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庄子哲学思想简介-简明中国哲学教程

庄子哲学思想简介-简明中国哲学教程

【摘要】:不过,从现有文献来看,庄子与孟子均未提及对方,原因不明。据司马迁所说,庄子之学“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就是说,庄子的思想继承老子,是对老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在内在精神生命的追求上,庄子进行了大量思考,并且在这方面发展了老子的哲学。这一记载不一定真实,但是却折射出庄子的为人同他的学术思想之间保持着一致性。这就反映了庄子的超越世俗、与众不同。在这里,庄子所表达的仍然是一种出世的理想。

庄子(约前369—前286),姓庄名周,是战国时期宋国人,出生于宋国的蒙。蒙大约在今天河南商丘的东北部。庄子是齐宣王、魏惠王时期的人,与孟子同时,比孟子的年龄略小。不过,从现有文献来看,庄子与孟子均未提及对方,原因不明。诸子百家中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是庄子的好友,惠施曾经担任魏相,而庄子只担任过管理漆园的办事人员——漆园吏,生活穷困潦倒。“吏”非“官”,并不掌权,只是基层工作人员。漆园就是漆树园。中国的古人很早就发现了漆的防腐、隔水等用途,他们大量种植漆树,并派专人进行管理。后来,庄子因为厌恶政治而离开仕途,靠编织草鞋为生。

司马迁所说,庄子之学“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就是说,庄子的思想继承老子,是对老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不过,老子还关心政治,还寄望统治者采取他的“无为而治”的统治策略,而庄子对政治彻底不感兴趣,庄子只关心个体自由,关注个人的心灵解放。在内在精神生命的追求上,庄子进行了大量思考,并且在这方面发展了老子的哲学。《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记载了庄子的一件事,楚威王听说庄子很有学问,于是就派人带了大量的金银去请他为相,但是却被庄子轻蔑地回绝了。庄子对来请他的人说,千金的财物和卿相的高位确实是非常地诱人,但假如我答应了你们的要求,我就好比那些用来祭祀的牛一样,这种牛会被精心喂养很多年,宰杀它之前还要给它披上好看的衣服,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把它宰杀之后送到太庙里面当祭品。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是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猪也是不可能的了。你们赶紧走吧!不要玷污了我!我宁愿像一条鱼,在污泥浊水中自得其乐,也绝不愿意被君王们所束缚。我一辈子也不会当官,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自得其乐的志愿。这一记载不一定真实,但是却折射出庄子的为人同他的学术思想之间保持着一致性。

据《汉书·艺文志》所载,《庄子》一书原本有五十二篇文章。但流传下来的只有三十三篇。我们现在看到的通行本《庄子》是晋人郭象的注本,分为内篇、外篇和杂篇三部分。其中,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学术界一般认为,《庄子》一书是庄子学派的著作总集,而非庄子单独完成,其中,内七篇应当出自庄子本人之手,外篇和杂篇则应当是庄子的门人、后学所作。内篇与外篇、杂篇的思想内涵和语言风格存在很大差异,但除了明显体现纵横家思想的杂篇《说剑》外,内篇与外篇、杂篇的思想也勉强相通。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就是说,《庄子》一书的文章体裁基本上是寓言。《庄子》中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就叫作“寓言”。《寓言》篇的开头说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意谓寓言占据了《庄子》一书的十分之九,重言占据了《庄子》一书的十分之七,卮言层出不穷,这就更加详细地说明了《庄子》一书的表现形式。按照陈鼓应先生的注释,寓言是指“寄托寓意的言论”[1],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寓言;重言是指“借重先哲时贤的言论”[2],也就是引用权威的话;卮言是指“无心之言”[3],陈鼓应先生解释道:“‘卮’是酒器,卮器满了,自然向外流溢,庄子用‘卮言’来形容他的言论并不是偏漏的,乃是无心而自然的流露。”[4]所以,卮言也就是未经思考和雕琢的语言。寓言、重言、卮言合起来就构成了庄子的创作语言,这是一种诗性的语言。这种诗性的语言带有很强的借喻性和暗示性。借喻是明喻和暗喻之外的第三种比喻手法。在明喻的修辞手法中,会出现“好像”“仿佛”等比喻词。而在暗喻和借喻中则没有这些比喻词。在暗喻中,“好像”“仿佛”等比喻词被替换为“是”“成为”等。在借喻中,本体不出现,比喻词不出现,只出现喻体。如形容少女长得漂亮,用明喻的手法,可说“她像一朵花”;用暗喻的手法,可说“她是一朵花”;用借喻的手法,则说“一朵花含苞待放”。若脱离了具体的语境,这样的借喻究竟所喻何事,是难以定论的。不幸的是,《庄子》中这类借喻性的文字不少,如“庄周梦蝶”,究竟是以其梦觉影射其生死,还是表达一种怀疑论的观点,或是另有他意?似乎都有可能。总之,对于庄子的语言,我们常常可以做多种解读,这一方面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另一方面则在一定程度上对读者理解庄子造成了困难。

