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创造的三大领域,科学是求真的,哲学是明善的,而艺术是审美的。诸子的理论重心并不是艺术,除儒家以外,纯粹以艺术作为话题的情况并不多。我们不能只关注孔子直接谈及艺术的部分,而要把它看成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海平面下面才是他美学思想的主体。笔者以为是人性论。艺术表现人性,艺术就是人性之根上生出来的花朵,艺术史就是人类的一部人性表现史。从这个意义上讲,诸子美学可以归结为诸子的人性艺术论。......
2023-11-24
了解了老子的人性论,可以想见,他的理想国里不会有世间艺术的位置。世间艺术以表现人类性情为宗旨,基本上全在知见和欲望上做文章。老子主张“常使民无知无欲”,釜底抽薪地取消了艺术存在的理由,如此,作为“人性之花”的艺术也就无从生长、无所附丽。
凡是有艺术倾向,能对人产生感官刺激的事物,老子都是反对的: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第十二章)
五官是人类与外界交换信息的五个通道,各有自身所对应的外界对象。眼观五色,耳听五音,这本是正常的。老子为什么要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呢?这是因为,此处的五色和五音实指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耳朵只要准确接收声波即可,好声者却为之附加了赏音的功能;眼睛只要准确接收光波即可,好色者却为之附加了品色的功能。“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眼贪五色,视力就会下降;耳恋五声,听力也会下降。例如,与普通人相比,音乐家贝多芬的耳朵显然更辛苦,其失聪不能说与此无关。所以,与荀子的养目、养耳不同,老子“为腹不为目”。“为腹”就是要满足口腹之欲,“不为目”就是要取消声色享受。
不过,正如荀子所说,五官是天官,心是天君。天官服务于天君,耳目服务于人心。因此,更根本的还是从人心上着手。于是老子又说:“虚其心,实其腹。”“实其腹”就是“为腹”,而“虚其心”则比“不为目”更为彻底。虚心的人,对声色毫不动心,如此艺术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说老子有反艺术倾向,这是一点都不过分的。韩非子之所以能引老子为同调,也是这个原因。
老子超越韩非子的地方在于他是有破有立的。在否定了人间的艺术之后,另一种艺术出现在他的理论世界里,借用《庄子》里的一句话,那便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在老子看来,世间人“同于失者,道亦失之”,如此才生成了世间的声色美学;而他则是“同于德者,道亦德之”,那就应该创造一种更高级的美学—以道德为美。《老子》首章说:“此两者(道与德)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由此可见,道与德的美学形象很是玄妙,老子直接用了“玄德”一词来形容它,所以他的美学也可以说是玄德之美。
如何体会玄德之美呢?唯一的方式就是回到玄德那里。那么玄德在哪里呢?老子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老子》第六十五章)由于玄德处于世间性情(知和欲)的对立面,所以老子说它“与物反矣”。后世丹道书中常有“顺则成人,逆则成仙”的说法,这里不妨改动一下:“顺则成人,逆则得道。”得道即德,即玄德,常人将这个过程称为“逆”,但站在玄德的立场上,其实这才是“大顺”,不是顺乎性情,而是顺乎大道。所以,要返回玄德,就要走一条与世间人相反的道路。
与增长世间学问之用“加法”不同,圣人修道用的是减法,重在一个“损”字:“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老子》第四十八章)损的是什么呢?世间人为学为艺,都是在求知养欲上下功夫,圣人修道,与之相反,那就要在损知损欲上下功夫。平时要求百姓都要“常使民无知无欲”,自己修道时就更不用说了: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第六十四章,未引用整章)
“欲不欲”即“无欲”,“学不学”即“无知”。[7]这是一个损之又损的过程,最后“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以为”。减损至损无可损的时候,就到了无为而无以为的上德境界。[8]上德无为,即不用智也;上德无以为,即不用欲也。真正到了无知无欲的境地,心中空空灵灵,大道玄德就会返回自心: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十六章,未引用整章)
虚则无知,静则无欲。虚静至极,玄德复反,老子称为“归根”。归根即复命,复命即复性,复性即恢复到玄德状态。
到这里便可以领略玄德之美了。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而只听得道人的描述,有些人可能又会有些失望了。玄德建立在对世间性情的否定之上,它的美学标准也正好与世俗艺术相反。对世俗艺术而言,音有声、象有形,这是最基本的;但玄德之美不是这样。大音是听之不可闻的,大象是视之不可见的,大直好像是弯的,大巧好像是拙的: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老子》第四十一章,未引用整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第四十五章,未引用整章)
