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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大道废,婴儿之义

【摘要】:老子认为,虽说世人都是大道所生,但只有婴儿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子。但婴儿最终会长大,一旦长大,便有了男女之别。失仁而后义即“二生三”,当仁道失落之后,必须由第三者来协调二人之间的关系,三人成众才有了公义的概念。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我们则可以顺着说“仁义废,有礼法”。

前面讲的天道演化的“象数版”,呈现的是宇宙的生成过程;现在我们看它的“义理版”,呈现的是人性的演化过程。

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没有直接提到人,但纯粹的天道演化是没有意义的,意义是人类的观照赋予的。此时,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出现了:人是怎么来的?从原则上讲,大道生万物,人作为万物之一的动物,也应该是大道的子孙。而且老子也确实说过:“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这个“母”就是指大道“母亲”。人在老子的宇宙结构中地位是很低的,《老子》第二十五章云:“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第二十三章云:“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因此,要“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看来人的地位尚在天地之后,当与万物相等。

可另一方面,人又好像是与大道并生的。道还没有化生万物的时候,人就能够感知。有一个无封不割的道,便有一个有封的心在等着,把道装进心中就是德,这正说明此心与道同时存在。那么,道与人究竟是派生关系还是并生关系?这似乎是老子留下的一个悬案。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宇宙演化的过程中,人类不仅是一个观察者,也是一个参与者;不但没有缺席,而且完全同步。大道演化的过程同时就是人性演化的过程。通行本《老子》第三十八章,同时也是《德经》首章,清晰地描述了这个历史过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按,这就是人性演化的过程,与大道演化的过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相对应。下面我们依序加以分析。

失道而后德即“道生一”,从数上讲是“0”生一,从理上讲是道生德。道与德同出而异名,德不过是人得道而已。从人的角度看,人得道即得德;从道的角度看,道寄于人即“失道而后德”,所以德就是道在人性上的落实,它很像儒家“天命之谓性”的性。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可以说“道命之谓德”。汉语中“德”“性”可以合成一个词来使用,可见二者之相通。[6]因此,老子的道德论即人性论,人性就是道性或者德性。由于“德”字多用以表示世间“美德”,老子为了加以区别,将这种德称为“玄德”、“孔德”或“常德”。常德是就时间性而言,若就空间性而言,可称为全德。

道的特点是无封不割,德的特点是有封不割,不割是道与德的共同属性。故而只要守住玄德之数—老子称之为“守一”,就能保持本体之道浑然未分的状态,就能保持人性的本真。老子形象地把这称为“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认为,虽说世人都是大道所生,但只有婴儿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子。老子常用“婴儿”“赤子”来比喻全德未失的状态。他说: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老子》第五十五章,未引用整章)

婴儿之所以毒虫不螫,鸟兽不搏,乃是因为他们能“守一”,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无分别之心,忘物者物亦忘之,故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婴儿不知男女交合,是因为没有性别意识,既不知男女之别,亦不知男女之合,则精气守一,自然充满。婴儿终日号哭而声音不嘶哑,乃是因为和气冲而为声,非因爱恶分别而起。婴儿守着一团和气,故而常德不离。

失德而后仁即“一生二”,全德一分为二,有了物我之别与人我之别。回到老子婴儿的比喻,全德未失的婴儿像小动物一样,一片天然。但婴儿最终会长大,一旦长大,便有了男女之别。这时,儒家伦理就上场了。儒家面对的就是“二”的世界,孔子的仁和礼从数上看都是二—仁者,人相爱也;礼者,人相别也。《易传·序卦》中展示了在一分为二的世界里,仁义伦理是如何产生的: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因为男女是人类社会二元对立的开始,所以男女有别是人本的起点。《礼记·中庸》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礼记·昏义》云:“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据汉儒解释,《诗经》以《关雎》为首,即含有“风天下而正夫妇”的意思。《韩诗外传》借子夏之口云:“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也。”可见人类是由男女之别开始,衍生出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的社会体系。

失仁而后义即“二生三”,当仁道失落之后,必须由第三者来协调二人之间的关系,三人成众才有了公义的概念。

失义而后礼即“三生万物”,当义理失落之后,人们便求诸繁文缛节来规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礼记·中庸》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也。