一、“逍遥游”的人生追求

《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所记载的那件庄子拒绝做官的事就很能反映庄子的人生追求:楚王曾经要聘请庄子为相,但庄子冷嘲热讽地加以拒绝,他宣称,自己宁愿在污泥浊水中游戏,也不愿被统治者所利用,以免使自己的身心受到束缚。由此可见,庄子对于当时激烈的政治斗争采取了一种回避和批判的态度,他要远离政治,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庄子的这种人生追求可以用《庄子》第一篇的篇名——《逍遥游》加以概括。“逍遥”的字面意思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游”泛指人的一切活动。合而言之,“逍遥游”指自由自在地游戏或行动。不过,“逍遥游”并不是指在现实中为所欲为,而是指一种精神上的自由,用张岱年先生的话来说,“庄子所说‘逍遥’指一种清静无为、精神绝对自由的境界”[5]。那么,人要怎样才能实现“逍遥游”呢?借用《庄子·天下》篇的说法,一要做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二要能够“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庄子的精神追求是一种出世的追求。所谓出世,就是超越世俗生活。对于庄子而言,能够出世,人就自由,不能出世,人就不自由。《庄子·天下》篇说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又说他“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意思是,庄子独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但他又不轻视万物,他上与造物主交往,下与置生死于度外、不分万物终始的人为朋友。这就反映了庄子的超越世俗、与众不同。在《庄子·应帝王》篇中,庄子又借“无名人”之口说道:“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意思是,我正要同造物主来往,如果厌烦了,我就会骑上虚渺的飞鸟,飞出六合之外,巡游在无何有之乡,处在广阔无垠的旷野里。在这里,庄子所表达的仍然是一种出世的理想。

那么,具体怎样做,人才可以出世呢?要知道怎样才可以出世,首先要知道限制人出世的因素有哪些。庄子认为,人之所以不能出世,是由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外在的物质条件的束缚,另一方面是自身的肉体和精神的束缚。简言之,前者是“有待”(《庄子·齐物论》),后者是“有己”。所谓“有待”,就是有所依赖,有所依赖就是依赖于外在条件。人要依赖于某些外在条件,才能做成某件事,当然就不自由,因为依赖于某些条件,就必然受制于这些条件。所谓“有己”,就是执着于自己的存在,放不下关于自我的观念。放不下关于自我的观念,人就难免有各种私心杂念,从而不能自由洒脱。

庄子描述了现实世界中由于有各种依赖而不得自由的人的生活状态:“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意思是,那些才智足以担任一个官职、品行足以受到一乡人的尊重,道德符合一个国君的要求而能够取得全国民众信任的人,他们看待自己,就像一种名叫斥鴳的小鸟一样,自我感觉良好。而宋荣子却嗤笑他们。宋荣子能做到即使被全天下的人所称赞,也不为此而受到鼓舞;即使被全天下的人所非议,也不为此而感到沮丧,因为他能明确自我与外界的分别,辨明光荣与耻辱的界限,如此而已。宋荣子从不汲汲于世俗荣誉。尽管宋荣子高了普通人一个档次,但是他在精神上还是有修养不到的地方。一位名叫列子的高人能驾着风飞行,他御风飞行的姿态轻妙飘然,他能外出遨游半个月然后才返回。列子对于世俗之人追求幸福之类的行为,从来都不屑一顾。像列子那样遨游天际,虽然可以免除徒步行走的劳苦,但还是有所依赖(因为没有风,列子便无法飞行,这还算不上绝对的自由自在)。至于那些能驾着天地间的纯正之气,并且控制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从而遨游无穷宇宙的人,他们有什么依赖呢?所以说处于最高境界的人(至人)物我两忘、与天地合一,超乎自然、能主宰物质世界的人(神人)不求建立功业,通达事理的人(圣人)不追求名声。在这段话里,“知效一官,行比一乡”的一类人,就好比一些地方官员,他们的才智和道德有待于一个小的地域才可以施展,这类人最受拘束和限制;宋荣子类似于一些清高的知识分子,他们已经超出了是非荣辱的分别,但还是有内在的自我与外界世俗的分别,所以,他们还是同世界处于一种对立的关系中,还是受到拘束和限制;至于列子,他能够“御风而行”,生活得潇洒飘逸,对世间的是非善恶已经没有牵挂,可是他还是受到风的束缚,因为没有风他就飞不了。在庄子看来,真正的自由不需要依赖任何条件,什么限制都没有,这就叫作“无待”。换言之,无待指摆脱外界条件的限制和束缚。