我们也可以顺着老子的言下之意,把这种美说成是“大美”。只是这种大美正是建立在对世间之美的否定上。《庄子·知北游》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佛教经典《金刚经》也说:“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老子和释迦牟尼都是在否定了世俗之美之后,才构建了超越世俗经验的另一种美,但由于不可能再发明一套语言系统去表示这种美,只能尽量说明它与世俗之美不在一个维度。(www.chuimin.cn)
老子之道是一种超越常情的美妙的境界,那是一种大象、大声、大美,是一种更高级的艺术和更高级的美学。其内容“道可道,非常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强为之容”,于是有了一段关于玄德的“恍兮惚兮”的诗意描绘:
……众人熙熙,如享大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第二十章,未引用整章)
老子用几个“我独”将自己和众人划清了界限,这也是“与物反矣”的表现。其中第一个对比最有味道。众人性情浓烈,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他却淡泊而念头未萌,“如婴儿之未孩”。按“孩”通“咳”,《说文》解为小儿笑。小儿出生之后三个月才会笑,称为“孩”。动物中唯有人才会笑,会笑代表着人类理智的萌芽。会笑则会哭,人生会笑则烦恼始生。“婴儿之未孩”,指喜怒哀乐未发前那种无知无欲的状态。在第十章里,老子自问:“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现在,他已经“能如婴儿”了,像婴儿一样,就食于大道之母。在大道“乳汁”的滋润下,发出色若孺子的光泽。
体道者的个人经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易分享。于是老子描绘了体道者的外在形象。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成。(《老子》第十五章,未引用整章)
“古之善为道者”的形象老子不曾见过,所以描述时他只能把自己对象化。得道之后的老子进入了一个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境界,这使他的外在形象也显得有些恍恍惚惚、扑朔迷离。老子用了一系列形象的比喻:犹犹豫豫如冬日里足履薄冰,小心翼翼如担心惊动四邻,恭敬庄重如到人家做客,涣然四散如春冰解冻,敦厚质朴如未经雕琢的原木,空空旷旷如深山幽谷,混浊不清如一河浊水。浊水静而定,慢慢变清;定又能动,徐徐发生。它是散的(若凌释),又是整的(若朴);它是虚的(若谷),又是实的(若浊);它是静的(徐清),又是动的(徐生)……这段话颇有玄言诗的意味,我们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仙风道骨,如谷神不死,空静中孕育着无限生机。
因为这种境界超越常情,需要身临其境才能体验,老子不免有些遗憾地说:“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下士闻道,大笑之。”不过,精华欲掩料应难,诚于中者必形于外,玄德之美虽不可言传,还是有高人能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象。
庄子在《应帝王》里讲了一个故事。郑国有个善相面的人叫季咸,他给列子的老师壶子相了几次面。壶子已经得道,可以从容地示现不同的形象,相由心生,他的心变动不居,分别示之以“地文”、“天壤”和“太冲莫胜”三种面相,季咸每次与他见面都不得不重新相面。第四次的情景是这样的: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壶子最后一次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即《庄子·田子方》中的“游心于物之初”,也就是老子之玄德未失。它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季咸何曾见过这等面相,所以只能自失而走。
南北朝时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梁武帝让画师张僧繇给宝志禅师画像。张僧繇准备写真之际,却见宝志禅师面容不定,让他无从下笔。后来,宝志禅师以手在面上一划,居然现出十二面观音相。如今日本京都西往寺还藏有木雕的宝志禅师像,裂开的面容,一排眼睛,与其对视,确实有无法聚焦的感觉。
季咸德薄,不足以承当大道之重,德厚者则可以从容领略得道者玄德的辉光。据《史记》载,孔子见老子,老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乃至有“犹龙”之叹:
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无独有偶,马王堆帛书《二三子问》记载了一段孔子关于龙德的讨论:
二三子问曰:易屡称于龙,龙之德何如?孔子曰:龙大矣……龙既能云变,又能鱼变……唯所欲化而不失本形,神能之至也。
按龙的特点是“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却又能随物赋形,唯所欲化而不失本形。老子展示给常人的,不过是容貌若愚、和光同尘、光而不耀的那一面,只有孔子领略到了他那依稀容貌之下玄之又玄的盛德之光。
有关此道之美:先秦诸子人性艺术论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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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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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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