俗艺术而言,音有声、象有形,这是最基本的;但玄德之美不是这样。......
2023-11-24
作为道家思想的“二传手”,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隐士思想,宗奉本体之道。我们看他对本体之道的描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读过《老子》,再看这些话就会觉得似曾相识,几乎每一条都能在老子学说中找到相似的表达。“有情有信”出自老子的“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1];“无为无形”就是“道常无为”“大象无形”;“自本自根”就是“道法自然”;“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就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见,对宇宙本体的认识,庄子与老子完全一致。
二人的区别在于,作为史官,老子强调本体之道是万物的本原,宇宙演化遵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程序;作为隐士,庄子强调本体之道是人生的本原,宇宙的演化同时也是人性的演化。本体之道的每一层演化,都落实在人心上,形成人性成长的年轮。它记录了人类“背道而驰”的轨迹,如同从年轮的圆心开始,每向外一层,心与道便隔膜了一层。我们可以跟着庄子一起,回到年轮的中心,看一看人性之树是如何一圈一圈地长成的: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庄子·齐物论》)
看首句“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便可知庄子这番话是在“知道”上落笔,描述心识的不同境界。
首先,“以为未始有物者”,对应着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无”字。虚无之道是宇宙的起点,也是人类理智推理的极点,所以,庄子说“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虚无之道空无一物,自然连情智也空。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有物矣”即“有物混成”,即“道生一”,即从虚无之道生出大有之道。“未始有封”,即《庄子·齐物论》之“夫道未始有封”。《说文解字》认为:“封,爵诸侯之土也。从之从土从寸。”按,“封”金文字形,左边象土上生木之形,右边是一只手,表示聚土培植。郭沫若云:“古之畿封实以树为之也。此习于今犹存。然其事之起,乃远在太古。太古之民多利用自然林木以为族与族间之畛域,西方学者所称为境界林者是也。”[2]可见“封”字本义为疆界,且有围而内合之义,故又训为封闭。大有之道没有边际,故曰“未始有封”。一个无限大的东西是不能切割的,所以,它不仅外而无封,而且内而无割。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有封意味着道有了容器、有了边界,这容器便是人心。人心得道即是德,所以,这对应着老子的“道生德”。德以心为界,是为“有封”,但内部还没有分裂,是为“无割”。所以,德的特点是有封而无割,无割则还没有分裂出是非,还是一。
最后,“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是非意味着割裂,这对应着老子的“一生二”。此时,浑然一体的道德开始了内部分裂,庄子称为“有畛”:“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说文解字》认为:“畛,井田间陌也。”故“畛”的本义为田间小路,请注意它与“封”的区别:封是外围的边界,畛是内部的切线。从“未始有封”到“为是而有畛”,大道分化为八德:“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此八德每况愈下,对立性愈演愈烈。然其分化实自一分为二始,老子名之曰“阴阳”,庄子名之曰“是非”。
“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后的分化,庄子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在意的是一分为二对人心的割裂。割裂产生了成与亏,老子曾云:“大成若缺”,这个“大成”就是完整的大道。现在,这个大成之道分裂成了对立的是非。正如一块大蛋糕切成几块小蛋糕,小蛋糕“成”了,大蛋糕就“亏”了,“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从另一个角度讲,大蛋糕“亏”了,小蛋糕也就“成”了—“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爱之所以成”的心,庄子称为“成心”。他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庄子·齐物论》)这是说,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成心为师,人人皆师心自用。有成心就有是非,如果没有成心就有是非,那就像今日赴越昨日就到,绝无是理。现代汉语的“成心”一词,往往意味着有意与别人对着干,这正是有成心而有是非的形象注脚。成心与“大成若缺”的大道相比,只能算“小成”。小成彰而大成隐,所以,庄子说:“道隐于小成。”
回顾这个演化过程,从“未始有物”的大道,一路“其次”下来,最后落得个“爱之所以成”的成心。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庄子指出,一切都是因为有“我”: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庄子·齐物论》)