这个失德而后仁、后义、后礼的沦落过程不仅在理论上成立,也得到了先秦历史经验的验证。假如以老子作为观察的起点,考察人性论从孔孟到荀韩的演化,会发现一条合乎逻辑的人性沦落的脉络。失道而后德是老子所处的阶段,因为老子“尊道而贵德”;失德而后仁是孔子所处的阶段,即所谓“孔曰成仁”;失仁而后义是墨子孟子所处的阶段,即所谓墨子贵义或“孟曰取义”;失义而后礼是荀子所处的阶段,荀子以隆礼著称。荀子之后,还有一个“失礼而后法”的阶段,那就是韩非子所处的阶段。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我们则可以顺着说“仁义废,有礼法”。大道不能实行,故不得已而求之于仁义;劝善不足以移人,于是以礼防恶;礼又不足以戒止,于是再加之以法。以社会学的眼光来考察春秋战国时代,就会发现那确实是一段社会风气每况愈下的历史。诸子学术正是应时代的刺激产生的。人性论的演变可以看成是先哲在应对越来越膨胀的人欲时不断调整观念的过程。

回顾宇宙演化的“象数版”,如果没有人的参与,宇宙将会是安然无事的,老子称为“自然”—“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自然意味着没有人为,也便是“无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人的参与使宇宙的演化增加了新的变数,老子称之为“化而欲作”。按,“作”字从人,也就是“人为”“有所作为”“有为”。“作”对大道演化的干预是一个价值沦落的过程,《老子》第三十八章从无为和有为的角度,依次对上德、上仁、上义、上礼进行评价: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

先看“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我们知道大道是无为的,唯道是从的上德也是无为的。所谓“无以为”即无意而为,指虽有主观意志而不用。此乃老子之境界。(www.chuimin.cn)

再看“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仁有为,但无意而为,正如孔子汲汲为仁,但还是崇尚无意而为的境界。舜治天下,“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孔子却以无为名之:“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因此,舜的境界就是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为孔子所认同,当然也就是孔子的境界。

再看“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义有为,指有意而为。《墨子·贵义》载,子墨子自鲁之齐,过故人,故人谓墨子曰:“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子不若已。”因此,此乃墨子的境界。

再看上礼。上礼乃是上义之沦落。荀子云:“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荀子·性恶》)伪即人为,亦即有为。因此,这是荀子的境界。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乃是释礼而任法,即人们所谓“绳之以法”,自然是“有以为”,我们可以将之概括为“上法为之而有以为”。这是韩非子的境界。

如果是帝王,从“无为而无以为”的上德渐变为“有以为”的上礼乃至“上法”,百姓对他的态度也会随之渐变: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老子》第十七章,未引用整章)

首先,太上即失道而后德,即太上。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则“我无为而民自化”,百姓只知有一个君主的名目而已。正如《击壤歌》所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其次即失德而后仁,君主仁民爱物,上仁为之而无以为,则百姓对君主“亲而誉之”。《礼记·大学》所谓:“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再次即失仁而后义,君主借助社会公义以维持稳定,上义为之而有以为,则百姓对于君主的态度是“畏之”,如《礼记·表记》云:“(君子)小心而畏义。”

又次即失义而后礼,君主以礼治天下,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如此一旦君主自己无礼,百姓则轻之辱之。如《论语·季氏》:“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最后,如果君主失礼而后法,对百姓攘臂而仍之,则百姓便可能如陈胜、吴广般振臂一呼,要造反了。

在宇宙演化的背景下考察老子的人性论,会发现人类从失道而后德开始,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礼而后法,构成了一个每况愈下的人性失落过程。其实,这个过程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宿命,人类可以决定自己的选择,可以失,也可以不失。对个人而言,道、德、仁、义、礼五个层次,关键在于自己对于哪一个有认同感。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德者,道亦德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老子》第二十三章,未引用整章)

老子将前两个称为“同于道者”“同于德者”,说明道与德处于本性未失的境地,因为德乃道之用,同于德者也便同于道,所以他不用说“同于道者,道亦道之”,只说“同于德者,道亦德之”,而将后三个—同于仁者、同于义者、同于礼者统称为“同于失者”,失的当然首先是道和德,然后仁、义、礼、法,一路失下去。

有失便有得,当人类一路失下去的时候,最后留在心胸里的是什么呢?《老子》前两章讲完道生一,一生二之后,第三章便开始讲当下现实世界的人性: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老子》第三章,未引用整章)

人类以分别心切割大道,划分世界,知道人有贤愚之异,货有贵贱之别,是为有“知”;对贤愚贵贱之别,产生爱恶取舍之意,是为有“欲”。简言之,道德失落,最后留在心性里的,只有知和欲。

人性跟着宇宙一起演化,最初是以德为性,后来德性失落了,知和欲便上场了。一端是混而未分的玄德,一端是分别心下的知与欲,哪一端才是人的本性呢?《老子》第五十二章云:“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复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在老子看来,人作为大道之子,应该在大道“母亲”那里寻找生命的本真。就像小蝌蚪找妈妈一样,“同于德者,道亦德之”,只要认同其母,小蝌蚪最终一定会长成妈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