庄子还认为,人要想获得自由,还要做到“无己”。无己就是摆脱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限制和束缚。庄子所追求的理想就是做一个无己之人,他称这种无己之人为“真人”。在《大宗师》一文中,庄子这样描写真人的精神状态:“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意思是,古时候的真人在睡觉时不会做梦,在醒来时没有忧虑,在吃饭时也不会讲究食物的滋味,这种人对生存不感到特别留恋,对死亡也不感到特别厌恶。他们不欣喜生,不拒绝死,无拘无束地去,无拘无束地来。一切听任自然,绝不计较个人得失。真人的这种无欲无求、一切顺应自然的精神状态就是无己的状态。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无待和无己呢?庄子有一个方法——“坐忘”。“坐忘”见于这样一则故事:“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意思是,颜回对孔子说,我有进步了。孔子问,你有什么进步?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孔子说,不错,但是还不到家。过了些日子,颜回又来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孔子问,你又有什么进步?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很好,但还是不够。过了些日子,颜回又来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又有什么进步?颜回说,我能坐忘了。孔子吃了一惊问,什么叫坐忘?颜回说,忘掉自己的肉体,丢弃视觉和听觉等功能,离开形体,去掉智能,融于大道,这就叫坐忘。上面的故事以孔子和颜回为主角,故事中的颜回详细叙述了“坐忘”的过程。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坐忘”的关键在于“忘”,从忘仁义、忘礼乐,到忘肢体、忘聪明,忘的内容由外及内,步步深入。不难看出,这其实是一种心理调节的方法,“忘当然是有意的,是有意的舍弃”[6]。人的心灵不会仅仅因为身体静坐不动就一念不生,反倒有可能更加心猿意马、心神不宁,这就是庄子所谓“坐驰”(《庄子·人间世》)。所以,“坐忘”必然要求姿势调整与心态转换的相互配合,而心态转换显然更加重要。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气功这种养生方法在国内外广泛流行开来,庄子的“坐忘”就与气功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气功有调息、调形、调心三大手段,“坐忘”至少涉及了调心和调形。不过,气功以强身健体为目标,而“坐忘”却是为了体悟大道。按照庄子的说法,忘掉一切之后,人就可以“同于大通”,所谓“同于大通”,就是与道合一,与道合一也就能够在精神上遨游无穷宇宙。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绝对自由,不受任何外界条件的限制和束缚,这也就是无待。而在“同于大通”之前,颜回已经“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忘掉了肉体,停止了感官和思维的功能,这就摆脱了肉体和精神的限制和束缚,这也就是无己。

