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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津讲坛荟萃:毛边书中外演进史

【摘要】:读书人设计、印制、赏玩毛边书已是大势所趋,赏玩毛边书成为读书界和收藏界乃至社科、文化、文学艺术界众多爱书人的一种不可阻挡的潮流与时尚优雅的休闲风尚。一般认为,毛边书是二十世纪初从东瀛传入中国的。当然,毛边书传入华土似乎也并非仅仅是由单一的路径输入。如果说,“uncut book”仅仅指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毛边书的话,那么“deckle edge”则已包含了有意为之、刻意制作而成的毛边书的意思了。

文化的发展与交流融合,是遵循的一种自然法则——只有交流融合,文化才会有更加旺盛的活力与强大的生命力。任何一个民族的任何一种优秀文化的产生、发展与传承,都离不开从其他兄弟姐妹文化中汲取有益的营养;而一种具有强盛生命力的文化的存在,往往会融汇与汲取其他优秀文化因素于其中,从而凸现一种交融的优势与巨大的影响力。中国的毛边书,正是东西方图书出版文化交流融合过程中生成的尤物、呈献的瑰宝,它既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外来的西方书籍版本形式的舶来品,又因为毛边书引入我国后其在形态上发生的变异而可当作东西方出版文化交融的新宠儿。

我国的毛边书,自1909年绍兴周氏兄弟鲁迅周作人传入华土,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经一度出现了毛边书印造的全盛期,达到了几乎接近“日出一册”毛边书这样一种空前绝后的繁盛局面。而自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抗战军兴直至“十年浩劫”结束的四十年间,虽然毛边书的“星星之火”火种未灭,偶尔还能见到星星点点的毛边书的“星火”闪烁,却也只能止于星火将熄而未灭的尴尬境地。

时代进入到二十世纪中下叶的1979年末至1980年初,我们终于迎来了万象更新、万物复苏的时代春天,毛边书也迎来了读书新时代的一声春雷,久违了的毛边书也终于薪尽火传。先后以王世家、王观泉在黑龙江复制萧军、萧红短篇小说集《跋涉》毛边本、编印东北鲁迅学会会刊《鲁迅研究》毛边本、丁景唐在上海仿制瞿秋白选编撰序的《鲁迅杂感选集》毛边本、北京唐弢出版《晦庵书话》毛边本为标志,在中国的读书界与出版界,自北向南有序地开启了一个毛边书印造的历史新时期。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三十年间毛边书在我国读书界、现代新文学研究界、图书出版发行界的影响越来越大,喜爱毛边书的普通读者、作家学者、出版家与编辑家越来越多,毛边书的搜集、阅读、收藏以至研究探讨越来越普遍。以鲁迅为魁首的“毛边党”们,在几乎偃旗息鼓默默无闻四十余载之后,终于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以来重整旗鼓。读书人设计、印制、赏玩毛边书已是大势所趋,赏玩毛边书成为读书界和收藏界乃至社科、文化、文学艺术界众多爱书人的一种不可阻挡的潮流与时尚优雅的休闲风尚。

放眼书林,喜爱与关注毛边书印制的风雅之士比比皆是,上至学界的诸多专家学者、作家教授,下至天南海北的芸芸草野书生与一切爱书者,赏玩毛边书可谓已经到达了“一团和气”。因此,重开新时期毛边书印造风气之先的资深编辑家、鲁迅研究专家王世家,几年前还提出了印刷行业是否到了应该有一个大致统一的毛边书制作规范或标准的议题。平心而论,在毛边书倍受高层次的人文学者、高品位的爱书人士眷顾青睐之际,同时在毛边书又面临款式各异、花样百出以至良莠不齐的多元无序局面之际,概略地了解和重温一下三百多年来在毛边书的发源地欧洲有关毛边书的形成、发展与印造状况,以及中国毛边书的鼻祖鲁迅印制毛边书的态度,在我们看来,似乎不是一件十分多余的事情。

众所周知,毛边书发源于欧洲,后来也传到北美;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左右,毛边书又传入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一般认为,毛边书是二十世纪初从东瀛传入中国的。这一观念的形成是以时在东京留学的鲁迅、周作人翻译出版的两册现代新文学的重要著作《域外小说集》为依据的。当然,毛边书传入华土似乎也并非仅仅是由单一的路径输入。唐弢所藏毛边书“吴门华子才译”外国侦探小说《聂格卡脱探案》一至六集,就是由上海小说林社于1908年起陆续出版的,不过是否有意而为之,尚不得而知。

