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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从重仁到贵义,诠释先秦诸子人性艺术论

【摘要】:他把孔子称为圣人,可见其对孔子的尊重。墨子也注重道德修养,主张仁义忠孝。墨子出身低贱,《墨子·贵义》载: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墨子》书中不止一次提及君子,从中可以看出墨子的平民视角。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

我们先考察一下墨子的学术背景。墨子思想的形式有两个决定性因素,一个是儒家的影响,一个是他本人的出身立场。

淮南子·要略》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这一段文字言简意赅,明确地指出了儒墨两个学派思想上的关联。

墨子也是鲁国人,约出生于孔子卒年前后[1],与子思大致同时。胡适说:“他(墨子)生当鲁国,又当孔门正胜之时,所以他的学说,处处和儒家有关系。”[2]《墨子·公孟》中,墨子与人辩论引用孔子的话。对方问他:“非儒,何故称于孔子也?”他解释道:“是亦当而不可易者也。今鸟闻热旱之忧则高,鱼闻热旱之忧则下。当此虽禹汤为之谋,必不能易矣。鸟鱼可谓愚矣,禹汤犹云因焉。今翟曾无称孔子乎?”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本人曾师从子夏。《史记·儒林列传》:“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墨子》城守各篇都是墨子对禽滑釐讲的,禽滑釐一出场就给人一种习惯于繁文缛节的感觉,与墨家的素朴不太一样,这应该与子夏的影响有关。[3]《墨子·备城门》首段禽滑釐对墨子说:“由圣人之言,凤鸟之不出……”这是暗引孔子的话。他把孔子称为圣人,可见其对孔子的尊重。

整体看来,墨子思想和孔子学说确实有许多相通之处。墨子谈话也多引《诗》《书》,而《诗》《书》正是儒家据以为思想资源的经典作品。墨子也多称先王,主张复古,甚至比儒家之复古崇尚的“古”更早。墨子曾对儒者公孟子说:“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墨子也注重道德修养,主张仁义忠孝。《墨子·节葬下》云:

子墨子言曰:仁者之为天下度也,辟之无以异乎孝子之为亲度也。今孝子之为亲度也,将奈何哉?曰:亲贫则从事乎富之,人民寡则从事乎众之,众乱则从事乎治之。当其于此也,亦有力不足,财不赡,智不智,然后已矣。无敢舍余力,隐谋遗利,而不为亲为之者矣。若三务者,孝子之为亲度也,既若此矣。

这段文字从孝子为亲着想写起,讲孝子之事亲,不敢不尽力,也不敢隐谋遗利,而是直至力不足、财不赡、智不智而后已,由此引申到仁者为天下计虑,与孝子为亲计虑没有异处。光从文字上看,我们几乎很难看出这与孔子所提倡的仁孝之道有何区别。

那么,与孔子相比,墨子思想的个性体现在哪里呢?这就要讲一讲墨子的出身了。

墨子出身低贱,《墨子·贵义》载:

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子墨子说穆贺,穆贺大说,谓子墨子曰:“子之言,则成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而不用乎?”子墨子曰:“唯其可行。譬若药然,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顺其疾,岂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农夫入其税于大人,大人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岂曰‘贱人之所为’而不享哉?故虽贱人也,上比之农,下比之药,曾不若一草之本乎?”

墨子想见楚惠王,楚惠王的大臣却认为,惠王有可能因他的学说是“贱人之所为”而不愿接受。于是,墨子以草药、农夫所进酒醴为喻,说明自己虽然是“贱人”,但学说亦有可用者,连比喻都如此接地气。《吕氏春秋·爱类》云,“公输般为高云梯,欲以攻宋。墨子闻之,自鲁往……见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所谓“北方之鄙人”,应该不是纯然自谦。《墨子·公输》记载此事,说墨子“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非贩夫走卒一类出身难有此体力。而荀子则径直把墨子之学称为“役夫之道”(《荀子·王霸》)。

《墨子》书中不止一次提及君子,从中可以看出墨子的平民视角。孔子称君子,多就德行而言;而墨子称君子,多就身份地位而言。在墨子这里,君子极少与小人相对,更多是与贱人、众人、庶人相对:

今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墨子·非乐上》)

若使中兴师,君子、庶人也必且数千,徒倍十万,然后足以师而动矣。(《墨子·非攻下》)

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墨子·亲士》)

即使是“君子”与“小人”相提并论,小人也不过是相对于王公大人的小民。比如“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

墨子常对比圣王和暴王。“暴王”的说法只见于《墨子》,说明墨子出身下层,更容易感受到暴政的压力,故而态度更为激烈。他对下层百姓的生活极为了解,《墨子·非攻》中有对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痛苦的细致描写,这表明他非常熟悉这种生活体验。墨子学说在当时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应该与他的群众基础有关,他代表下层人民的利益,因而追随者众多。

墨子的论说,多从经验出发,崇尚眼见为实,比如《墨子·耕柱》用龟卜灵验的例子论证鬼神比圣人更明智,正足以印证荀子所说的“小人以为神”。其文章多用俗语,质朴无文,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来自社会下层,故而使用“阶级化”的语言。(www.chuimin.cn)

