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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性相近,习相远的艺术论

【摘要】:中人不妨看成处于人类情智平均水平的人,数量最多,差别最小,由此孔子推出了那句经典名言: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相近”给人开始修身的信心,而“习相远”则指出了人性转变的可能性。让荀子来解释,性相近则是近于恶,习相远乃是通过后天的学习而远离本性之恶。但值得注意的是,孔子说“性相近”,却不说“性相同”,这一点与孟子、荀子都不一样。

向来有这样一种说法:作为一个立足于现实人生的大思想家,孔子对那些神秘或抽象的话题,一直采取回避态度—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比如,鬼神和生死是神秘性的话题,因而孔子回避之: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人性天道的问题有抽象的意味,孔子似乎也在回避: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

有了子贡这一句话,我们对于孔子人性论的预期便打了折扣。不过,儒家以教化为业,孔子更是一个专业的教育家,如果没有对人性的清醒认识,他的教育理念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有证据表明,孔子之前的一些贵族学者已经有了相对成熟的人性观。晋文公重耳曾就太子讙的教育问题请教胥臣:“吾欲使阳处父傅讙也而教诲之,其能善之乎?”他的意思是说:“我想让阳处父教育太子,能让他变善吗?”胥臣回答说:

是在讙也。蘧蒢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僬侥不可使举,侏儒不可使援,蒙瞍不可使视,嚚瘖不可使言,聋聩不可使听,童昏不可使谋。质将善而贤良赞之,则济可竢。若有违质,教将不入,其何善之为!(《国语·晋语四》)

胥臣认为,这决定于讙的素质。天生的脊椎强直者不能让他弯腰,驼背的人不能让他仰视,矮人国的人不能让他举重,侏儒不能让他爬高,失明的人不能让他看见东西……本质好再加上贤良的辅佐,则进步可期。如果本质逆反,对教诲滴水不进,还谈什么变善呢?胥臣还以周文王为例,说明本质良好,会让师长特别省心,这可不只是老师教诲的功劳。

晋文公问:“然则教无益乎?”胥臣答道:

胡为文,益其质。故人生而学,非学不入。……官师之所材也,戚施直镈,蘧蒢蒙璆,侏儒扶卢,蒙瞍修声,聋聩司火。童昏、嚚瘖、僬侥,官师之所不材也,以实裔土,夫教者,因体能质而利之者也。若川然有原,以卬浦而后大。(《国语·晋语四》)

教育并不是没有用处,它可以“益其质”,“加以文采乃善”(韦昭注)。至于前面提到那八种体能有障碍的人,驼背者可以让他击打镈钟,结胸的人让人头顶玉磬给人敲,侏儒让他演杂耍,失明者让他搞音乐……总之,要“因体能质而利之者也”,就好像河流只有疏通源头,才能流向大海

从胥臣那确定的语气和侃侃而谈的样子,可以看出这在当时是相当成熟的思想。孔子因材施教的理念,似乎能从这里找到源头。比如,孔子也与胥臣一样,认为人的才性是有差异的,甚至差异相当悬殊: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

可见孔子也承认,人的天赋是有差别的。平心而论,这也符合实情。虽然有人说,生命是一张白纸,画什么成什么。但鱼天生会游,鸟天生会飞,即便是同为人类,他们先天的差别也不能否认:既有高下之分,也有偏全之别;有全才,有偏才;或偏于劳心,或偏于劳力;或偏于仁,或偏于智,这是孔子因材施教的基本依据。(www.chuimin.cn)

唯上知(智)与下愚不移,上智不必移,下愚不肯移。但这个世界并非只有上智和下愚两种人,二者之间还有大部分“学而知之”和“困而知之”的“中人”。孔子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这样一来,人类根据素质便可以分为上智、中人、下愚三种,这正是后世“性三品”说之所本。

中人不妨看成处于人类情智平均水平的人,数量最多,差别最小,由此孔子推出了那句经典名言: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