对于完成了“坐忘”,达到无待、无己状态的这种境界,庄子又给它一个名称——“心斋”。“心斋”这一提法也出现在一则寓言中:“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大概意思是,颜回问孔子,请问心灵上的斋戒指什么?孔子说,你要排除杂念、心志专一,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灵去听;也不完全是用心灵去听,而是要用气去听。用耳朵听只能听到耳朵所能听到的内容,用心灵去听,只会得到客观印证的内容。气就不一样了,它是空明的,能够容纳一切事物。空明累积就能与道相合。空明就是心灵上的斋戒。通过寓言中的孔子的描述,我们可以较为清楚地了解“心斋”的内涵。从字面上看,“心斋”就是心灵上的斋戒。所谓“一志”,表示“心斋”只有在意念精诚专一的条件下才能够达到。“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则表示在“心斋”的状态中,人关闭了耳朵、眼睛等感官通道并断绝了一切思考。关于“气”,陈鼓应先生指出:“在这里‘气’当指心灵活动到达极纯精的境地。换言之,‘气’即是高度修养境界的空灵明觉之心。”[7]总之,这里的气比喻人的一种无思无虑、无欲无求的空灵境界。“心斋”状态下的心是空灵的,这时人会连自我都忘掉——“未始有回”(《庄子·人间世》)。“未始有回”正是一种无己的状态。“心斋”状态下的心既不排斥外界事物,也不执着于外界事物;气也具有相同的特质,气上下流通,无所滞碍,而且万物都可以驻留其中。总之,气和空灵的心都具有“虚而待物”的特质——它们都是空虚的,都可以接纳外物,所以庄子就用气来比喻心。此外,这里所谓虚并不等于绝对的虚无,用庄子的话说,它是“虚室生白”(《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字面意思是空房子自然会产生白亮。庄子用它来比喻空灵中会生发出无限的智慧,这智慧就是道,道就含藏在这空明的心境中——“唯道集虚”。由此可见,“心斋”就是大道的本源。庄子的话说明了,只有把精神升华到“心斋”这样的状态,人才能与道合一,与道合一也就体会到了外在的功名利禄的虚妄、世俗的是非之争的无谓,从而在精神上摆脱了外界条件的限制和束缚,这正是一种无待的状态。

(二)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如前所述,庄子的精神追求是一种出世的追求,他要提升自己的精神生命,从而超越世俗的限制。可是,庄子也明确意识到,人总是有身体、有情感、有欲望的人,人总要在世俗中过活,而不可能始终生活在与世俗绝缘的精神世界中。于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出世理想不至于落空,庄子又提出了“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的游世策略。

庄子认为,一方面,站在道的高度来看,世界上的一切区分、对立都是相对的、不确定的,一切看法都只是意见,谁都不能代表真理;另一方面,人生在世,不可能不与世俗中人为伍。所以,庄子想到,既然在这样一种世界上生存,那就干脆顺从地与这个世界中的各种人交往,表面上可以接纳任何人的意见,但是骨子里却不把任何世俗的是非善恶当真,这就是无可无不可,与世人敷衍,而不与其对抗。庄子相信,这样就可以在世俗中实现出世的目的。这就是他所谓的“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即不争论是非,而与世俗中人和谐相处。

一方面在表面上承认世俗中人的是非、善恶观念,遵循世俗中人的交往、做事规则,另一方面,又不把这些观念和规则当真,这显然是一种很荒诞的做法。“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的做法固然荒诞,可是在庄子看来,世界上的人和事本来就是荒诞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在《人间世》一文中,庄子讲了这样一则寓言:“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这则寓言是说,有一个叫作支离疏的人,他的脸颊陷隐在肚脐里,肩膀高过了头顶,发髻朝天,五脏的穴位向上,两条大腿长在胁(从腋下到腰上的部分)的位置。他给人们缝洗衣裳,所得的收入能够糊口;他给人簸米筛糠,也能养活十口人。国家征兵时,支离疏捋衣揎袖地游于其间;国家大量征调劳役时,支离疏因为身体上有残疾,又免除了去服劳役;国家救济贫病的人时,他还能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禾。像这样形体上有残疾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尽享天年,更何况那些道德上残缺的人呢?

以上寓言的主人公支离疏是一个残疾人,却因为他的残疾而免除了兵役、劳役,还不断地得到其他好处,在庄子看来,这种怪事在大千世界中并不是只有一件、两件,庄子是以支离疏为例说明整个世界的荒诞性。说世界是荒诞的,这就是在嘲讽世界。前文已述,庄子的理想人格是真人,而庄子笔下的真人多是残疾人。换言之,庄子习惯于用残疾人塑造真人形象,这说明真人被庄子看作道德上残缺无用的人,这也是他对自己的嘲讽。

为了达到与世俗中人和谐相处的目的,仅仅不与其争论是非还不够,还需要更多更具体的操作方法,才能应对复杂多变的人间世,为此,在“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一总原则之下,庄子因应不同处境,又提出了他游世的三条策略。这三条策略主要是庄子用来应对统治阶层的策略,因为对于庄子这样的平民知识分子来说,生存的威胁主要来自统治阶层。

