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先秦诸子:成于乐与人性艺术论

先秦诸子:成于乐与人性艺术论

【摘要】:最后,“文之以礼乐”,这便是“成于乐”。显然,“游于艺”和“成于乐”意思相通。其次,“成于乐”涵盖了“立于礼”,又超越了“立于礼”。在这种情况下,礼和乐是矛盾统一、相辅相成的。升堂而未入室,说明子路虽然可以演奏,但因不能立于礼,所以不能成于乐,自然不能算是“成人”。从内圣的角度讲,“成于乐”标志着孔子的完美人格最终完成,可以称他为“成人”了。

人格完美无缺的人,今天叫“完人”,孔子称之为“成人”。相对于“长大成人”,这里的“成人”境界更高,代表完美人格的最终完成。有一次,子路问什么是“成人”,孔子回答说:

……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未引用整则语录)

孔子一共讲了五点,这五点不是并列的,而是可分为不同的层次。

首先,“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其实就是《中庸》所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孔子对颜渊说过,“克己复礼为仁”,故而“不欲”与“仁”相通。)仁、智、勇三者相加,表示全德之人。

其次,“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是德,“冉求之艺”是才,二者相加表示德才兼备之人。

再次,“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是质,“文之以礼乐”是文,二者相加表示文质彬彬,这才是成人的标准。

最后,“文之以礼乐”,这便是“成于乐”。

那么,为什么要在“兴于诗”“立于礼”之后“成于乐”呢?

首先,“成于乐”涵盖了“兴于诗”,又超越了“兴于诗”。

诗和乐原理相通,都是诉诸感情的艺术。《礼记·乐记》说:“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可见音乐同样源于人心感物而动。诗可以兴观群怨,乐同样可以兴观群怨。上古诗乐一体,它们同时发生作用。到了孔子时代,诗乐开始分离,二者的差异凸显出来。《礼记·经解》对比六经之教,提到了诗教和乐教的各自特点。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

与诗教相比,乐教的特点是“广博易良”。当诗渐渐完成经典化,成为外交辞令的来源和身份、学问的象征之后,要掌握它就必须具备一定的文化基础才行,至少要识字,乃至必如子贡之聪明始可言诗。而乐的门槛却很低,只要有一双可闻声的耳朵便可入门。所以,乐教是“易良”的。学诗基本上是个人行为,而欣赏音乐却可以是群体行为,同读一本书不方便,同听一支曲则容易得多。因此,乐教又是广博的。

诗教是温柔敦厚的,偏于静态;而乐教是广博易良的,偏于动态。这与音乐艺术本身的特点是分不开的。音乐是一种流动性很强的艺术,可用“游”字来形容,比如陕北民歌就叫“信天游”。《论语·述而》中有一句与“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极为相近的表达:“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显然,“游于艺”和“成于乐”意思相通。“游”字反映了音乐作为一种流动性的艺术的独特性。尽管我们常用“涵泳”来形容读诗的感觉,但涵泳于诗其实是有很多限制的,字字句句,皆是挂碍。而音乐就要流畅得多,心思可以随乐声而自然流转,有如鱼游于水中。黑格尔说音乐是最高级的艺术,孔子把成于乐作为人生美学的最高境界,这都不是偶然的。

其次,“成于乐”涵盖了“立于礼”,又超越了“立于礼”。

大约从周公制礼作乐开始,礼乐就成为一组相对的范畴。《礼记·仲尼燕居》云:“达于礼而不达于乐,谓之素;达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偏。”有礼而无乐,不免单调乏味;有乐而无礼,又难免放荡偏激。只有礼乐结合,才堪称完美。在这种情况下,礼和乐是矛盾统一、相辅相成的。

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情况,能够把礼的精神内化到音乐里,既合乎礼又超越礼,以音乐的方式完成礼的功能呢?有,而这正是成于乐的关键

并不是所有的音乐都是合乎礼义的。音乐是人心感物而作的,人心有邪正之别,音乐也就有雅俗之异。有一次,子路在孔子那里弹瑟,孔子听了很不高兴,说:“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孔子为什么不高兴呢?《孔子家语》认为他从子路的瑟曲里听出了“北鄙杀伐之声”,也就是说其中少了一种礼让精神。后来门人不敬子路。孔子又解释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升堂而未入室,说明子路虽然可以演奏,但因不能立于礼,所以不能成于乐,自然不能算是“成人”。

在当时,有一种不合周礼传统的流行音乐,被称为郑卫之音,为孔子所深恶痛绝,他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所以他要正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

正乐之后的雅乐,兴于诗,又超越了诗;涵盖了礼,又超越了礼,成于乐指的就是成于这种雅正之乐。

孔子自卫返鲁,已是年届七旬的老人,他自述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算是完美人格得以完成。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是他“正乐”之后“成于乐”的人生阶段。人生已进入化境的孔子,能在乐音的流动中从心所欲,且合乎律度而毫不逾矩。

《论语·先进》篇记载,有一次,古稀之年的孔子与诸弟子坐在一起,要弟子各言其志。轮到曾点时,便有下面一段场景: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曾点在发言前一直在弹着瑟,见孔子叫他,“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说了那一番充满诗意的话。这个情节极富象征意义,说明的正是成于乐之后的一种人生境界,为孔子所深深向往,所以他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从内圣的角度讲,“成于乐”标志着孔子的完美人格最终完成,可以称他为“成人”了。但孔子的理想又不止于此,作为一个心怀天下的“素王”,他心中还装着一个外王意义上的“成于乐”。上古先王以乐教天下,形成了不同的先王之乐。季札观乐,观到最后是几场先王乐舞,我们看他的不同评价:

见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六位先王,各成其功,也各成其乐。《象箾》《南籥》乃文王的乐舞,美好但有遗憾,这是因为文王壮志未酬,出师未捷身先死。《大武》乃武王的乐舞,武王伐纣,武功雄壮,所以说“周之盛也”。《韶濩》乃商汤的乐舞,汤有惭德,内心有愧,音乐也藏不住。[17]《大夏》乃夏禹的乐舞,大禹勤于治水而不自以为有功德,除了大禹谁能修此盛德?最后听到的《韶箾》即《韶》,乃舜的乐舞,季札感叹它如天无不覆,如地无不载,盛德已到极点。

季札并不孤独,因为有人和他所见略同。孔子也曾观《韶》《武》二乐,居然也有完全相同的感受:(www.chuimin.cn)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

孔子第一次在齐闻《韶》,就曾经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现在又说它“尽善尽美”,自然也就是“观止”了。《韶》为什么如此完美呢?这要与《武》对比才能说清楚。武王以暴力革命取天下,他的乐舞雄壮不假,却有杀伐之气,虽然尽美,却不是尽善;而舜是以禅让取天下,又以禅让让天下,一片平和之气,所以尽美而又尽善。武王是家天下,挟着部族私心,气魄再盛大也只是小康盛世;而舜是公天下,大同盛世,所以季札有“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之感。

《礼记·礼运》记载,鲁国宗庙举行蜡祭大礼,孔子在典礼结束之后,登上山丘,远望喟然而叹,对弟子言偃说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是谓小康。

小康有小康的音乐,大同有大同的音乐。《礼记·乐记》说:“乐统同,礼辨异。”也就是说,音乐表达的是有共性的感情,什么样的感情最有共性呢?当然是对大同之世的向往和赞美。而舜的《韶》,表现的就是大同的世界,所以才那样完美。如果说人类社会是一个大乐队,人类文明是一曲大乐章,则《韶》无疑体现了有素王之志的孔子对“成于乐”最高的理想。孔子的最高理想是大同,不得已而求其次,才是小康。但他承认现实,知道大同社会回不去了,所以当颜渊问为邦之道时,他才说:“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论语·卫灵公》)在政治上继承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在音乐上却保留了舜的《韶》,这也许可以视为是他在艺术领域为自己的大同理想保留了一片空间。

大同的音乐孔子听到了,大同社会孔子却无法见到。所以他在向言偃描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时,不禁喟然而叹。“喟然而叹”指深长地叹息。据笔者个人所见,先秦文献中形容孔子喟然而叹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次,就是“吾与点也”那次。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曾点所描述的美好生活的画面,无意中暗合了孔子对大同社会的想象。所谓大同,不过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也就是说,大同就是让人民富足而诗意地生活……

孔子面对大同,在喟叹生不逢时之余,只能在艺术想象中满足自己。2500年过去了,今天的人们对孔子的喟叹应该有了新的理解与反馈。

【注释】

[1]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东方出版社,1996,第83—84页。

[2]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1999,第129页。

[3]李学勤:《走出疑古时代》,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第77页。

[4]朱维铮:《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第804页。

[5]钱穆:《论十翼非孔子作》,载顾颉刚《古史辨》(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92页。

[6]陈鼓应:《易传道家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第72页。

[7]李炳海:《孔子赴周学礼、老子由周入楚考辨—兼论孔、老之间的交往及传说》,《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8]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第237页。

[9]宋叶适云:“予尝疑孔子既以‘一贯’语曾子,直‘唯’而止,无所问质,若素知之者。以其告孟敬子者考之,乃有粗细之意,贵贱之别。未知于‘一贯’之指果合否?曾子又自转为‘忠恕’,忠以尽己,恕以及人,虽曰内外合一,而自古圣人经纬天地之妙用,固不止于是。疑此语未经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为准也。”见叶适:《习学记言》(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第110页。

[10]康有为:《孔教会序一》,载汤志钧《康有为政论集》,中华书局,1981,第732页。

[11]李零:《“六艺”之书的顺序》,载《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第253页。

[12]顾颉刚先生曾论证了《诗经》从徒歌到乐歌的转变,他说:“《诗经》中一半是这类的歌,给人随口唱出来的;乐工听到了,替它们各各的制了谱,使得变成‘乐歌’,可以复奏,才会传到各处去,成为风行一时的诗歌。”见顾颉刚:《〈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载胡适等《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名家说诗经》,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第20页。

[13]转引自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第66页。

[14]民国太虚大师有一首著名的偈颂:“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圆佛即成,是名真现实。”这就对成人有了一个更高的要求。

[15]《孔丛子·公仪》中说,穆公谓子思曰:“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谓子之辞。”子思曰:“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有闻之于人者,虽非其正辞,然犹不失其意焉。且君之所疑者何?”观此,可知《论语》之外的子云、子曰,也多有可信性。

[16]刘勰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文心雕龙·情采》)这里讲的是性情和文采的表里关系,至于礼与文采的关系,也是同样的道理。

[17]《尚书·仲虺之诰》记载,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