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终南幽境:盛唐大诗人王维的秦岭山水意识与深情

终南幽境:盛唐大诗人王维的秦岭山水意识与深情

【摘要】:通过王维的“空山”——《辋川集》,我们可以看到一位盛唐大诗人的山水意识和秦岭世界。在盛唐文豪中,王维被誉为“诗佛”。从以上“空林”“空山”和“空观”等频频出没于秦岭终南山看,视王维为“空手道”更为贴切。《奉寄韦太守陟》略有不同,已不是“空山”,而是“万里山河空”,是“故人不可见”的寂寞、思念与深情。终南山的“空山之美”,既显出盛唐的强大与优越,也显出王维的强大与优越。

德国著名的汉学家顾彬著有《中国文人的自然观》一书,他说,就诗唐而言,最能够写出山的空寂、空旷和空灵的人首推王维。通过王维的“空山”——《辋川集》,我们可以看到一位盛唐大诗人的山水意识和秦岭世界。

纵观王维其人其诗,有三个主要特点:①成名早,成就高;②书与画双融;③空与实交响。

◎辋川图(王维)

盛唐四大诗人,王维成名最早,成就甚高。王维21岁中进士,白居易28岁中进士,杜甫长安科举10年无果,李白放弃科举人生。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王维17岁的诗作。王维的诗在其生前以及后世都享有盛名。史称其“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新唐书》)。唐代宗曾誉之为“天下文宗”。杜甫也称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

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王维不但有卓越的文学才能,而且是出色的画家。对秦岭自然的热爱和长期的山林生活经历,使王维笔下的山水景物特别富有神韵,略事渲染,便表现出深长悠远的意境。他的诗取景状物,极有画意,色彩映衬鲜明而优美,尤善于细致地表现自然界的光色和音响变化。例如“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青溪》)、“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以及《鸟鸣涧》《鹿柴》《木兰柴》等诗,都是体物入微之作。王维并著有绘画理论著作《山水论》《山水诀》。

其《山水论》言:“山高云塞,石壁泉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头,水看风脚。此是法也。”

其《山水诀》言:“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下。初铺水际,忌为浮泛之山;次布路歧,莫作连绵之道。主峰最宜高耸,客山须是奔趋。回抱处僧舍可安,水陆边人家可置。”

王维秦岭南山诗的最大特点便是“灵性”与“空悟”。在王维秦岭南山诗里,秦岭就是一座“灵山”与“空山”。在《山居秋暝》中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写秦岭的空灵;在《终南别业》中以“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写秦岭的空观;在《鹿柴》中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写秦岭的空寂;在《哭孟浩然》中以“故人不可见,江水日东流” 写江水的空茫;在《送李太守赴上洛》中以“野花开古戍,行客响空林” 写商山的空林;在《终南山》中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写终南山的空慧。佛教大乘的《大智度论》有28空。诗佛王维于秦岭终南山,也完成了他自己28空的辋川世界。在盛唐文豪中,王维被誉为“诗佛”。从以上“空林”“空山”和“空观”等频频出没于秦岭终南山看,视王维为“空手道”更为贴切。

战国宋玉楚辞中的悲秋且不算,至少从魏武曹操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中经南北朝阮籍的“开秋兆凉气,蟋蟀鸣牀帷”,陶潜《饮酒·秋菊有佳色》中的“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古诗十九首》中“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至盛唐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国诗学审美中的悲秋意识已然浮出水面、蔚然可观、形成传统。悲秋意识始于感伤,终于空幻。王维的“空观”,即中国诗学悲秋审美意识的集大成者和终结者。作为“空手道”掌门人,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无论自然意识(“晚秋”)还是诗歌形式(五言),其根须都深扎于上述传统的肥沃土壤中。

◎清泉石上流

与南北朝诗人多是在客舍孤床“悲秋”不同,王维是独自走到山外,欣赏夜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空山”是从“悲秋”中走出的一种解脱意识与方式,心灵的宁静与轻松让人欣赏到“松间照”的明月,欣赏到“石上流”的清泉。南北朝时期严重的庶族门阀观念、劳工卑下诸偏见,也同样为“空观”打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人间的劳动与松间的明月照是二重性的美:同一个画面,同一属性的恬美。最后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诚恳呼唤结尾。王孙公子们呐!这里的秋景,不逊色于任何随意歇息的春天,你们完全可以拥有另一番享受与自由。王维对“王孙”的吁请,使本来宁静恬然的山居秋景,平添奔放与富贵。(www.chuimin.cn)

终南山此时在王维笔下,不再是传统的“悲秋”与“愁”,而成为“空山”与“美”,这既得自于盛唐社会的开放,也有赖于诗人内心的超脱自由。与《山居秋暝》相同的还有《早秋山中作》与《奉寄韦太守陟》,主题皆“空山”之美。《奉寄韦太守陟》略有不同,已不是“空山”,而是“万里山河空”,是“故人不可见”的寂寞、思念与深情。《早秋山中作》与《山居秋暝》也略有不同,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七言”相比“五言”,一般总能把诗歌内涵说得更清楚一些、更具体一些;《早秋山中作》较之于《山居秋暝》正是如此:“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谿守故篱。岂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