首先,庄子应对世俗中人的策略表现为他甘心做一个“无用”之人。庄子发现,统治阶层为了调动整个社会的力量为他们服务,必然会制订出一些标准、规范供人遵循,树立起某种目标、理想使人追求,由此一来,社会上就会涌现出道德的楷模、事功的表率,对于统治者而言,这批人当然是有用之人,是被表彰、奖励的对象。可是,在庄子看来,这些有用之人一旦被统治者所驱使,就会像饲养老虎的人一样,不但身心不自由,而且容易遭受刑罚甚至杀戮。所以,庄子极力赞扬“无用之用”,他认为无用反而有大用。庄子提出,“无用”可以使人保全生命、享尽天年,可以让人悠闲自得地生活。为此,庄子让人们扮演“无用”之人,要人们故意表现自己的无能,从而使统治者看不上自己,无意与自己合作。

庄子将“无用”作为策略,与统治阶层保持一定距离,不被其直接利用,这固然免除了某些烦恼和灾祸,却仍然有可能使自身陷于险境。这是因为,当时的统治者原本就残暴无道,视百姓的生命如草芥,百姓的生存犹如“游于羿之彀中”(《庄子·德充符》),随时可能遭受刑罚、杀戮,所以,“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庄子·人间世》),百姓能够避免刑罚就算幸运。对待那些对他们无用之人,统治者更是任意杀戮,毫不吝惜其生命。有鉴于此,庄子又提出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对策。“材”即有用,“不材”即无用,“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就是让自己处在有用与无用之间。

《庄子》一书中记载了庄子的这样一件事:“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这个故事讲的是,庄子在山林中行走,看见一棵大树,这棵树枝叶茂盛,伐木工人在它旁边休息却不砍伐它。庄子问伐木工人不砍伐这棵树的原因,伐木工人回答说:“因为它没什么用处。”庄子对弟子说:“这棵树因为无用而得以活够它的自然寿命。”庄子从山林中出来,住到了一位老朋友家。朋友见到庄子很高兴,命令童仆杀掉一只鹅(雁即鹅)做菜。童仆问道:“家里的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请问杀哪一只?”主人说:“杀不会叫的。”第二天,庄子的弟子问庄子:“昨天山里的树,因为无用而能够享尽天年;现在您朋友家的鹅,却因为无用而被杀。请问先生您将选择做有用之人,还是无用之人呢?”庄子笑着说:“我让自己处在有用与无用之间。”鹅有看家的功能,看见家里来了外人会叫,在中国古代,常常用来代替狗。所以,不会叫的鹅就等于没有用处。

在这则寓言中,山里的树因为“无所可用”而享尽天年,朋友家的鹅却因为“不能鸣”而被杀,这样看来,有用不是安全的保障,无用也不是安全的保障,“材与不材之间”似乎才是最妥当的位置。不过,庄子又敏锐地觉察到,有用无用的标准是随时变化的,“材与不材之间”的中道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假如抓住一条死的中道而不知变通,那么,由于中道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落到有用或无用的两边,而不再是中道,结果祸患仍然无法避免。既然中道是变来变去的,庄子便不得不提出他应对世俗中人,特别是世俗统治者的更高明的策略,这就是“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庄子·山木》),意思是,随着时势而变化,不要固执于一头;上或者下,以顺应自然为原则。庄子的这一策略是建议人们随着情势的变化而变化,在变化中把握中道,把握变化中的中道,不要将自己行为处事的法则固定在一个点上,而要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怎样能避祸全生就怎样做。在《人间世》一文中,庄子借蘧伯玉之口谈论为人处世之道:“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就是说,如果你侍奉的主人是个天真的孩子,你也要像个天真的孩子似的对待他;如果你侍奉的主人是个很随便的孩子,你也要像个很随便的孩子似的对待他;如果你侍奉的主人是个无拘无束的孩子,你也要像个无拘无束的孩子似的对待他。这种迁就一切、顺适一切的人生态度就是庄子所谓“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总之,庄子“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的三层策略都是为避祸全生服务的,对他而言,只要能保全生命、远离祸患,就不必拘泥于某种做事的准则,一切都可以变通。

