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先秦诸子人性艺术论:兼爱与博爱之间的转变

先秦诸子人性艺术论:兼爱与博爱之间的转变

【摘要】: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我们说孔子仁学的起点是自爱,墨子也将其理论推到了自爱这一起点。二者的区别在于兼爱是一对一的,博爱是一对多的;兼爱是交换,博爱是布施;兼爱是功利,博爱是情怀。另外,我们发现,墨子本人也从兼爱走向了博爱。巨子要使自己的众徒弟兼相爱,他高居上位,则必须博爱所有徒弟,乃至博爱天下人。子路的“兼爱”实有“僭爱”的嫌疑。

墨子提倡公义,但他理论的现实起点是“私义”。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墨子·尚同》)

“人异义”是一种很新鲜的说法,应该是墨子第一个提出来的。先秦其他文献里,义大多是唯一的,很难想象义还可以有多个;先秦其他文献中的义,大多指公义和正义,很难想象还有不公不正的义。想来私义的概念应该是墨子从公义中逆推出来的,难为他如此别出心裁。墨子认为,天下大乱,就是因为大家不守公义,各行私义,于是“交相非也”“若禽兽然”。

前面说过,义利一体,公义就是公利,则私义也就是私利。人们根据私义追求私利,导致自私自爱:

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弟自爱,不爱兄,故亏兄而自利;臣自爱,不爱君,故亏君而自利,此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墨子·兼爱上》)

由于自爱者亏人,人与人之间“交相亏也”,比“交相非也”更进一步,社会会进入互害模式。为了避免互害,墨子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互爱模式—兼相爱。

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者乎?视子弟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慈不孝亡。犹有盗贼乎?视人之室若其室,谁窃?视人身若其身,谁贼?故盗贼有亡。犹有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乎?视人家若其家,谁乱?视人国若其国,谁攻?故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有亡。(《墨子·兼爱上》)

我们说孔子仁学的起点是自爱,墨子也将其理论推到了自爱这一起点。孔子主张爱人,墨子也主张爱人,但爱人的理由是不同的。墨子给兼相爱提出的理由充满经济理性—兼相爱,交相利:

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墨子·兼爱中》)

其原理很简单:只有爱别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爱,这就是兼相爱;只有利别人,才能使别人利自己,这就是交相利。墨子是代表平民利益的,他从小生产者互助互利的经验出发,把兼相爱解释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互为关照。直到今天,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观念虽然动机不怎么高尚,但的确是人类社会得以维系的一个基本原则。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与孔子将心比心的“恕”相比,墨子对兼爱说的论证确实缺少一点对人情的体贴,显得有些粗糙。

为了让世人兼相爱,光从交换与因果的角度讲交相利是不够的,于是墨子又把兼爱说成是上天的意志,这就是“天志”:“天欲义而恶不义”。“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天为什么要人兼爱呢?因为天本身就是兼爱的。他说:“苟兼而食焉,必兼而爱之。譬之若楚越之君:今是楚王食于楚之四境之内,故爱楚之人;越王食于越之四境之内,故爱越之人。今天兼天下而食焉,我以此知其兼爱天下之人也。”(《墨子·天志》)

难为墨子能想到这一层,以此来论证天意重兼爱。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当他把兼爱推为天意的时候,兼爱的含义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楚王爱楚之人,越王爱越之人,天爱天下人,与其说是兼爱,不如说是博爱。二者的区别在于兼爱是一对一的,博爱是一对多的;兼爱是交换,博爱是布施;兼爱是功利,博爱是情怀。

另外,我们发现,墨子本人也从兼爱走向了博爱。如果为了交相利才兼相爱,则其原理依然是经济学上的,是自私的。这道理只能讲给行会里的小徒弟听,如果墨家巨子也奉此为无上真理,则没有资格当首领。首领是要有奉献精神的,《庄子·胠箧》中有一段很有意味的对话:(www.chuimin.cn)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虽然盗跖与墨子一盗一圣,不可同日而语,但行事之理是相通的。中国历史上的侠与盗大多纠缠不清,后世民间帮会也一直保留着墨家的“基因”。巨子要使自己的众徒弟兼相爱,他高居上位,则必须博爱所有徒弟,乃至博爱天下人。

儒家讲“爱有差等”,换句话说就是“爱有界限”;墨子反其道而行之,讲爱无差等、爱无界限。《韩非子》里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

