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交媒体简史+战争时期的无线电通讯服务

既然可以用连续波发射机传送音频，就不是非得懂莫尔斯电码才能使用无线电了。一下子，所有人都能领略用无线电接收机搜寻电波的乐趣了。发出普遍信号、使所有人都能收听的广播开始流行。从1919年起，大西洋两岸都试着做了音乐会和演讲的广播。据《电话学》（Telephony）杂志报道，1920年6 月，女高音歌唱家内利·梅尔巴夫人（Dame Nellie Melba）在英国举行的一次演唱会从艾塞克斯（Essex）的切姆斯福德（Chelmsford）播出，“欧洲各地的业余无线电话台”都收到了。《电学家》（Electrician）宣称：“当然，此种方法形成商业规模尚需大量努力，但现在就应抓紧时间教育公众了解这一新型通讯手段的进步。”事实上，商业广播发展之迅速超乎任何人的想象。起初，美国的业余电话台也曾参与其中一试身手，但1921年12月，政府规定了广播娱乐节目的频道，与海上船只遇险呼救的频道分隔开来，紧接着第二个月又“暂时”禁止业余人士染指娱乐节目的广播。这个禁令其实是永久的，而且1922年间，无线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这一改变的起源要追溯到战争期间，美国政府官员开始试图建立政府对无线电的垄断的时候。使他们特别忧心忡忡的是，马可尼无线电报公司这家英国公司成了业界的执牛耳者。英国在有线电报业中就是全世界的老大，现在，似乎这家英国公司要将英国的统治地位扩展到无线电报业。战争期间，美国的所有电台都被置于美国海军的控制之下。为完成对无线电产业的管制，海军没有请求国会批准，便悄悄地买下了加利福尼亚的一家私人公司“联邦电报公司”经营的所有无线电台。国会的立法者对海军企图接管无线电行业非常不以为然。于是，他们着手成立一个在美国占主导地位的新公司；他们迫使马可尼公司的美国分部把业务卖给通用电气公司，再把通用电气公司的无线电业务分出来成立了一个新公司，这就是美国无线电公司（RCA）。RCA 还获得授权，可以使用属于其他公司的2000 多项无线电专利，那些公司包括制造电气设备的西屋公司（Westinghouse）和后来雄霸美国电报和电话行业的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RCA的目的是在美国和世界各处之间建立无线电通讯服务，它的标志是一个地球，上面印着“无线电覆盖全世界”（World Wide Wireless）的字样。当时，向英国发电报的费用是一个字25美分。RCA 凭借它大功率的无线电设备和与其他国家的无线电报公司达成的协议，把发电报的费用降低了30%。

但短短几个月后，RCA的重点就从使用莫尔斯电码的电报服务转向了广播业务。1919年和1920年初次试播后，许多城市建起了广播站，拉动了对收音机的需求。1922年，美国收音设备的总销售额是6000 万美元，包括约100 万台自制收音机配套元件的销售和商店直接销售的10 万台现成收音机。1923年，收音机的销售额达到1.36 亿美元，1924年是3.58 亿美元，1926年超过了5 亿美元。此时，现成收音机的销量已超过了自制收音机配套元件。到1928年，全美共有1300 万台收音机在使用中。无线电的急速蹿红，被称为“1922年之热”。每一家广播电台的成立，每一项无线电技术的突破，都得到报纸兴奋地大事报道。为帮助人们了解并享受这一新媒体，出版了各种书籍，如《无线电须知》（Radio for Everybody）和《无线电接听入门》（Radio Receiving for Beginners ），这些书宣称：

无线电是最令人沉醉的消遣。它是如此广博精微，即使最高明的工程师也只能稍窥堂奥。您可以从非常简单的操作开始，用简单的词语就能解释清楚。成千上万12岁的男孩女孩都会熟练操作，既为家人朋友提供娱乐，自己也学到了知识。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很容易掌握基本原理，马上开始接收……您会感到自己在参与一场魔术表演。只要开始接收就欲罢不能。一步接着一步，让人无法住手。您应用的是当代一项最伟大的技术。