当天地万物与我为一的时候,应该是除了一什么都没有。甚至无所谓一,因为一旦说一,就意味着一之外还有言说了。谓之一就是有言,言说加上被言说的一,合起来就是“一与言为二”。二就已经不是一了,再加上原来的一,便是三了。三也不是一,再加上原来的一,便是四了……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于是,庄子往回推,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原来,问题出在第一个发言者身上,当“我”说“万物与我为一”的时候,就出问题了。天地万物一体之外,怎么又出了个有谓的“我”呢?有我“谓之一”,则一和我之间便有了区别,有了能谓的我和所谓的一。以我观道,则有道我之分别;以我观人,则有人我之分别。有人我之分别,便有是非:“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所以,“我”才是切割大一的罪魁祸首。(www.chuimin.cn)
庄子所说的成心有两个要素—“是非”和“爱”,它们显然与老子的“知”和“欲”相对应。老子说“知”和“欲”是出于其史官的视角,它们是天下混乱的根源;庄子说“是非”和“爱”是出于其隐士的视角,它们是人心混乱的根源。可以说,庄子对于成心的概括更有人性化色彩。
大道演化,道亏而爱成,因此,界定人性时有两个端点:天道和成心。看起点,人的本性就是天道;看终点,人的本性就是人情。回到《庄子·大宗师》开篇的语境,天道就是天之所为,人情就是人之所为。庄子认为,知天之所为与人之所为者,方为至矣,方能做至人,但他又担心,何者为天、何者为人尚且待定。
他的担心没有落空,果然就有以人为天者,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好的朋友惠子: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其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庄子·德充符》)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爱恶之情的产生如此自然,惠子理所当然地把它看成是天之所为。他似乎是上门来叫阵的,劈头盖脸就问庄子:“人故无情乎?”“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接下来与庄子反复辩难,可见其情执之深。套用庄子的句式,我们可以说,惠子的逻辑是:“情与之貌,爱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当惠子坚持“人故有情”的时候,我们看到了“爱之所以成”;当惠子“以坚白鸣”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是非之彰也”。[3]惠子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成心对人的伤害,他据槁梧而瞑,以坚白鸣,似乎还自得其乐;而庄子则清醒地看到成心是如何“以好恶内伤其身”的,这要分两步讲。
先看“是非之彰也”: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齐物论》)
这里首先要分清两组相对的概念:先有“彼是”(彼此)相对,后有“是非”相对。第一,彼和此是相对而生的:自我的此就是对方的彼,自我的彼就是对方的此。只看彼方是意识不到自己也是彼方的,意识到自己也是彼方,才知道自我与对方互为彼此。第二,是非也是相对而生的:此有此的是非,彼有彼的是非;此之是就是彼之非,彼之是就是此之非。一分彼此,便有是非;一有是非,争论便无休无止。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儒墨之是非”,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再看“爱之所以成”。
有是非便有爱憎,这便是“爱之所以成”。以对方为是则爱之,爱之则“有待”;以对方为非则指责之,指责之则是“有对”。一般来说,人在“有对”的时候更容易感到不自由,所谓“冤家对头”,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纠结难解,不能逍遥。事实上,有待也不自由,因为有待即对对方有所依赖,哪怕是大鹏翱翔九万里,列子御风而行,由于皆是有待而行,故而都不能算逍遥。这就好像仇敌是冤家,爱人也是冤家,都让人无法摆脱,不能逍遥。
庄子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各守成心的困苦: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庄子·齐物论》)
人们梦里以神交战,醒来以形开战,日夜不休地与别人钩心斗角。或疏怠迟缓,或深不可测,或心机细密。小恐惴惴不安,大恐失魂落魄。他们发话就像利箭发射,盯着对方的是非伺机而动;或将话压在心底,就像坚守盟誓,坐待胜机。他们日益萧瑟肃杀犹如秋冬的草木,沉溺于此而无法恢复真性。他们心灵好像被捆住一样闭塞,衰老而颓败。近死之心,没法使之恢复生气。他们或喜或怒或哀或乐,好像乐声从中空的乐管中发出,又像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种种情态日夜相代,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萌生的。
讲到这个地步,哪怕坚执如惠子,也必须承认,这样的人生是不逍遥的,人类必须走出这个生命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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