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从广播到统治地位

早在19世纪80年代，人们就普遍假设，发明了电话以后，下一步就是把图像和声音一道从一个地方实时发送到另一个地方，只是当时以为传送图像要经过电线。到1926年，约翰·洛吉·贝尔德（John Logie Baird）和查尔斯·弗朗西斯·詹金斯（Charles Francis Jenkins）分别在英国和美国初次展示电视机雏形的时候，广播电台的播送模式已经确定。虽然有些发明者试验过双向电视，但电视的发展从未有过广播电台当时那种百花齐放的阶段。这既是因为到20世纪20年代时，对无线电传播已经确立了严格的管理，也是因为将图像编码传送的技术复杂得多。鉴于电视成本昂贵、技术复杂，它出现伊始即为集中的广播媒体也就并不令人惊奇了。但电视不仅采用了广播的内容、规则和筹资模式，而且最终也落入了广播帝国的手中。

20世纪20年代，开始出现关于电视这一将来的奇迹的预言，有的预言甚至在电视技术尚未证明可行之前就做出了。报纸上登载各种关于“广播光学”或“图像广播”研发进度的报道。1925年出版的一本题为“广播的新时代”（Broadcasting：Its New Day）的书预言道：“太空中将颤动着我们最喜爱的明星的形象，它们会被忠实地接收下来……我们的棒球手将不是在一群观众面前，而是在无线电发射机前表演，而我们会听到球棒击球的脆响和裁判的裁决，看到跑垒手滑垒时带起的尘土。视像广播不是白日做梦。”一位权威人士在1925年宣称，到20年代结束时，美国人家家都会有电视机。然而当时还没有人组装起可以使用电视技术的装置。

第一个可行的电视装置是在英国造出的。1926年1月，贝尔德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向来访的一个科学家代表团展示了他的样品。他造的装置借鉴了之前许多发明者的成果，有一个转盘，上面钻了螺旋状的一串仔细排列的小孔，小孔上安有透镜来依次扫描拍摄的景象。扫描得来的明暗不同的图像用光电池计量后发射到接收站。接收站也使用一个转盘，和发送用的转盘同步，通过它调整灯的亮度，把信号重组为图像。其他发明者也曾成功地发送过粗陋的图像和剪影，但贝尔德的装置是第一个能实时显示动作的。伦敦《泰晤士报》的一位记者出席了1926年贝尔德的展示，他写道，显示的图像“微弱而且常常模糊不清，但它证实了一种说法……确实有可能立即传送并重现运动的细节，以及面部表情变化之类的画面”。此后不久，詹金斯在华盛顿特区公开展示了他的“无线电视”，其装置也是以转盘为基础的。他还用无线电从不太远的距离以外发射了一架玩具风车转动的图像。

他们二人都开始试图把自己的发明投入商业用途。詹金斯于1928年在华盛顿特区建立了第一家电视台W3XK。他借鉴广播电台网络模式的威力，第二年在新泽西建立了第二家电视台。他还出售电视接收机，有现成的，也有零件配套供顾客自己组装的，目的是扩大电视观众群。这也是学习广播电台的经验。詹金斯做的一个宣传电视接收机的广告使人想到了试验性无线电广播的黄金时代：“电视来啦！自己想动手的，做维修的，做零售的，人人皆宜！电视节目越办越好。现在是玩电视的时候了。重历广播电台开拓时期的兴奋吧！”受詹金斯的努力的启发，也在研发电视技术的通用电气公司和ATT 也各自建立了自己的试验电视台。

同时，贝尔德演示了长途发射；他利用电话线把图像从伦敦发送到了400 英里以外的格拉斯哥，并利用短波无线电进行了跨大西洋的广播。他参加了法国和德国的电视试验，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贝尔德电视公司”，获准使用BBC 的大功率发射机进行试验性的电视广播。但电视需要两台发射机（一台专门用来发射声音），所以，开始时图像和声音的传送是两者交替的，每几分钟换一次。到1930年，BBC 又安装了一台发射机后，才能同时发射声音和图像。1932年，BBC 接管了节目制作，到1935年，英国就有了几千名热心的观众观看它的电视节目。