“毛边书”(也作“毛边本”)一词,在当代中国常见的多种大中型汉语词典里,甚或编撰或编译的几种大百科全书里,诸如《辞海》《辞源》《现代汉语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小百科全书》甚至《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等,一度都是一概未予收录;加之几十年来书店里从来没有毛边书上架,所以,读者检索不到什么是“毛边书”,研究现代新文学的年轻学人不知道“毛边本”为何物,也就不足为怪、在所难免了。早年,北京权威版本的《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倒是对“毛边”有过这样一条虽然笼而统之而又不失为简明扼要的“九字”注释:“毛边书”就是“书籍装订好后不切边”。问题在于如此解释,因为过于简明而未免流于笼统,扼要到了没有基本细节的表述,读者读过以后,往往不得要领。没有毛边书的实物或有关毛边书的细节描述,恐怕还是很难弄得清“毛边书”究竟为何物吧!譬如唐弢曾经说到过的1926年上海创造社出版的丛书,“封面卷边,头顶着色,毛的程度较弱”的那种毛边书,如果没有机缘见过实物,“卷边”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怕还是令人一头雾水。1997年版的三卷缩印本《汉语大词典》(上海汉语大辞典出版社)总算开启了大型辞书收录“毛边”“毛边书”条目的良好开端。然而,虽有条目编入并且作了释义,却也存在语焉不详之嫌,因其过于概括而读后很难令人形成具体的印象。倒是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年版)收录了有关“毛边书”的两个词条,颇值得玩味。

其实,在英语里边,为区别不同时期、不同类型、不同性质、不同制作方式形成的毛边书,是分别用了两个不同的词语来表达的:

deckle edge意思为手工造纸张的毛边(常用于古色古香书籍的装帧),即人为毛边。

uncut book意思是毛边的、边未切齐或书页未裁开的毛边书(即通常意义上的毛边书)。(www.chuimin.cn)

日语里面,对这两个英文词语的解释,似乎也显示了与英语相类似的细微区别。

deckle edge:手工制纸的毛边——端がぎざぎざ(或者)耳がついている。

uncut book:未切开的、毛边的书——切れてない本。

如果说,“uncut book”仅仅指的是一般意义上的毛边书的话,那么“deckle edge”则已包含了有意为之、刻意制作而成的毛边书的意思了。前者趋于广义,后者偏于专属。如果比照当下中国毛边书制作的实际状况,“uncut book”这个词就应该指的是一切的毛边书,其所涵盖的面是最广的,一言以蔽之:毛边书中“未裁本”的泛泛之称;而“deckle edge”一词,其所指的毛边书的含义显然要狭义得多,它所包含的仅仅是指著作者、责任编辑、印刷厂、书商或者策划人中的一方或多方具体参与谋划,按照某种预定的要求,有意设计制作完成的毛边书。“deckle edge”所指的毛边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仅仅是叮嘱印刷厂“留”下来未经裁切的毛边书,而是指经过精心设计,“用了心思”刻意制作的毛边书。我们如果非要把英语里边的这两个“毛边书”的词语做出不同的语义解释的话,那么结合中国毛边书现状,以及我个人二十年来对于毛边书的印造及研究的留意与关注,我的表述大致如上。

毛边装帧这种图书的版本形式,现在人们公认最早产生于欧洲。但是,欧洲作为毛边书的发源地,毛边书究竟最早出现于欧洲的哪个国家、什么年代,却迄今未有一致的定论。我们知道,古代欧洲早期的书籍,主要都是手工抄写在一种采用生长于埃及的纸莎草加工而成的手工莎草纸上的,与中国古代书籍都写在竹木简或丝绸上的简书、帛书相类似。当然,后来因战争而交恶,埃及对欧洲禁运纸莎草,这样就迫使欧洲人自己造出了羊皮纸及牛皮纸。无疑,使用这种类型的纸张,采用手工抄写的方式形成的书本,事实上它们都还不是发明了成熟的造纸技术以后所印的那种现代意义上的书本。

到了十五世纪德国人谷登堡的印刷术发明后,书籍才开始作为普通民众可以普遍承受的文化消费品,进入寻常百姓家。中国人蔡伦(62—121)发明的成熟的造纸技术,在公元八世纪时经阿拉伯国家传到了欧洲,特别是1400年代以后,中国毕昇(?—约1051)于此前三百多年的时候发明的活字印刷术的传入,或许给了欧洲人极大的启示。十五世纪中叶,德国人谷登堡发明了金属活字印刷术,加快了书籍的生产进程,并且很快为欧洲各国所普遍采用。十五至十六世纪期间,荷兰印制出了一种经济、美观、便于携带的袖珍本书籍。到十八世纪末,又因造纸机的发明,极大地推动了纸张产量的上升,同时为印刷机械化创造了条件。而印制插图所用的平版印刷技术的出现,又为胶版印刷奠定了基础。到十九世纪初,快速圆筒平台印刷机的诞生,以及其他印刷机械如印刷装订、折页等机械的逐步出现,大大提升了书籍的印刷装订能力,基本满足了社会发展对书籍生产不断增长的需求。而毛边书的印造,因为大机器生产的全面实施,也一下子变得更加简便易行,几乎是举手之劳,变得唾手可得了。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网络的普及,图书已经摆脱了千百年来纸张的局限,电子书以它空间小、传播快、保存易等独特的优势,成为未来书籍发展的大趋势。