墨子的具体职业应该与工匠有关。《墨子·公输》中,墨子与公输子几次较量。公输子自鲁南游楚,为楚做“舟战之器”“钩强之备”,还到墨子面前炫耀,墨子以“义之钩强”与之相对。公输子助楚攻宋,墨子止楚攻宋。于是,“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拒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墨子·鲁问》载:“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墨子对他说:“子之为鹊也,不如翟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几次与公输子这样的巧匠较量,说明墨子在手艺上确实是比较出色的。《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也讲了墨子为木鸢而可飞,自己却更重视车的故事。《墨子·备城门》以下多言兵器,其中连弩车的制造非常精巧,表现了墨子匠人出身的特长。

墨子的职业特征影响了他的语言习惯。他出言多举“工事”及“工具”,与儒家孔子多举礼器为例形成鲜明对比,如“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墨子·天志上》),“今有五锥,此其铦,铦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错,错者必先靡”(《墨子·亲士》),“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毕),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墨子·所染》)。先秦诸子中,大概只有墨子对百工之具如此熟悉,知道锥与刀有如此多的型号之别,也只有墨子会走进染坊而不是庙堂去发表感慨。

不同阶级的思想家立场不同,理论的重点也就不同。例如,儒家多为文学之士,更关心修齐治平之道;法家多为法术之士,更关心君主的权术和法制道家多为隐士,更关心在乱世中如何全身养生。墨家兴起于行会,其思维方式和理论形态也与行会的生产、生活方式密切相关。

第一,墨子尚功用、重节俭的思想源于出身和职业的影响。工匠是以可见的产品来计功的,如此容易形成以功利来衡量价值的习惯。节俭也是重功利的一种表现形式,墨子称之为“节用”,这直接影响了他对音乐的态度,即“非乐”。

第二,墨子兼相爱和交相利的主张也来自职业习惯的影响。工匠行业更多地涉及合作和交换,正如孟子所谓“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由于百工之间相互交换产品,兼相爱和交相利的意识最容易在这种土壤中产生。同时,行会有帮会的性质,容易抱团,所以墨家的组织性是最强的。

墨子学孔子之术,最后又另立新说,二人最大的区别何在呢?简单地说,就看他们各自的核心概念是什么。孔子虽是仁礼并重的,但儒学又被称为“仁学”,说明仁在孔子学说中居于核心地位。墨子则提出“万事莫贵于义”的说法。《墨子》书中有一篇即题为《贵义》,对义这种道德推崇备至:

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今谓人曰:‘予子冠履,而断子之手足,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冠履不若手足之贵也。又曰:‘予子天下,而杀子之身,子为之乎?’必不为。何故?则天下不若身之贵也。争一言以相杀,是贵义于其身也。故曰:万事莫贵于义也。”

易传》云“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合起来便是“仁义之道”。其实一般人对仁义的区别并没有特别清醒的认识,总之都是美德罢了。只有到墨子师徒大肆张扬贵义理念的时候,仁义之辨才成为一个重要问题。

孔子认为“仁者,爱人”。在儒家家族本位的语境下,爱人有着特定的要求。宗法社会里,血缘是最自然的关系,因此,仁者爱人自然要从爱亲人开始。虽说“泛爱众”也是从近至远向外扩散,但它始终以爱亲为本,家族利益优先,于是以血亲为纽带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至于义,《释名·释言语》认为:“义,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合宜关系到普遍的道德标准,或者说整体的利益原则。《墨子·经说下》认为:“义,利也。”孟子说义利有别,重义而轻利,其实所轻的是私利;而在墨家行会本位的语境下,公利即是义,公共利益至上,这就打破了家族本位,形成了一种超越家族利益的公义。

孔子后学在与墨家的辩论中,已经意识到仁与义的差异,将之概括为亲亲和尊贤之别。《礼记·表记》云:“厚于仁者薄于义,亲而不尊。厚于义者薄于仁,尊而不亲。”郭店楚简《唐虞之道》说:“爱亲忘贤,仁而未义也;尊贤遗亲,义而未仁也。”如果是亲人优先,那就是儒家的亲亲;如果是贤人优先,那就是墨家的尊贤。

显然,我们不能过于强调仁和义的差异,二者有一致性:仁未尝不是一种义举,义也未尝不是一种大爱。但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二者的内在冲突确实有不可调和之势。当仁义不能两全的时候,儒家的选择是重仁而轻义。《韩非子·五蠹》记载了孔子的两个典故:

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

楚之直躬的典故最早见于《论语·子路》,当孝亲之仁和忠君之义发生矛盾时,孔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把仁放在首位。他说:“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孔子之后的儒家也是如此,郭店楚简《语丛一》:“父,有亲有尊;长弟,亲道也;友,君臣,无亲也。”《六德》:“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而孟子面对“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的困境,居然也是让舜“窃负而逃”。

而墨家的表现就全然不同,毫不犹豫地重义而轻仁。墨子说:“古者文武为正均分,赏贤伐暴,勿有亲戚弟兄之所阿。”(《墨子·兼爱下》)“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墨子·亲士》)大义灭亲,这在墨家是很平常的观念。《吕氏春秋》记载了秦国墨家巨子的一段故事:

墨者有巨子腹,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义,巨子可谓公矣。(《吕氏春秋·去私》)

孟子说:“墨氏兼爱,是无父也。”他一定怀疑墨子的兼爱到底能不能贯彻到底,因为“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连至亲的人都不爱,如何能爱不亲的众人呢?墨家却要突破家族之爱的藩篱,于亲人之爱薄,恰恰是为了兼爱和厚爱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