庄子的这种处世方法看上去太圆滑了,他在处理现实问题时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坚持的原则,很难担当什么责任。所以,庄子曾经被视为滑头,庄子哲学被视为滑头主义、混世主义。不过,认真分析起来,庄子同世俗中的滑头也有区别,一般人耍滑头都是为了某种功利目的,避祸全生本身当然也具有功利性质,但对于庄子而言,避祸全生并非其最终目的,其最终目的是彻底超越世俗的限制,实现精神上的绝对自由,这就是一种极高的精神追求了。能够避祸全生只是达到了与世俗中人和谐相处的目的,能够与世俗中人和谐相处了,并不意味着完全不被世俗所拖累,因为只要还有身体、情感、欲望,人就难免在世俗方面有所求,在世俗方面有所求,就难免受到世俗中的种种限制,就“有待”。只要还有身体、情感、欲望,人就难免受到世俗的贫富、贵贱、寿夭、美丑等观念的影响而与世俗中人相比较,与世俗中人相比较就难免引发自卑、自大等心理,并伴生种种烦恼,就“有己”。总之,仅仅“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精神境界却提不上去,这种人就还是难免为世俗所累。所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精神修养才是最重要的,只有与大道合一,才能把一切负担和拖累彻底消解。

二、“齐物论”中的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www.chuimin.cn)

《庄子》第二篇的篇名是《齐物论》。在《庄子》内篇、特别是《齐物论》一文中,庄子强调万事万物的差别都是相对的,人的各种知识、分别都是人为的、不必要的,这就是庄子的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

(一)经验事物的相对性

庄子受到老子的辩证思维之影响,对事物之间的对立统一和相互转化有深刻认识。不过,老子看到事物之间相互转化的规律性之后,是利用这种规律性,创造出一种智巧或谋略。老子认为,我们应当让自己先处于矛盾的被动、柔弱的一方,这样才能最终转化为矛盾的主动、刚强的一方。比如,张和歙、强和弱、兴和废、与和取都是对立的双方,老子主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老子》第三十六章)。庄子也大量接触到对立统一和相互转化的经验事物,但是他并没有由此而丰富和发展老子的智巧或谋略,而是就此揭露对立双方的不确定性、经验事物的相对性,并且由此而得出了“齐万物而为一”的结论。“齐万物而为一”就是一种相对主义。这种相对主义是服务于庄子的“逍遥游”的人生追求的。因为深切地认识到对立双方的不确定性、经验事物的相对性之后,当自己处于矛盾的被动、柔弱的一方时,就可以内心坦然,而不至于自卑;当自己处于矛盾的主动、刚强的一方时,就可以内心平静,而不至于自大。这样就可以破除世俗的贫富、贵贱、寿夭、美丑等观念的影响,从而实现精神上的超越。

对庄子而言,事物的相对性主要表现为,事物的属性和功能都是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展现出来的,因此,取消了特定的条件之后,属性和功能的意义就不存在了。《秋水》篇中有这样一段话:“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秋水》篇虽然属于《庄子》外篇,但一般认为,其对《齐物论》的思想进行了继承和发挥,所以,这里也视其为对庄子本人思想的阐释。《秋水》篇这段话的意思是,粗大的树木可以用来撞击城门,却不能用来堵塞鼠洞,这说明了不同的器具有不同的用途;骏马一天能跑一千里,但是捕鼠却不如猫和黄鼠狼,这说明了其技能的不同;猫头鹰在黑夜里能捉到跳蚤,能看见细小的毫毛的末端,但是在大白天即使瞪大了眼睛也看不见山丘,这说明了物性的不同。这就说明,事物的功能和属性要展现出来,离不开特定的时间、地点和条件,而时间、地点和条件总是在变化中的,一旦时间、地点和条件变化了,事物就等于丧失了所谓的功能和属性,这里就表现出事物及其存在的相对性或不确定性。

对庄子而言,事物的相对性还表现为,事物之间的差别是人们站在不同的角度观察而得出的结论,而角度是可变的,所以事物间的差别是不确定的。《齐物论》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这就是说,没有任何事物不可以说成是那一方的,也没有任何事物不可以说成是这一方的。因为这与那是相对的概念,站在对方的角度看这一方,这一方就成为那一方。从那一方来认识这一方的道理,就有认识不到的地方,从这一方认识这一方的道理就能明白。所以,“那”是从“这”的相对意义上产生的,“这”也是依赖“那”的相对意义才产生的,“那”与“这”是同时产生、相互依存的。总之,依照庄子的看法,是非彼此的差别只要换一个角度去看,立刻就可以转化。