关于这个新媒体的长期影响众说纷纭。1922年，RCA的年度报告说，公司建立初始，“没有想到广播艺术能发展得像去年那样如此大受欢迎。工程师和科学家预料到了无线电话技术在通讯方面的应用，但没有人设想过无线电话技术今天在广播上的应用发展得如此惊人”。1922年，美国的广播电台从不到20 家猛增到近600 家。报告指出：“这一艺术发展得迅猛异常，广播对国家的经济、社会、宗教、政治、教育等各方面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只有500年前发明的印刷术可相比拟。”在576 家广播电台中，有些是业余的，别的则依靠RCA、ATT 和西屋等无线电接收机制造商的支持，或有政府机构或大学的支持。持有双向通讯许可证的业余爱好者人数仍然很多，有16570 人。但业余爱好者经营的无线电台到1923年即达到顶峰，自那以后逐渐减少。接收机已经大大多于发射机。不久，无线电就成了几乎完全单向的广播媒体。

尽管新技术迅速普及，但怎么能用它赚钱，开始时并不清楚。无线电接收机的制造厂家建起广播电台为它们的产品提供市场；大学和政府机构把经营广播电台视为公益事业；百货商店、报纸和汽车经销商建立广播电台来为自己做广告。早在1922年，关于无线电媒体如何做到经济上自给自足就开始了热烈的辩论。1922年6 月的《科普月报》（Popular Science Monthly）指出：“免费广播服务显然不能永久维持下去。”有人建议收取各种形式的广播服务费，有人提倡征收无线电接收机的销售税，或出售准许使用收音机的许可证。

另一个建议是用广告来支持新媒体。开始时这个主意非常不得人心。不喜欢广告的有行业刊物、政府官员、普通老百姓，还有RCA的董事长戴维·萨尔诺夫（David Sarnoff）。商务部长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在1922年说：“无法设想让如此伟大的服务工具湮没在广告喋喋不休的喧哗中。”西屋公司的发言人说，广告“将毁掉无线电广播，因为没有人会受得了广告”。就连用无线电广播做广告是否合法都不清楚，因为ATT 声称，向广告商出售广播时间是一种付费的电话服务，而它对此项业务有垄断权。1924年，ATT 把使用它的长途电话网的16 个广播电台连接起来，建立了一个全国性的网络，覆盖面达到美国人口的60% （当然，他们必须有收音机才行）。以这种方法把多个广播电台的听众集合在一起能降低制作广播节目的成本，同时也使ATT 可以大幅度提高广告收费标准。无线电网络越大，赚的钱就越多。然而，ATT 作为电话网的拥有者，可以不准RCA和其他公司采取同样的做法。

萨尔诺夫向法庭提出了对ATT 的做法的质疑，他指出，RCA当初建立的时候，ATT 把有关无线电的专利交了出来，换取了RCA的一小部分股份，因此，ATT 没有制造或出售无线电接收机的合法权利。审理此案的仲裁法官同意RCA的意见，作出裁决的时候也正值反托拉斯机构对广播行业开始进行调查之际。ATT 见萨尔诺夫棋高一着，担心涉足广播业务会威胁到它对电话业务的垄断，于是认了输，把旗下的广播电台卖给了RCA，并同意提供长途电话线把它们连在一起，放弃自己对无线电广告有垄断权的主张。结果就是今天的全国广播公司（NBC），它是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全国无线电广播网。它的听众遍布全国，为数众多，因此可以吸引广告商，也雇得起百老汇的明星和别的当红艺人在电台上表演节目。与此同时，加入这一网络的地方电台可以向当地的广告商出售广告时段。

