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墨子经济思想与美学思想:尚同与文采

墨子经济思想与美学思想:尚同与文采

【摘要】:也就是说,墨子并不反对大兴土木,但认为必须以应用为本,适可而止,不要过分,而过分就体现为文采雕琢。不过一定要指出的是,反对文采是墨子的经济思想,而不是其美学思想。荀子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由用谓之道,尽利矣”,这个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另外,刘向把“先用而后文”等同于“先质而后文”,也有点自以为是。尚同也是墨子的十大纲领之一。尚同会带来一个问题—只关注同一性,而忽视了差异性。

墨子之节用,不仅决定了他对音乐的态度,同时决定了他对美术的态度。换句话说,这不仅决定了他对情感的态度,同时决定了他对文采的态度。考察墨子对文采的态度,就要考察《节用》《辞过》。为什么呢?“辞过”指不要过分。也就是说,墨子并不反对大兴土木,但认为必须以应用为本,适可而止,不要过分,而过分就体现为文采雕琢。

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墨子·辞过》)

这里,墨子对古代圣王的宫室建筑做了一个界定,“谨此则止”,一旦满足了基本的应用条件,便就此打住。那些“费财劳力不加利”的修饰,只是为了“观乐”,圣王弗为。不仅是建筑,只要可以进行文采装饰的地方,从衣服到舟车,他都一概反对进行装饰。墨子是工匠出身,按说最熟悉工艺,可他却只取“工”而不取“艺”。

与古之圣王相反,“当今之主”的表现则是:

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当今之王,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暖,夏则轻凊,皆已具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珮,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镂,以为身服。……当今之主,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完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墨子·辞过》)

当今之主在宫室建筑和衣服、舟车的制作上,大事青黄刻镂、文采修饰,超过了实用所需,就是“过”了,其结果便是“女子废其纺织而修文采,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修刻镂,故民饥”。平心而论,那些淫丽繁饰大多是君主为了个人享乐,满足耳目观听而造的,确实劳民伤财。从这个角度讲,墨子之不重文采与他反对音乐一样,有其合理性。不过一定要指出的是,反对文采是墨子的经济思想,而不是其美学思想。荀子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由用谓之道,尽利矣”(《荀子·解蔽》),这个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墨子其实是反美学的,其学说中只有实用功利,并无审美。

墨子“重用而轻文”的主张,很容易给人一种“重质而轻文”的印象,汉儒刘向就是如此理解的。《说苑·反质》中,记载了墨子与禽滑釐的一段对话,墨子对禽滑釐说:

长无用,好末淫,非圣人之所急也。故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为可长,行可久,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

这一段话前半部分讲“先用而后文”,与《墨子·辞过》的说法相似,后半部分讲“先质而后文”,是刘向的发挥,与他写《反质》的主题相呼应。“反质”者,返质也。其实,刘向对墨子思想悄悄进行了改造。墨子主张适用“则止”,刘向则是先求饱暖,“然后求”美丽,这体现了作为儒家的刘向对墨家美学不自觉的调整。另外,刘向把“先用而后文”等同于“先质而后文”,也有点自以为是。我们不排除墨子思想中可能潜藏着重质轻文的倾向,但墨子的“重用轻文”,却不能与“重质轻文”画等号。

这里需要引入佛教本体论的“体相用”三元结构。《大乘起信论》云:

摩诃衍者,总说有二种。云何为二?一者法,二者义。……所言义者,则有三种。云何为三?一者体大,谓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减故;二者相大,谓如来藏具足无量性功德故;三者用大,能生一切世间出世间善因果故,一切诸佛本所乘故,一切菩萨皆乘此法到如来地故。

“摩诃衍”的意思是大乘教。大乘教有法有义,其义则有三大:体大、相大和用大。日本学者铃木大拙指出:“佛教的本体论分三层,亦即‘体’‘相’‘用’。所谓‘体’,相当于实质;‘相’,相当于形色;‘用’,相当于力量或作用,佛教学者认为,大凡实际,都可以分为这三个层次。”[6]世间万物,有其体必有其用,亦必有其相。从某种意义上讲,佛家的“体相用”正好对应着儒墨两家的“质用文”。孔子之“文质彬彬”是体相兼收;棘子成的“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是取体而舍相;墨子的“蔽于用而不知文”是取用而舍相。墨子只关心“用文关系”,还没有考虑到“质文关系”,他离棘子成的境界还差一截。

墨子“不知文”的思想缺陷是很明显的,但原因并不只是“蔽于用”。很可能墨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反对文采,不仅与节用有关,还与尚同有关。

尚同也是墨子的十大纲领之一。纵观墨子的思想,会发现尚同主义几乎渗透在他所有的理论命题里。贵义指反对私义而崇尚公义,这是尚同;兼爱主张人人平等相爱,这是尚同;天志要求天下人统一于天的意志,这是尚同;节用要求君主简单从事,与众庶无别,这也是尚同。后世帮会宣誓时常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也是来自墨家的尚同。

尚同会带来一个问题—只关注同一性,而忽视了差异性。荀子对此看得很准。他说:“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荀子·天论》)齐就是同一性,而畸就是差异性。