然而，詹金斯在美国却遇到了强大的对手——RCA的董事长戴维·萨尔诺夫。萨尔诺夫看到，电视大有压倒广播电台之势，他要努力维持RCA 及其全国性广播公司NBC 的统治地位。他和其他广播公司把电视视为广播电台的逻辑延伸，不愿意让新来者侵入他们的地盘。RCA 指称：“只有像美国无线电公司（RCA）这样有经验、负责任的组织才应得到广播许可证，因为只有这样的组织值得信赖，可以维持最理想的服务。”萨尔诺夫还说，世界各地正在试验的电气机械电视系统简单粗陋，不适合大规模采纳，此话并非毫无道理。RCA的大力游说、技术的不成熟、大萧条的来临，这几个因素加起来断送了20世纪30年代早期詹金斯等人企图在美国推广电视的努力。

发明者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研究寻找一种高级的技术，不必依赖快速旋转的转盘，或者应该说，不必依赖任何运动的机械零件。他们希望使用阴极电子管发出的电子射线来捕捉并显示图像。第一个把这种纯电子的办法应用于电视的是菲洛·T.法恩斯沃思（Philo T.Farnsworth）。他是位自学成才的发明家，他家在爱达荷州新买了一个农场，他在那里房子的阁楼上发现了一堆科普杂志和无线电杂志，因此而燃起了对无线电的兴趣。他后来说，他15 岁时在土豆田里耕地的时候突然想到，可以把图像一行行扫描进行分解和重组，像犁铧犁过田野一样。6年后，他造出了一个可行的电视装置，其基础是一个图像感应器，他把它叫作“图像解剖器”。1928年9月，他在他旧金山的实验室里向报界展示了他的发明。据《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对图像解剖器的描述，它的大小像“家庭主妇用来做果酱的一夸脱瓶子”，比贝尔德和詹金斯使用的转盘小得多，也简单得多。法恩斯沃思的发明唯一的缺点是它需要极强的照明。

关于法恩斯沃思的发明的报道引起了RCA的萨尔诺夫的注意。他刚刚雇用了一位俄裔发明家弗拉基米尔·茨沃里斯金（Vladimir Zworykin），他此前在西屋公司供职，多年来一直研究电子管电视。茨沃里斯金去法恩斯沃思的实验室参观了三天，假装想对他的发明投资，学到了能学到的一切。然后，茨沃里斯金费时数年，用RCA的资金进行研究，复制并最终改进了法恩斯沃思的发明。具体来说，他造出了一个更敏感的图像感应器，不需要特别强的光线。与此同时，萨尔诺夫对法恩斯沃思提起了一系列诉讼，使他忙于应付官司，无暇他顾。萨尔诺夫声称，法恩斯沃思的专利无效，因为茨沃里斯金几年前在西屋公司时就发明出来了。到1939年，法恩斯沃思在这场长达10年的官司中终于胜诉，法官命令RCA 为使用他的发明向他支付100 万美元。不过，法恩斯沃思虽然胜诉，但损失惨重，因为RCA已经扼杀了他的发明得到采用的可能，而且自己准备成立电视系统。就在那年的早些时候，RCA的电视系统在纽约世界博览会上大张旗鼓地在世人面前亮了相。萨尔诺夫在世博会的RCA馆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在这个国家诞生了一门举足轻重的新艺术，必将影响到整个社会。”他结束讲话的时候说：“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给声音加上了图像！”

展台上的帷幕拉开，呈现出一排排电视屏幕，都在直播萨尔诺夫的讲话。这是充满戏剧效果的神来之笔，明白显示出电视已不再是一门试验性的技术，并在公众的意识里深深地烙下RCA的指称，即电视是带图像的广播，因此自然属于无线电广播公司的业务范畴。在30年代的经济低迷期间，对于电视的奇迹的憧憬一直未有消减，现在看来终于要实现了。RCA 在世博会上放映了一部广告电影，里面宣布电视技术已经可以开始大规模应用了：“昨天的研究课题今天成了无线电奇迹。人类进步的旅途又经过了一个里程碑，科学使画面从天而来的古老梦想成为现实。”然而，电视上市销售却出师不利。RCA希望到1939年底卖出10 万台电视机，好把它的技术确立为行业标准，但最后它只卖出了3000台。第一批电视机很贵，有的相当于一辆小型轿车的价钱，而且只有在接近少数几个接收塔的地方才有信号。