无线电广播行业对广告生意热烈欢迎，因为它急需资金，私营广播电台靠广告商维持的模式后来被称为“美国计划”。1927年建立的联邦无线电委员会（FRC）实施对大型广播公司的政策倾斜，不利于小广播电台，进一步推动了行业集中化。委员会重组了无线电波段，设立了40 个全国性频道，把小电台挤到了收音机调频板的边上。国家级的广播电台又组成了几个全国性广播网，最大的是全国广播公司和它的主要竞争对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联邦无线电委员会说，因为无线电波段有限，所以它支持面向大众的商业广播电台，而不是专业性的非商业电台，还辩称：“没有足够的波段让每一流派的宗教、政治、社会和经济思想都设立自己单独的广播电台，在太空中传播它们的主张。”

其他国家也发生了无线电广播的集中化，原因却和美国的不同。在英国，广播从一开始就是垄断行业，是由世界上第一家全国性广播公司——1922年成立的英国广播公司（BBC）——所垄断的。邮政总局和包括马可尼的公司以及通用电气公司在内的一些公司决定，把资产集中起来建立一个财团，这就是BBC （British Broadcasting Company）的起源。那一年，BBC使用安装在伦敦牛津街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楼顶上的一架信号发射机开始了每天的广播。它的首任总经理约翰·里思（John Reith）解释说，英国在建立广播系统时吸取了美国的教训。他说：“我们从美国的经验中看到了需要避免的陷阱，吸取了教训。”他还说：“美国缺乏控制，结果导致了混乱……如我所说，英国从美国的经验中学乖了，于是建立了一个中央控制的广播电台系统。”1923年，英国政府的一个委员会决定不采取美国依靠广告费的做法，认为给BBC 供资的最好办法是收取用户10 先令的许可费。1927年，BBC 根据皇家特许重组为国家广播电台，同政府保持了一定距离，并把名字中的“campany”为“corporation“。(www.chuimin.cn)

BBC 有皇家的认可，有自己的盾徽，又有政府部门的地位，对听众采取的是一种家长式居高临下的态度。它不只给听众提供娱乐，还想教育他们，提高他们的素质。应邀前来作广播讲座的著名思想家像高雅晚宴上的来宾一样，通常回避政治和宗教这类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广播员的发音是最标准的，受英语口语咨询委员会监督，委员会由专家组成，里面有语言学家和著名作家。比如，1931年，委员会建议“车库”（garage）的发音和“婚姻”（marriage），而不是“（炮火）齐射”（barrage）押韵。里思认为贵族的发音对国内外的听众来说最容易懂，但它更加深了人们心目中BBC 傲慢自大、高人一等的印象。BBC 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是引领公众品位，不是跟随其后；它不管听众想要什么，只给他们它认为他们应该要的。它自认为是文化标准的监护人，保护文化不因商业或通俗品位的压力而走味。里思在他于1924年出版的《对不列颠广播》（Broadcast over Britain）一书中解释了他的立场：

据我们看来，我们的责任是把人各方面最好的知识、努力和成就带给千家万户，避免有害或可能有害的东西。偶尔会有人对我们说，我们好似只肯给大众我们以为他们所需要的，而不是他们想要的，但没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更是少之又少。

BBC 为许多其他欧洲国家树立了典范，它们也建立了国营的垄断广播公司，靠用户交付的许可证费供资。到1936年，（主要在美洲的）22个国家采纳了靠广告费支持的美式做法，但大部分位于欧洲和亚洲的40 多个国家采用的是“BBC 制度”，即广播电台由政府出资，辅以收音机使用税。美国对这一方法心存怀疑，因为它把对广播的控制权集中到了政府手里。但在许多国家中，这正是政府想要的。

