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言动行事,足以为后人法则者甚众。今取孔子之德范关于知情意者,略分别论之。然孔子在当时已有谓其生知,非假学问者。《论语》尝载孔子击磬鼓瑟之事,又数论乐。盖自卫返鲁,而后乐正,知孔子于乐之情深矣。齐人谓孔子知礼而无勇。观上二章,知孔子平日意之所存,亦何大哉!......
2023-11-21
孔子周游天下,屡遇隐者,或受其讽谕,虽与孔子迹若有异,然孔子亦有时深寄其同情于隐者,不可不知也。《论语》曰: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宪问》)
朱子《集注》曰:“亩名呼夫子,而辞甚倨,盖有齿德而隐者。”然则微生亩虽与孔子异趣,而孔子答辞甚恭,盖亦未尝轻之矣。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论语·宪问》)
观晨门之言,亦隐者之流也。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同上)
此亦一隐者,谓孔子不为其已。孔子闻之,亦致慨于末俗之难为也。“斯已”唐石经作“斯己”。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曰:“今人读‘斯已而已’,两‘已’字皆如‘以’。考唐石经,‘莫己’、‘斯己’皆作‘人己’之‘己’,‘而已’作‘已止’之‘已’。《释文》:‘莫己,音纪,下斯己同。’与石经正合。《集解》:‘硁硁者,徒信己而已。’皇疏申之云:‘言孔子硁硁不肯随世变,然自信己而已矣。’是唐以前斯己字皆不作止解,由于经文作‘己’不作‘已’也。”按:朱子《集注》斯已之已盖作止解矣。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论语·微子》)
方观旭《论语偶记》曰:“案《战国策》,范雎对秦王曰:‘箕子、接舆,漆身而为癞,披发而为狂。’则不惟传其名,并传其行矣。战国去孔子未远,当足为据。”(《神仙传》以接舆姓陆名通,隐峨眉山。其说晚出,不足深据。)
孔子闻接舆之歌,欲下而与之言,则亦有取乎尔。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同上)
孔子遇长沮、桀溺,而自叹当为斯人之徒,又使子路反见丈人。其于隐者,睠怀独深。
《论语·微子》篇于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三章后次以二章: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此二章盖孔子遇隐之后,因尚论古之隐者而致其意。毛奇龄《论语稽求篇》曰:
大师挚诸乐官是殷纣时人。旧引《汉书·礼乐志》曰:“殷纣断弃先祖之乐,乃作淫声,用变乱正声,以悦妇人。乐官师瞽抱其器而奔散,或适诸侯,或入河海。”颜师古注以为即《论语》所记大师挚之属是也。但志文此段实本《尚书·泰誓》文。《史记》:“乃作太誓,告于众庶。”即载此文。而《汉志》亦云此《书序》之言。则此明系《尚书》与《书序》之可据者。故董仲舒《对策》亦云:“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守职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而《古今人表》则以挚、干、僚、缺等八人列于伯夷、叔齐之下、文王之上,则明是殷纣时人,而世多不解,只以适齐、适蔡,则周时国名,或用致疑。殊不知《尚书序》只言诸侯,不指定何地。而注《鲁论》者始以今地实诠之,师古所云追系其地是也。况齐、蔡诸地本是旧名,在商时已有之,周但因其地而封国焉耳。
孔子对于古今隐者,本在心许之列。隐者之迹,或近于狂,或近于狷,故《论语》曰: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
《孟子》详释此章之意曰:
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如琴张、曾晳、牧皮矣,孔子之所谓狂矣。……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尽心》)
狂狷皆上所举隐者之流。《孟子》又以曾晳为狂,兹记《论语》孔子与点之语如下:(www.chuimin.cn)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
言志者同时有子路、冉有、公西华,而孔子独与曾晳,以其志近于狂与隐也。
子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子曰:“作者七人矣。”(《论语·宪问》)
包咸解“作者七人”曰:“作,为也。为之者凡七人。”“七人”异说甚多,包氏则以为即长沮、桀溺、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楚狂接舆;王弼则以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独郑玄以七字为十字之误:伯夷、叔齐、虞仲,避世者;荷蓧、长沮、桀溺,避地者;柳下惠、少连,避色者;荷蒉、楚狂接舆,避言者也;共十人。所举人数虽不同,要皆隐者之流。至李侗始谓不知其谁,何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
征诸孔子平日所论,亦颇有甘于隐遁而不求知之志,略举其证如后: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同上)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宪问》)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论语·卫灵公》)
最后四章,其旨殆同,而文小异。朱子曰:“凡章指同而文不异者,一言而重出也;文小异者,屡言而各出也。此章凡四见,而文皆有异,则圣人于此一事,盖屡言之。其丁宁之意,亦可见矣。”(《论语集注·宪问》篇)
孔子虽历聘诸侯,不得行其道,而无怨愤之意,益自修其德。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孔安国解“下学而上达”曰:“下学人事,上知天命。”孔子晚年绝意当世之务,益观天人之际,以成其德。《论语》言处乱世之道尤详。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何晏解“无适无莫”曰:“莫所贪慕也。”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
孔子虽以拨乱反正为志,然亦因时行藏,无容心于用舍焉。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同上)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上皆明处乱世之道,且曰无道则隐,故孔子平日深与隐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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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1
(同上)此其喻道,又如今所谓世界原理。故《论语》言道多属于伦理政治之原理。以朱子之说,揆诸今世哲学术语,宜在本体之原理或宇宙之原理之间。然则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者,即就其伦理政治之原理,为之贯统而集合之,散之则粲然有条,总之则整然如一。于此不明,则并属异学,非孔子徒矣。然则孔子谓忠恕违道不远,忠恕虽近于一贯之道,而犹非一贯之道也。全祖望乃分天地一贯之道、圣人一贯之道与学者一贯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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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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