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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揭示人性艺术之美

【摘要】:孟子必须对他人的挑战做出回应,然后才能确立性善论的地位。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然而,孟子也以“生之谓性”为前提,推求其故,却推出了“仁义性也”: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人与禽兽相同之处就是食色二性,故而相同处以身为主;人之异于禽兽者乃是仁爱之心,故而不同处以心为主。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前面说过,孟子是在天下人纷纷言性的背景下提出性善论的。既然是纷纷言性,那就不可能是各说各话,而是互有交锋。孟子必须对他人的挑战做出回应,然后才能确立性善论的地位。

当时思想界有哪些比较流行的说法呢?公都子曾将孟子之外的人性论概括为三种:

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孟子·告子上》)

第一种是告子的学说,“性无善无不善”,即性无所谓善恶。第二种其实是第一种的变体。告子曾云:“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告子上》)这与“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是一回事,故而两说可以合并。第三种“有性善,有性不善”,类似于后世的“性三品”说,这种说法从起点处就立不住脚。如果人类没有共性,则所谓人性就是一个伪命题,根本没有必要讨论。故而公都子提的几种说法,实以告子为主,而孟子也正是通过与告子辩论才确立了自己的性善论。

让我们回到孟子与告子的辩论现场,考察性善论的内在逻辑。

“天下之言性也”一段向称晦涩,却是我们考察孟子和告子之争的一个入口: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离娄下》)

这段话的难解之处在于,“故”字与“利”字。简言之,故就是缘故,孟子用为动词,意谓推求其缘故。[3]“利”,朱熹训为“顺”,如大禹治水之“因势利导”即因势顺导。推求缘故时,逻辑要顺,所以“故”要以“利”为本。宇宙之大,星辰之远,顺推其故,千岁可致。人的本性也是如此。

盖当时天下言性者,多以推求其故的方式来立论,最典型的就是告子所谓“生之谓性”,以“故”言之,则是“有生故有性”: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告子上》)

按“性”“生”二字,上古发音趋同,意义相通,所以告子说“生就叫性”,意谓与生俱来的就是性。孟子顺势又向前推了一步:“生就叫性,犹如白就叫白吗?”以此来把告子引入一个语言陷阱。告子并不觉得孟子的引申有什么逻辑问题,他注重的是同类事物的共性和自然属性,众白同白,众生同性,故牛、马、人同性。与生俱来的本性在今天被称为本能。牛马与人共同的本能无疑是食欲和色欲,所以告子的结论必然是“食色性也”。

然而,孟子也以“生之谓性”为前提,推求其故,却推出了“仁义性也”: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孟子·尽心上》)

良知、良能其实就是本知、本能,孟子加上一个“良”字,明示其以善为特征。

我们发现,告子与孟子的思维方式其实是一样的:天下之言性者,都不过是推求其故罢了—有生故有性。告子推求其故,人生来就会饮食男女,所以“食色性也”;孟子推求其故,人生来就有良知、良能,所以“仁义性也”。

孟子与告子辩论,最后一句话总是孟子说的,根据“以后息者为胜”的原则,似乎是孟子赢了,但我相信告子是不会被说服的。因为孟子在辩论现场总是盛气凌人,一招制胜,好多道理没有充分展开,乃至后世读者也多以为孟子的结论太武断。下面我们试着替孟子补全论证的过程。我们的工作分四部分:人兽之辨、身心之辨、内外之辨和性命之辨。

先看人兽之辨。

告子的“食色性也”必然会把人性归为动物属性,这在告子看来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孟子则反问道:“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犬之性与牛之性同与不同,孟子并不关心,人之性与犬、牛之性同与不同,这可是大问题。孟子非常注重人兽之别,他骂杨氏、墨氏“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又评价不讲礼义的妄人“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孟子·离娄下》),还说“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上》),他认为人类绝不能自近于禽兽或自同于禽兽。

如果人与禽兽天然相异,如鱼在深渊鸟在天,那也不用担心同于禽兽了。问题是,人与禽兽相近、相同的地方太多:禽兽有食色之欲,人也有。孟子认为,人性不能是人与禽兽相同之处,只能是相异之处。用今天的话来讲,人性不能建立在人与禽兽的普遍性上,只能建立在人类的特殊性上。那么,人类与禽兽的相异之处是什么呢?

从表面上看,人兽之别一望即知—人类二足而无毛,直立行走。但孟子以为:“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孟子·尽心上》)这就是说,人的形貌是天性的表征,唯人类有此人形。人只见其人形而谓之人,却不知“不是人”者多矣。严格说来,世人多是人面兽心,只有圣人方能对得起一张人皮。

什么才叫人呢?孟子云:“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这句话向无确解[4],今按孟子本意:仁即是人,人即是仁,不仁者非人也。这表现了中国古人对人性的认识,孟子以此作为人性本善的一个证明。人类与禽兽都有食色之性不假,但唯有人类有仁爱之心,动物则没有,可见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在于善。

再看身心之辨。

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那么同于禽兽者在何处,异于禽兽者在何处呢?人与禽兽相同之处就是食色二性,故而相同处以身为主;人之异于禽兽者乃是仁爱之心,故而不同处以心为主。孟子说:

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在这里用了四个“非人也”来表示何者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条件。以前人们总将重音放在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个词上,现在我们要把重音放在四个“心”字上: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这四端都落在人心上,反过来说就是有恻隐之“心”是人也,有羞恶之“心”是人也,有辞让之“心”是人也,有是非之“心”是人也。可见,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心有四端。(www.chuimin.cn)

因为孟子的人性最终只能落实在人心上,而“性”字又从心,故而尽心可以知性。他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既然人心是善的,人性也只能是善的。

再看内外之辨。

孟子说“仁义礼智根于心”,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常识。时人更容易接受的观念是“仁内义外”。郭店楚简告诉我们,仁内义外几乎是七十子时代的一个共识。[5]

依常情而论,仁多源于家庭之内的亲情,所以似乎出于自然;而义则涉及家庭之外的公理,所以有外在约束的感觉。但如果义是外在的,那么性善论就无法得到圆满的论证。一个人为了正义而行善,却不是发自本心,而是由于外在要求,这是不能称为性善的。因此,孟子在提出性善论之前,必须解决义外的问题。就此他和告子展开了一场辩论: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欤?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孟子·告子上》)

这是第一个回合。告子说:“一个人年龄大,我尊敬他,但年龄大是他的事,与我无关,所以说敬长之义是外在的。就好像白东西是白的,我也认为它是白的,但白色并不属于我。”孟子反问:“以白马为白,和以白人为白,自然没有区别,可是以老马为老和以老人为老也没有区别吗?人不会尊敬老马,却会尊敬老人。尊老为义,义是属于老的一方呢,还是尊老的一方呢?”

其实,孟子最后一句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可告子依然没有被说服,因为他觉得敬长之义有时不是发自内心的,尤其是涉及关系较远的长者的时候。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欤?”(《孟子·告子上》)

告子说:“我爱我的弟弟,但不爱秦人的弟弟,可见爱我弟弟的心是内在的。我尊重我的长辈,也尊重楚人的长辈。其实,我对楚人的长辈并没有感情,只是因为他年长才尊重他,所以敬长之义是外在的。”孟子拿吃烤肉为例反问他:“吃秦人的烤肉与吃自己的烤肉确实没有区别,烤肉是外在的,但吃烤肉的欲望也是外在的吗?同理,敬自己的长辈和楚人的长辈没有区别,长辈是外在的,敬长之心也是外在的吗?”显然,敬长之心是内在的,则敬长之义也是内在的。当他把敬长之义归为内心之善的时候,心善则是性善。

平心而论,告子和孟子这里有点各说各话了。孟子说敬楚人之长是发自内心的,故而义内。而告子则认为自己内心根本就不敬楚人之长。但如果告子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孟子也有话等着他:不敬楚人之长非人也。

最后看性命之辨。

先看一下命的含义。《说文解字》记载:“命,使也。从口,从令。”“令”为“命”之初文,金文时加“口”以表示命从口出。命的本义为人的口令,但从上古时代起,由于先民的宗教精神,天命的观念就出现了。《尚书》中“天命”出现了25次,指的多是上天之令:“钦崇天道,永保天命。”“不知天命不易,天难谌,乃其坠命。”“尔乃不大宅天命,尔乃屑播天命。”后来,“命”字渐渐独立,拥有了天命的意思,如“天难谌,命靡常”,并进一步展开引申:人生是天赋的,这就是“生命”;寿数是天定的,这就是“寿命”;祸福是天定的,这就是“命运”。孟子总结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也就是说,天命就是人力不能决定的东西。比如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再看性的含义。“性”从“生”而来,二字可互训,故而告子说“生之谓性”。既然“性”是与“生”俱来的,自然也是“天生”的,所以又称“天性”。

再进一步,因为命与性都源于天,所以二者又合称“性命”。

不过,虽然性与命皆源于天,但它们在人间意义体系中的定位有差异。“命”字从口,离发令的天更近;性字从心,离用心的人更近。所以郭店楚简《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由天降。”反过来就是“天降命,命生性”,《礼记·中庸》将之简化为“天命之谓性”。比较而言,命有天定色彩,性有人为倾向。从这个角度来考察孟子的性命论,就会看得更清楚。孟子说:

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6](《孟子·尽心下》)

食色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属性,虽然是内在的,得与不得却由天决定,所以应归之于命,而不称之为性;仁、义、礼、智作为上天赋予的特征,虽然是外来的,但得与不得由人自主决定,故而应归之于性,而不称之为命。简言之,人可以自得之的,就是性;得与不得由天定的,就是命。显然,仁、义、礼、智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的,是在我者,所以它是性;而食色的满足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的,是外在的,因此它不是性。

总之,孟子从“生之谓性”出发,通过人兽之辨、身心之辨、内外之辨和性命之辨,论证了人性是人有别于禽兽、落实在人心上的一部分性,是人可以自主的那一部分。分而言之,即仁义礼智,合而言之,即是性善。

知道人性本善,也就是知道人人本善,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一个震动性的大发现。其震动性不在于性善,而在于“尧舜与人同耳”:

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上》)

储子曰:“王使人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孟子·离娄下》)

既然尧舜与“我”之性相同,则自然人人可以为尧舜: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孟子·告子下》)

所以,明白人性本善,就要学做人;只做人还不够,还要做尧舜。这是孟子性善论为人类开辟的一个自我成就的愿景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