墨子曾专门就“齐”与“畸”进行了对比。只不过他用了另外两个概念—“兼”与“别”。“兼”即兼爱,即以无分别的心去爱别人;“别”即分别,即以有分别的心去对待别人。“兼”打破了自己和别人的分别,所以爱人如爱己;而“别”则把自我与他人区别开来,所以爱己而不爱人。墨子认为,别不如兼:

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今吾本原兼之所生,天下之大利者也;吾本原别之所生,天下之大害者也。是故子墨子曰“别非而兼是”者,出乎若方也。(《墨子·兼爱下》)

墨子举了好多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别”不如“兼”。比如,现在有一个“兼士”,一个“别士”。兼士爱人若爱己,爱友人之亲若爱己亲,而别士则完全相反。假使一个人将要出外征战,是把妻子儿女托付给兼士呢,还是托付给别士呢?当然是兼士了。再如,现在有一个“兼君”,一个“别君”。兼君说:“必先万民之身,后为其身。”别君则说:“吾恶能为吾万民之身若为吾身?此泰非天下之情也。人之生乎地上之无几何也,譬之犹驷驰而过隙也。”当万民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之中时,他们将会选择哪一个君主呢?当然是兼君了。

在《墨子·兼爱》中,墨子把夏禹、商汤和周文王、周武王都称为兼君。从这几个人的德行来讲,这样说是没错的,但如果从他们背后的制度文化来看,这样说就有问题了。《淮南子》说,墨子本来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后来“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周道即周礼,“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以别尊卑,可以称为“别政”,而夏政则是另一番情形。大禹时代财用不足,又有水患,天子与庶民平等相爱,可以称为“兼政”。别政的特点是繁文缛节,兼政的特点是质朴无文。[7]

这种区别在最有资格当“兼君”的大禹身上表现得最清楚。大禹由于兼相爱而等贵贱,由于等贵贱而省礼节,由于省礼节而显得比较质朴。《庄子·天下》云:

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www.chuimin.cn)

今传大禹治水画像砖,大禹就是一个“身执耒臿,以为民先”的平民天子形象。墨子是以大禹为榜样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庄子·天下》接着说:

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墨家和大禹一样,质朴无华,不好文采,故而在形象上未免有些粗鄙。不仅服装上没有文采,他们语言上也没有文采。荀子说:“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荀子·非相》)这里的“鄙夫”显然是指践行“役夫之道”的墨子。

墨家取兼不取别,“有见于齐,无见于畸”,这就对儒家的礼制构成了冲击。儒家爱有差等,按远近亲疏、高低贵贱来规定各种礼节,所谓“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别异”,不同的仪式和装饰都是礼的标志,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层次鲜明、标准复杂的服丧制度,而文采也正来自这种差异性。墨家则因追求平均主义而有忽视差等的倾向,要求君主兼爱天下人,爱无厚薄,一视同仁;要求贵族节用、节葬、非乐,以平民的生活标准作为自己的生活标准。忽视差等就等于废弃了标志身份差别的繁文缛节,也就自然没有文采了。

墨家尚同,导致质朴无文;儒家则是和而不同,形成了斐然的文采。所以儒、墨两家的美学思想,可以用“和”“同”二字分别概括。

和同之辨是春秋时代比较重要的一个话题。鲁昭公二十年,齐侯打猎回来,梁丘据诣见,齐侯对晏子说:“唯据与我和夫!”意思是,只有梁丘据与我“和得来”呀。晏子说:“据亦同也,焉得为和?”齐侯问:“和与同异乎?”晏子回答:

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传·昭公二十年》)

这是以烹调为喻来讲君臣之道。和是相异的事物相协调,同则是相同的事物相重合,君臣之间当和而不同。孔子把这种观念引申到交友之道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无独有偶,《国语·郑语》中,周太史伯也曾对郑桓公讲了一番同样的道理:

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于是乎先王聘后于异姓,求财于有方,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务和同也。声一无听,色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

这就进一步延伸到美学领域了。声一无听,色一无文,无论是声音,还是色彩,都要有差异才美。儒家之礼体现的正是有差别的礼仪文采,这是一种和谐之美—“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而墨家则因尚同反对别异之礼,有见于兼而无见于别,有见于齐而无见于畸,有见于同而无见于和,以至于泯灭了界限差等。无界限差等则无条理,无条理则无文理,无文理则无文采。简言之,儒家和而不同,墨家同而不和;儒家有美学,而墨家无美学。

综上所述,墨子非乐以节用,尚同而不文,同时否定艺术的情感内容和美学形式,这导致他的美学思想显得很是粗陋。尽管如此,它在历史上也产生过一定影响,在韩非子身上很容易看到这种影响的痕迹。

【注释】

[1]钱穆《墨子生卒考》云:“墨子幼年,正当孔子晚节,或竟不及与孔子并世。”见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1,第104页。

[2]姜义华等:《胡适学术文集 中国哲学史》(上),中华书局,1991,第102页。

[3]《备高临》与《备穴》等篇开头皆作“禽子再拜再拜曰:‘敢问……’”。

[4]这自然是就此则故事做理论上的简化推理,请勿做胶柱鼓瑟式的理解。

[5]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卷》,上海三联书店,2001,第284—285页。

[6]铃木大拙:《铃木大拙禅论集:历史发展》,徐进夫译,志文出版社,1989,第280页。

[7]《礼记·表记》称引孔子语:“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又说:“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