庄子还认为,事物彼此的差别都是人们站在世俗的立场上看问题而产生的,如果能够跳出世俗的立场,站在道的高度去看,那么,此可以是彼,彼也可以是此,并没有确定的界线。庄子举例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莛”是细小的草茎,“楹”是粗大的屋柱。“厉”通“癞”,借指丑女;西施是古代著名的美女。庄子的意思是,事物原本就有正确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够被认可的一面,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正确的一面,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能够被认可的一面。所以可以说草茎与屋柱是一样的,丑女与西施没有什么区别,一切千奇百怪的东西,纳入道的高度去看,都是相通为一的。

庄子又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德充符》)这就是说,如果从事物相异的角度(世俗的立场)去看,有着密切关系的肝和胆也会变得像楚国与越国一样距离遥远;如果从事物相同的角度(道的高度)去看,万物都是一样的。这说明,庄子认为,事物之间的差别根本就不是客观存在的,差别并非由事物本身的性质所决定,而完全由人的主观决定,事物会随着人的观察角度的不同而有所区别,但如果站在道的高度观察万物,万物就没有区别。《秋水》篇中的两句话简明扼要地概括了这一观点:“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这就是说,从道的角度来看,事物是没有贵贱分别的,然而从事物本身的角度来看,万物就都以为自己高贵而别的事物低贱。以道观物的结果是物无贵贱、万物齐一。换言之,一切差别都不存在。庄子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意思是,秋天的毫毛是天下最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夭折的孩子是寿命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同时存在,万物与我浑然一体。这就是“以道观物”。

(二)经验知识的人为性

对于庄子的“齐物论”三个字,一般可以作两种理解,即齐物之论和齐同物论。前一种理解是把齐物看作一个词语,所谓齐物,就是齐同万物,也就是取消事物彼此之间的差别。在这种语境下,齐物论就是关于齐同万物的理论,齐同万物的理论也就是相对主义的理论。后一种理解是把物论看作一个词语,所谓物论,就是各种关于事物的理论,也就是各种观念或知识。在这种语境下,齐物论就是消除各种观念或知识之间的差异,使得认识成为主观的、相对的,从而排斥人的认识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这就是庄子的不可知论。

庄子举了很多例子来揭示经验知识的相对性和不确定性。比如,庄子说:“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嗜鼠,四者孰知正味?……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齐物论》)意思是,人长期躺在潮湿的地上睡觉,就会腰痛或半身不遂,生活在水里的泥鳅会这样吗?人居住在树上,就会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猴子会这样吗?人、泥鳅和猴子这三者,究竟谁才知道什么是真正适合居住的地方呢?人喜欢吃猪、狗、牛、羊的肉,鹿喜欢吃草,蜈蚣喜欢吃蛇,猫头鹰喜欢吃老鼠。人、鹿、蜈蚣和猫头鹰这四者,究竟谁才知道什么是真正可口的食物呢?毛嫱与西施是人们公认的美女,然而鱼看见她们就避入水底,鸟看见她们就飞上高空,鹿看见她们就急速逃去。人、鱼、鸟和鹿这四者,究竟谁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美丽的容貌呢?庄子的这番论证表明,认识是相对的、不确定的。我们不难看出,这里的认识的相对性、不确定性是由认知主体的不同引发的。人只是许多认知主体的一种,人的认识未必就是真理。

庄子又讲了这样一则寓言:“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庄子·齐物论》)意思是,养猴子的老人给猴子们分发它们爱吃的橡子,他对猴子们说,我每天早晨发给你们三升,晚上发给你们四升。猴子们听了非常生气。养猴子的老人赶紧改口说,那么我早晨发给你们四升,晚上发给你们三升。猴子们听了都很高兴。其实后一种分配方案在名称与实物上都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按照猴子们的喜怒调整了一下做法,也只是顺应它们的喜怒罢了。在这则寓言中,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在实质上是相同的,可是猴子们却硬要按照自己的喜好赋予它们以重大差别,这种差别在猴子眼中是天壤之别,但其实是很勉强、很主观的。这则寓言所揭示的仍然是认识的相对性和不确定性,与前一案例不同的是,这种不确定是由同一种认知主体的主观诉求或主观好恶所引发的。猴子就是一种认知主体,猴子们偏好朝四暮三,这才让朝四暮三同朝三暮四有了差别。