然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电子制造商都忙于制造军事设备，不再注意设计新的消费产品。战争期间，美国有几个试验性的电视台仍在广播，尽管时间缩短了。但BBC 完全中止了电视运营，为的是不让德国飞往伦敦的轰炸机借它的电视信号发射机来导航。等战后恢复了电视服务时，这个新媒体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业已确立的无线电广播公司手里：美国的NBC 和CBS 采用它们所熟悉的靠广告收入支持的模式，欧洲则采取国营广播公司的模式，靠对电视机征税来供资。从这些组织的角度来看，电视真的只是带图像的广播。

战后，电视在美国起飞得最快，因为早已为它事先造好了势。大战期间，发动了一场密集的广告宣传，告诉美国人民，一旦战争结束，他们就可以享受到这项神奇的新技术的成果。电器制造商告诉民众，仗打完了以后，每家都会装备上节省劳动的电器和供娱乐的电器。RCA 的战时广告信誓旦旦地说电视马上就要到来，宣告：“只要战争胜利的绿灯一亮，美国的‘下一个伟大产业’就会开辟教育、娱乐和就业领域中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1944年RCA在杂志上做的广告宣布，电视是“将迈出巨人的一步的婴儿”。另一家电器制造商杜邦公司的广告宣称：“若不是因为战争，杜邦制造的电视-广播接收机本应是今年最令您兴奋的圣诞节礼物！如上帝保佑，我们会竭尽所能在下个圣诞节到来之前给您和您的亲友送上高质量的电视作礼物。”NBC 的广告说，电视是“棒球赛的季票”，还要大家“想象在电视上看鲍勃·霍普^[1]的演出”。战争结束时作的一项调查显示，85% 的美国人已经知道电视为何物，虽然只有19% 的人真正见过电视。就连政府官员也大肆吹捧电视。1942年，当时负责管理美国广播业的联邦通讯委员会的主席詹姆斯·弗莱（James Fly）说：“战争结束后，电视将成为第一批迅速兴起的产业之一，它们将是减轻失业和经济衰退压力的缓冲……广播电台的行业标准是5000万台收音机，我们完全可以制定5000 万台电视机的目标。”

RCA在电视尚未批量生产之前就大力推销电视，目的不只在于积聚起大量的需求，一旦战争结束即可释放出来，还想确保它自己在战前设计的制式和技术能够成为行业标准。它的竞争对手CBS 则大力游说减缓电视的生产速度，好争取更多的时间迎头赶上，并发展自己的技术。CBS 落后于RCA，但希望能通过发展彩色电视来超过它。CBS 还大力推动使用超高频（UHF）频谱，这样可以增多频道，发射的信号质量也更高。但是，联邦通讯委员会支持RCA 和它提出的建议，即推出黑白电视机，使用现用的高频（VHF）频道。（几个月后，FCC的主席辞职，去到NBC任职，RCA和FCC 之间关系之密切由此可见一斑。）使用VHF 而不是UHF 频谱使得电视成为频道较少的全国性媒体，不是有大量频道的地方媒体，这正是RCA和NBC 想要达到的结果。独立的电视台只能在大城市中生存，因为那里的观众多，广告商愿意出钱做广告。大部分电视频道都属于大型广播公司，节目的制作尽可能迎合大多数人的喜好，不偏重专门题材。电视问世的头30年，在美国观众看的电视节目中，大型广播公司的节目占70%到90%。(www.chuimin.cn)