政府集中控制广播电台的趋势在德国最为明显。1932年，在魏玛共和国奄奄一息的日子里，20年代出现的各种半商业性的地方电台被国有化，合在一起组成了帝国广播公司。禁止在广播中穿插广告，广播内容多数是政治性的。这对新兴的纳粹党和它富有个人魅力的领袖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来说正合适，希特勒激动人心的演讲风格最适于电台广播。1933年纳粹党掌权后，帝国广播公司成为他们宣传工作的核心工具。希特勒手下负责宣传的头子约瑟夫·戈培尔（Joseph Goebbels）在1933年8月一次无线电展览开幕式上的讲话概述了他关于无线电的观点。新上台的纳粹政府提供补贴，鼓励研发生产一种廉价的收音机，称为“人民收音机”，使哪怕是最穷的人家都能听到政府的政治广播。这样的收音机卖出了几百万台。这种收音机设计得能够很容易收到德国的国内广播，但无法收到短波上的外国广播。戈培尔保证要发起“一场系统性的运动”来推广这种新型收音机。他在讲话中说：“我们将应用过去几年学到的宣传知识。我们的目标是把德国无线电广播听众的人数翻一番。”戈培尔明确指出了无线电促成政治和社会变化的潜力，他宣称：“20世纪的无线电就是19世纪的报刊。”魏玛共和国政府“看不到这一现代技术影响民众的潜力……而我们打算使我们整个社会的世界观发生原则性的改变，这是一场巨大的革命，无所不包，将改变我们国家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没有无线电和飞机，我们就不可能掌权或按我们的方式行使权力”。

戈培尔批评魏玛共和国政府对无线电的管理过于官僚。他说，纳粹党将“尽快清除叠床架屋的层层机构，代之以斯巴达式的简单明了的管理”，使这一新媒体为国家的利益服务。

我们不打算只把无线电用于我们党的目的。会有娱乐节目，有通俗艺术，有笑话，有音乐。但是一切都应和我们的时代相关联。一切都应围绕我们伟大的重建的主题，或至少不能妨碍阻挠这个主题。最为重要的是要对一切有关无线电的活动进行明确的集中管理……我们要的是教育人民的无线电，为人民服务的无线电，把政府和民众联系在一起的无线电。

一张纳粹时代宣传“人民收音机”的海报，上面的口号是“全体德国人民用人民收音机聆听元首的声音”。（藏于玛丽·埃文斯图像图书馆/魏玛档案）

办公室、工厂和公共场所都安装了收音机，无休无止地广播讲话和集会情况，使人避无可避。1938年，美国记者采萨尔·泽钦格（César Saerchinger）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杂志上介绍了纳粹是如何利用无线电的：“在他们手中，它成了空前强大的政治武器。他们的操纵手法十分高超，对反对意见毫不容忍，对真理予以无情的拒斥。出于坚信一切行为和思想都必须服从于国家目的的狂热信念，他们使无线电渗透到政治、社会、文化和教育领域的所有活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国把收听外国广播定为犯罪。只有情报部门才能接收外国广播电台的广播。但许多德国人还是偷偷地收听外国广播以了解战事的真实情况，因为受到严格审查的官方新闻广播丝毫不透露德军节节败退的消息。直至1945年4 月，戈培尔掌握的广播电台还在对听众说胜利就在眼前。大多数德国人只是在广播上听到希特勒的死讯的时候才知道真相。战争结束后，希特勒的一位部长阿尔贝特·施佩尔（Albert Speer）在纽伦堡审判上说：“希特勒的独裁与历史上的独裁有一点根本的不同。他的独裁是第一个……充分利用一切技术手段来统治国家的。他通过收音机和扩音器这样的技术装置，剥夺了800 万人民独立思考的权利，因此才使他们服从于一个人的意志。”

美国集中管理无线电是为了尽量增加广告收入，英国是为了维护并推广精英阶层的价值观，德国则是为了进行纳粹的宣传。无论是什么理由，结果都殊途同归，使无线电成为历史上最集中的媒体。在美国，对招揽听众的广播公司来说，听众是购买商品的消费者；在英国，他们是需要教育改善的民众；在德国，他们是要对其洗脑误导的人民。在每一种情形中，广播者和广大的无名听众之间都隔着一条区分“我们和他们”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