对于庄子来说,认识不仅是相对的、不确定的,甚至于人究竟能否有认识,都值得怀疑。庄周梦蝶的寓言似乎就喻示着这一点:“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意思是,曾经有一次,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庄周觉得非常快乐,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不一会儿他醒过来了,很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呢?庄周与蝴蝶必然有所分别,这就叫作“物化”。通过这则寓言,庄子说明了,究竟是蝴蝶梦为庄周还是庄周梦为蝴蝶,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换言之,人无法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庄子虽然也说庄周与蝴蝶必然有所分别,但他只说这种分别是物化。所谓物化,就是物的变化。对庄子而言,物的变化仅仅是表象的变化,至于物的实质或本质变不变是不知道的。其实,不仅庄周与蝴蝶的真伪难辨,庄子还借此案例而进一步暗示,人生本身就如梦如幻,因此,人生在世的各种观念、想法都未必真实、可信。在这里,庄子又陷入了认识上的怀疑论。

庄子的思考没有就此停止,他由怀疑认识的真实性,最终发展到完全否认认识的真实性,对认识的真实性加以否认的理论就构成了庄子的不可知论。庄子说:“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庄子·齐物论》)意思是,假如我和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就真的对了,我就真的错了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就真的对了,你就真的错了吗?是有一个人对,有一个人错呢,还是你与我都对了,都错了?对于这一切,我和你都无从知道。任何人一生下来都会有暗昧不明的一面,那么我又能找谁来评判对错呢?找与你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已经与你的观点相同了,他又怎么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呢?找与我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已经与我的观点相同了,他又怎么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呢?找不同于你的观点也不同于我的观点的人来评判,既然他已经不同意你和我的观点了,他又怎么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呢?找与你和我的观点相同的人来判断,既然他已经与你和我的观点相同了,他又怎么能够作出正确的判断呢?这样说来,我和你以及其他人都不能够知道谁对谁错,既然如此,那我们还等待谁来作出正确的判断呢?由此可知,按照庄子的看法,无论谁也没有办法判定究竟谁是谁非,是非永远也搞不清楚。

既然知识永远都不可知,意见永远都争论不明,庄子干脆就否定了认识的可能和必要。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意思是,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智识是无穷的,用我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智识,那就必然要使自身陷于疲劳困乏的境地。庄子的言外之意是建议人们不要让精神为外物所伤。庄子还用一则寓言来说明这一道理:“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意思是,南海的帝王是倏,北海的帝王是忽,中央的帝王是浑沌。倏和忽不时地在浑沌的领地上聚会,浑沌待他们很好。倏与忽总想报答一下浑沌的善意,就在一起商量说:“人都有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七窍,用它们来看东西、听声音、吃东西以及进行呼吸,浑沌却一样都没有,我们尝试着也给他挖出七个窍来吧。”于是每天给浑沌挖凿出一窍,七天之后,他们把浑沌挖死了。庄子通过这则寓言所传递出的最直接信息是,他拒绝眼睛、耳朵等感官,实际上,拒绝感官也就是拒绝认识。所以,这则寓言说明,庄子对认识问题的基本态度就是要从根本上取消认识。

不过,庄子同一般意义上的不可知论者还存在着很大区别,这个区别就在于,庄子虽然否定了世俗知识的存在价值,但他否定世俗知识的目的是保留另外一种知识,即关于道的知识。《逍遥游》中说“小知不及大知”,《知北游》中说“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外物》篇中说“去小知而大知明”,在上述几处,知识都被明显地划分为相互对立的两种类型——“小知”与“大知”(或“不知之知”)。“小知”也就是庄子眼中的世俗知识;“大知”(或“不知之知”)则是以道为对象的知识。以道为对象的知识是庄子眼中具有正面价值的特殊知识,世俗知识构成了对这种特殊知识的遮蔽,所以庄子要去除小知而使大知明朗。

思考题:

1.老子的致虚、守静与庄子的心斋、坐忘有无关系?

2.庄子的相对主义和不可知论是否仅仅是哲学思辨的产物?

【注释】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重新修订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版,第775页。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重新修订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版,第775页。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重新修订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版,第776页。

[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重新修订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版,第776页。

[5]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第26页。

[6]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第68页。

[7]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重新修订重排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版,第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