电视真正起飞是在1948—1949年间，当时电视机的价格降到了相当于6 周工资的水平。1946年，美国制造了6500 台电视机，1947年是17.9万台，1948年到了97.5 万台，1949年更是达到170 万台。广告模式也在1948年期间确定了下来：起初是要求广告商赞助节目，担负节目制作的费用，但到了1948年，需求已足够大，电视台可以要求广告商为电视时间付费。广告商都愿意在大广播公司播出的全国性节目的间歇做广告。到1949年底，电视广告收入的一半都进了大广播公司的口袋。地方电视台难以为继，到1953年，美国几乎所有的电视台都加入了大型广播公司。NBC、CBS 和ABC （美国广播公司，是1943年奉反托拉斯监察员的命令从NBC分出来建立的）把广播电台的技术人员和明星调到电视台工作。许多电视节目干脆照搬电台节目。有时电视节目会一字不差地重复广播电台播放的肥皂剧和情节剧，有时同样的节目同时在广播电台和电视上广播。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份美国的电视广告。（由J ·弗莱德·麦克唐纳提供）

美国家庭的电视拥有率从1950年的9% 飙升到1955年的65%。彩色电视广播始于1954年，为此RCA 和CBS 又进行了一场恶战，戴维·萨尔诺夫再次获胜。1960年，电视普及率达到87%，1970年到了95%。那时，美国所有的电视机中只有一半是彩色的，但大约三分之一的美国家庭有不止一台电视机。没有别的发明能如此迅速地进入美国的千家万户。收音机的普及率从10%上升到40%，从只有少数人使用到为主流所接受，共用了6年的时间，电视机只用了3年。电视在其他国家的起飞来得稍晚。英国的BBC 采用了和RCA非常相似的新标准，1953年，首次对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加冕仪式进行了电视转播，这强有力地促进了电视的发展。到1960年，美国每10 个人就有3 台电视机，加拿大和英国每10 个人有2台电视机。在西欧、日本和澳大利亚，电视也得到了迅猛发展。

美国在电视的发展、接纳和使用方面是无可置疑的老大。美国的电视节目和形式，从侦探剧到问答比赛，在全世界都非常流行。各大电视台拼命提高收视率以求增加广告收入，有人批评说，原来信誓旦旦地说将使用电视媒体促进教育，加强民主，现在这个承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曾在联邦通讯委员会任职的尼古拉斯·约翰逊（Nicholas Johnson）对电视的批评尤其值得注意，因为他了解行业的内情。他在1972年出版的《生活的测试格式》（Testing Patterns for Living）一书中，宣称电视是不折不扣的失败。

电视曾被视为一个扩大美国老百姓视野的机会，让他们了解到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因此而兴奋激动，增长知识，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但如今几乎每一个人，包括业内人士，都承认电视失败了。它不仅没有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实际上反而使我们不如从前。没有改善人类就已经应受谴责，使人类变得更坏则完全不可容忍。

约翰逊说，电视产生了“普遍而有害的……麻醉效果”。这个批评得到了其他批评者的响应。电视被指责为造成犯罪和社会不和谐的罪魁祸首。美国媒体理论家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在他1985年出版的《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里，把当前的情形比作阿尔都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小说《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描绘的情形，小说中的人们不仅受到专制政府的压迫，还受困于他们自己对娱乐的痴迷。波兹曼和约翰逊一样，批评说就连电视新闻其实也是一种娱乐，其真正目的是要观众看节目间歇时放的广告，那才是给电视台带来财源滚滚的生意。从美国人平均每人看电视的时间不断攀升中，电视的吸引力显而易见。1950年平均每人每天看4.5 小时的电视，1960年增加到5 小时，1970年是6 小时，1990年达到了7 小时。随着一家多电视机现象的日益普遍，有线电视和卫星电视又提供了几十个，后来是几百个频道可供选择，每人平均看电视的时间进一步增多，21世纪初超过了每天8 小时。

电视成为最普及的媒体。人们坐在闪烁的电视机屏幕前一动不动，被称为“沙发土豆”^[2]，这种情形已经成为普遍的文化现象。看电视这种完全单向被动的活动成为无所事事的代名词。比看电视更省力的恐怕只有睡觉。广播模式把广播电台的听众和电视观众视为纯粹的被动消费者。比起使人们能够创造、传播、分享以及重改和交流信息的媒体系统来，电视属于另一个世界。它是社交媒体的反面。

【注释】

[1]鲍勃·霍普（Bob Hope）是美国著名笑星。——译者注

[2]couch potato，指整天泡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的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