孔子随机设教,多为中人而发。中人的本性是相近的,只因后天学习和环境影响才逐渐拉大距离。“性相近”给人开始修身的信心,而“习相远”则指出了人性转变的可能性。习是学习,也是积习,积学日久,品性必然会发生变迁。

那按孔子本意,性相近是近于善,还是近于恶呢?习相远是远于善,还是远于恶呢?或者说,他的人性观更接近孟子还是荀子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困惑的问题。我们发现,孟子、荀子做了两个方向的理解,且都能说得通。让孟子来解释,性相近是近于善,习相远乃是由于后天的积习而远离了本性之善。让荀子来解释,性相近则是近于恶,习相远乃是通过后天的学习而远离本性之恶。

就人之常情而言,我们不能想象孔子是性恶论者,而宁可相信他是主张性善论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孔子说“性相近”,却不说“性相同”,这一点与孟子、荀子都不一样。孟子说:“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上》)荀子说:“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荀子·性恶》)孔子为什么只说性相近而不说性相同呢?

孔子一定意识到了这样一个理论困境:说性相同就意味着定性,而定性就意味着不能有变化。根据普通人的生活经验,人性显然是可以转变的。狼可以驯化为狗,野猪可以驯化为家猪,更何况人类呢?把性定为善,不能解释恶的来源;把性定为恶,也不能解释善的来源。言性善与言性恶就像一个重物只能放在天平的一端,无论放在哪一端都会产生失衡现象。从这个角度说,避免给人性定性,反倒更为通达合理。苏轼说:“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为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于至当,斯以为圣人而已矣。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此其不争为区区之论,以开是非之端,是以独得不废,以与天下后世为仁义礼乐之主。”(《子思论》)

对孔子的“性相近”说,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表面上看,“性相近”略嫌含糊,殊不知此含糊大有深意,它避免了问题扩大化。孔子不言性善,只是劝善:“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一个善念发动,此时的心性就是纯善的,这就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如能做到无终食之间违仁,念兹在兹,庶可至于尽善的境界。只谈相近,不谈相同;不纠缠理论,更重视实践,这是孔子明智的地方,其模糊处未尝不是其圆融处。梁漱溟说:“一般人是要讲理的,孔子是不讲理的;一般人是求其通的,孔子则简直不通!然而结果一般人之通却成不通,而孔子之不通则通之至。”[2]

至于善恶背后是否还有一个绝对的超越性的人性,这个问题孔子是否考虑过,这在《论语》中是没有答案的,我们姑且搁置,后面再议。

“性相近,习相远”最大的理论意义在于认为人性是可以改变的。君子与小人的差别不在“性”上,而在“习”上。这就对人的生活环境和后天修身提出了要求。对君王来说,要创造一个能使“民德归厚”的生活环境,用教化来移风易俗。对平民来说,要通过不断的修身学习来提高自己的道德品性。所以《论语》第一篇就是《学而》,第一章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孔子年十五而志于学,不断提高生命境界,逐渐拉开与常人的距离,乃至有高不可及的感觉。但他自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这正是“性相近,习相远”的现身说法。郭店楚简《成之闻之》中说:“圣人之性与中人之性,其生而未有非志。次于而也,则犹是也。虽其于善道也亦非有怿,数以多也,及其博长而厚大也,则圣人不可由与之,此以民皆有性而圣人不可慕也。”可以看成是孔子“性相近,习相远”说的展开。

那么,孔子的人性论仅止于此吗?

让我们再回头考察子贡那句话的语意。“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见夫子对于性与天道,本来是言说过的,只是子贡不可闻而已。子贡在孔子弟子中,比起颜回等高足,只能算是“中人”,联系“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说他不能得闻上智水平的学说,也是说得通的。

那么,孔子关于性与天道的言论在哪里呢?清儒戴震对这个问题有过相同的困惑,后来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在《孟子字义疏证》序言中说:“丙申余少读《论语》,端木氏之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读易,乃知言性与天道在是。”此处的“易”即被称为“十翼”的《易传》。我们对孔子人性论的进一步考察,就从《易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