现在,我们不妨重新回过头来,看一看欧洲毛边书的形成过程与制作状况。在造纸机和活字印刷机还没有研制发明出来之前的漫长年代里,欧洲书籍印制所用的纸张都是在作坊里由工人手工造出来的。这种手工纸,纸张的幅面都不大。因为纸张的尺幅小,早期制作的图书,尽管书边参差不齐,有些书籍的主人往往还舍不得把书边切了,以求书边尽可能宽阔一些、好看一点,这就形成了所谓“天然的毛边书”。我们从欧洲早期一些描绘贵族妇女阅读《圣经》的美术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见画中的许多书本就是毛边书。实际的事实是,许多人把读完的书送去装订作坊,切光了书边,有的还涂上金边,也有的还会或绘或染上花边,再配上美观考究的羊皮封面、竹节状书脊之类的装饰,慎重地把书籍珍藏起来,视为拱壁。譬如法国,一些“讲究的文学作品都是不切口的,封面一般用绿色或橙色纸写上作者名、书名、丛书名、出版者名,等等,没有现在所谓的封面设计,都用穿线装,一帖一帖地订在一起,所以拿到这样的书,都要用裁纸刀一页一页地裁开,才能阅读。有的人一口气把全书几百页裁好了,慢慢地读,有的人却读多少,裁多少。读完之后才拿去装订作坊装上封面。那时封面可选用羊皮、花布。用金银或其他颜料印上你喜欢的样式;或者索性自己来装。”(引自陈原《记胡愈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当然,也会有一些人书读过以后,懒得把书再送去装订作坊,省却切边与重新装配讲究的封面之类,倘若有些人真的那样“偷了一下懒”,那么这些书的主人也就在无意之中,成就了流传与保存古代毛边书的好事了。

毛边书在欧洲究竟最早发源于何时何地?迄今似还没有人专门去做潜心的研究与考订。但是,一般基本能够认可,十五世纪左右是毛边书的形成时期。尤其在法国、德国、英国等一些经济技术发达的国家,出版商曾为中古(约公元500至1500年)后期的贵族阶层印造过毛边书,阅读这种书籍,需手持裁纸刀,边裁边读,恰恰契合了有闲阶层沙龙文化的趣味追求。随着欧洲文艺复兴(十四至十六世纪)运动的到来,欧洲特别是西欧以人文主义思想为内容的新文学赢得了发展。尤其中国造纸术通过西亚传入欧洲后,也极大地加速了欧洲资产阶级思想、文化、文学的广泛传播。虽然欧洲掌握造纸术与印刷技术比中国晚了整整一千年,但一经掌握,他们的发展速度及技术完善、运用的普遍等方面则很快超越了中国。

在欧洲,十六、十七世纪的毛边书印造,已经变得较为普遍。毛边书在经历了三百年左右的逐步发展之后,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英国的读书界开始大兴此道。所以,十九世纪英国有一个叫狄布丁的学者,在他撰写的《爱书狂的病症》一文中,把那些钟情嗜好毛边书的人,与那些迷恋精印本、插图本、孤本、皮面精装本、初版本、特殊版本、黑体字本等等的人,一起并列为“爱书狂的八种病症”,被指为“缺乏理性的表现”。然而,爱书人的爱书之心,却并没有因为有人诟病而稍有改变。正是由于他们对毛边书的钟情,逐渐地使毛边书发展为一种休闲文化,传遍了世界各地。特别是传入中国一百多年来,毛边书俨然已经发展演化成了文人雅士的一种对高尚优雅的人文情趣的追求,被赋予了许多富于高雅情致的文化意义与雅致情趣。甚至近年有学者讲述过这样一个非常有趣却迄今还没有找到出处的精彩故事:说他年轻时在北京听过图书馆学界的一位老先生说,丘吉尔曾送一部自己的著作给一位贵妇人,这位夫人在当时尚属英国殖民地的开罗有一幢别墅。欧战时,夫人搬到别处,别墅空着。丘吉尔到开罗开会,就住在那幢别墅里。一天,丘吉尔在那位夫人的书房里看到自己送她的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一看,还没有裁开呢!丘吉尔动了真气,在扉页上写了一段批评那位夫人的话,说她辜负了自己的一片好意,也不读书。言外之意,此书“明珠暗投”矣!战后夫人归来,偶然翻阅此书,发现留言,大喜,立即送伦敦拍卖行,以高出书价许多倍的价格拍出去了。丘吉尔闻之,更加恼怒,想写信与那位夫人绝交。有人提醒,若写信,可能接着还得拍卖。于是截止。(引自白化文《人海栖迟》,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