“草间”两句,明显由《古诗十九首》中“秋蝉鸣树间”等句转化而来,结尾“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也能看出“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的影响痕迹。不过,王维的《早秋山中作》的突破创新更为可观:①南北朝诗人包括《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在内,“秋思”的场所是在城镇或村庄,王维却是在“山中”;②“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中,主人是“出户”而不知“当告谁”,愁苦已临不堪独当的程度与界限;王维却是“东谿守故篱”,有人来甚好,无人来则“空林独与白云期”,而不会离开“寂寞柴门”出山找别人。“山居”意味着,王维已经跨越愁苦独当的普通程度与界限,已能享受“悲秋”,使“悲秋”从愁情苦思中亮出“空山”与“美”或“空山之美”。终南山的“空山之美”,既显出盛唐的强大与优越,也显出王维的强大与优越。如果与魏晋南北朝比,这一“空山之美”就愈发独特艳羡,愈发魅力无限。比较首先是诗人自己作出的,“岂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岂厌”有两种解释:其一,与秋居的“空山之美”比,“尚平婚嫁早”是否定性内容和对象,跟“官”一样应遭“厌离”;其二,与“陶令去官迟”比,“尚平时代”的“婚嫁早”是人间难得的甜蜜、幸福和温暖。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人生两大快事,王维都是幸福的优先拥有者。那么,它在山居王维的内心与记忆中,就应该是可保留的幸福时光。第二种释义的可能性较大。“却嫌陶令去官迟”的释义都是确定唯一的:“陶令去官”,可赞;“去官太迟”,可叹!事实上,与陶渊明比起来,王维“去官”要迟得多,且后来在“安史之乱”时期出任“伪官”,入狱丢官差点亡命。命运当然有偶然性,“却嫌”这类空洞与不符合史实的虚词,让我们看到一位少年得志、官至右丞、天才诗人不够坚实的“前科”与“虚作”。与王维相伴近30年的辋川,作为秦岭的空山之美,明清之后和“文革”之中,风情式微,日趋荒芜,面目皆非。岂偶然哉?岂无迹可寻欤?

◎秦岭小景

在王维的终南山诗中,“空山之美”不仅笼罩悲秋,已然君临明媚的春天:“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别》)。现实的打击是沉重的,对王维的影响非常明显。从前在《山居秋暝》中,王维从悲秋转化而来的“空山之美”,尚明朗、轻松、乐观、自信;如今在“山鸟时鸣”的春天,他显得非常抑郁、消沉、不自信。从前在秋天,尚是“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的乐观呼唤,现在却是“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的犹豫、无把握。一样的“空山之美”,两样的诗人之心;一样的秦岭南山,两样的心灵目光。如果说《山居秋暝》中的王维让人羡慕,《鸟鸣涧》《送别》的诗人则让人同情。前者是诗人给秦岭带来了“空山之美”,在后者诗人则给秦岭带来“空虚之哀”。王维以“王孙归不归”道出了孤独遭弃的犹豫和恐惧。他的“端坐学无生”“归来且闭关”颇为勉强,也收效甚微。著名的《过香积寺》将地望位置都搞错了,却给香积寺留下难得的诗歌之美,可谓诗人不幸山河幸。王维的“空山”之思,从秋林之空到春山之空,从“山河之空”到“胜事之空”,最后走到归宿性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山居秋暝》诗意

“返景入深林”显然是心系人声,循声觅人,见出诗人独居“鹿柴” 仍心在人间,空山的人声即留下的人迹。“空山不见人”,但却留下了人的踪迹。如果进入王维诗歌的“深林”,在那空山的“青苔上”,我们不仅可以听见“人声”,更会发现“人迹”。“空山有人迹”,诗佛王维之谓也!诗佛王维的“空山有人迹”,诚然与“佛”的净土还有相当距离,却给秦岭南山留下了诗的空灵世界。王维“空山人迹”的诗歌,使秦岭成为一座魅力无穷的空灵之山。

【注释】

[1]韩愈的《南山诗》、白居易的《游悟真寺》和元稹的《望云骓马歌》是唐诗中以秦岭为素材的三大长篇巨制,各具特色。韩愈的《南山诗》是总写,以蓝关遭遇为背景;元稹的《望云骓马歌》以傥骆道为对象,写“良马遭弃”的宰相感怀;白居易的《游悟真寺》最轻松也最细致,是休闲日子所作。

[2]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34页。在名著《美的历程》中,李泽厚先生以“青春、李白”为题,突出了李白诗歌人道层面的青春自然。李白诗歌除了“青春自然”的清新外,另一个特征就是“天道自由”下的俊逸。杜甫赞叹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美的历程》把李白创作推为“诗的极峰”,一点也不夸张。

[3]众所周知,王维有写蓝田县境内的《辋川集》和辋川别业,韦应物有写长安境内的二十几首“沣峪诗”和修真观。比较言之,杜甫没有那样固定的生活基地,其写的户县境内的渼陂诗也算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