季孙相鲁,子路为郈令。鲁以五月起众为长沟,当此之时,子路以其私秩粟为浆饭,要作沟者于五父之衢而餐之。孔子闻之,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曰:“鲁君有民,子奚为乃餐之?”子路怫然怒,攘肱而入,请曰:“夫子疾由之为仁义乎?所学于夫子者,仁义也;仁义者,与天下共其所有而同其利者也。今以由之秩粟而餐民,其不可何也?”孔子曰:“由之野也!吾以女知之,女徒未及也。女故如是之不知礼也!女之餐之,为爱之也。夫礼,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曰侵。今鲁君有民而子擅爱之,是子侵也,不亦诬乎!”言未卒,而季孙使者至,让曰:“肥也起民而使之,先生使弟子止徒役而餐之,将夺肥之民耶?”孔子驾而去鲁。(《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则故事自然是小说家言,不过即便是假托,也当事出有因。韩非子在《内储说上》《内储说下》《外储说左上》《外储说左下》《外储说右上》《外储说右下》诸篇列举了很多历史典故,并以“一曰”的形式列出不同版本,可见其收集史料的严肃性。同时,这段话里的子路形象又与《论语》中其形象相当一致。我们说过,子路是一个有“墨家性格”的人,仗义而任侠,所以,这里的子路可以视为墨子的化身。

回头看这个故事,子路为郈令,以私人俸禄之粟犒劳徒役,孔子派子贡把子路的饭倒掉、餐具打碎。面对怒气冲冲的子路,孔子批评他野而不知礼,并告诉他爱是有差等、有界限的,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也就是说,人们不仅要爱其所爱,还要爱其所当爱。《论语·宪问》里曾子说“君子思不出其位”,同理可推,爱亦当不出其位,所以,“过其所爱曰侵。今鲁君有民而子擅爱之,是子侵也,不亦诬乎!”子路的“兼爱”实有“僭爱”的嫌疑。孔子的说法初看似迂,在当时却诚然来自惨痛的历史教训。齐简公失民而田恒爱之,最后田氏代齐,这是孔子所亲见的历史事实。所以,孔子之仁以自我为圆心,以本分为半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爱其民。[4]而墨子之义,则以天下为圆周,以自我之爱为直径,不分亲疏远近,一律爱之,“摩顶放踵利天下”,这便是博爱了。

从礼制上讲,只有天子才有资格博爱天下人。如果一个人不是天子而博爱天下人,那他一定是一个未承天运而自任天命的圣人。墨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圣人。

兼爱依据的是“交相利”的原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付出总会有回报,爱人就等于爱己。但博爱的范围更广,周期更长,乃至回馈遥不可期。《墨子·公输》载,墨子为止楚攻宋,急行十日至楚,其劳苦之情状可以想见。让人无语的是,“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想来墨子应该是无怨无悔的,因为有怨有悔就又有功利的算计了。墨子舍己为人,苦身利人,“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甚至有些苦行主义色彩,让人感觉不近人情。《庄子·天下》评价说:

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所谓“反天下之心”,意味着墨子之说本来是想让人互爱,最后却使人变得“不爱人”了。天下人不堪其苦,墨子也不能奈何天下人。其实墨子的“不爱人”,主要是不爱己,而且他自己真正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天下》的作者也忍不住赞叹道:“墨子真天下之好也!”

墨子为了让世人兼爱而提出“天志”之说。至于他自己,是用不着上帝鬼神的监督的。他的博爱情怀不是外力强制的结果。他说:“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畅之四支,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墨子·修身》)因为有无尽之爱藏于心中,故能博爱无尽,这几乎便是没有性善论名义的性善论。徐复观说:“他的兼爱、自苦,当然是发于他内心对于人类无限之爱,所以他才说出‘藏于心者无以竭爱’的话;这才是他伟大人格的真正源泉。不过,他还未能由此以透出人性之善罢了。”[5]

既然墨子已经开拓出一条通向性善论的大道,他的弟子后学必然会一往无前地践行之。墨家之义本为社会公理,时日既久,墨家身体力行地践行义,正如孟子所说:“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渐渐地,义理化为义气,便有内化的倾向。值得注意的是,后期墨家也开始论证仁义内在。《墨子·经说下》中说:“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内外,所爱、所利亦不相为外内。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与所利也,是狂举也。”墨家后学对仁和义的内涵进行了细致的区分,将之分与“爱人”和“利人”对应。爱人和利人的举动皆发自自我,都是行动主体的行为,而主张仁内义外的人把爱、利的主体与客体机械地分割了,自然是狂谬的。这种论证方式给了孟子直接的启发,让孟子学会了将义内化为主体的心性。当兼爱之义成为内在之物的时候,它离性善论只有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