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对现象学和存在论的统一

如果不考虑分析哲学一派，现代哲学是存在论和现象学的合流，并且走向审美主义。胡塞尔认为“存在论不是现象学”。他甚至认为现象学是先于存在论的第一哲学：“这样，我们便达到了第一哲学，它甚至先于存在论（prior eventoontology），它就存在于对主体性的必然结构的分析之中。”但是，由于“科学的”现象学不能解决超验世界的问题，为了领会存在的意义，现象学的后续发展走向了存在论与现象学的合一，形成了实存现象学。盖格尔、海德格尔以及萨特等开始了这个转向。盖格尔不仅在价值论上发展了现象学理论，而且确认了实存哲学，以价值论为中介把实存哲学与现象学美学连接起来。海德格尔改造了胡塞尔的意识论的先验现象学，把它基于生存论之上，并且运用现象学方法建立了自己的生存论哲学。他批判胡塞尔现象学只是从意识和对象的关系出发，而遗忘了存在论的基础。他把现象学从意识哲学中解放出来，建立在存在论的基础上。他宣称：“在现象之外没有存在论，但科学的存在论不是别的，正是现象学。”他还指出：“只有存在与存在结构才能够成为现象学意义上的现象。”他通过此在在世的体验进行了现象学的还原，试图领会存在的意义。但是，由于从此在在世出发，也就是从生存论出发，而非从存在本身出发，因而没有克服主体性和实现超越性，没有使现象显现，从而无由领会存在意义，最终没有完成存在论现象学的建设。萨特也把现象学与实存哲学结合起来，完成了现象学的本体论化。同样，由于他的实存论实际上是生存论，而没有存在论的基础，陷于主体性的窠臼，使自由选择失去根据，因此不能真正地实现现象学与存在论的同一。他者性哲学则走向了否定存在论与现象学的同一性的方向，马里翁虽然肯定现象学与存在论的关联，甚至说：“在严格的意义上，现象学只有以超越存在者到达存在的方式取代‘事物’，才能成为一种方法。”但是，他又认为现象学还原的产物不是存在，而是绝对他者。他断言：“就其自身而言，存在论不是现象学，同样，现象学就其自身而言也不是，或者说不必是、不可能是存在论。”

后期海德格尔尝试着真正地把现象学建立在存在论之上，而不是像前期那样把现象学建立在生存论之上，从而建立了本有现象学。后期海德格尔用本有（Ereignis）来替代了存在概念；用无蔽的澄明来标示现象的显现。本有是存在与此在的共属，是对存在的给予，通过本有，存在和存在者就成为本己的了，存在者就通达了存在，也就是发生了对存在者的本然意义的赋予。这就是一种现象学的论述，意味着存在论与现象学的沟通。存在作为不在场者，它如何在场、如何显现呢？海德格尔说：“然而，超出存在者之外，但不是离开存在者，而是在存在者之前，在那里还发生着另一回事情。在存在者整体中间有一个敞开的处所。一种澄明在焉。从存在者方面来思考，此种澄明比存在者更具有存在者特性。”“惟当存在者进入和出离这种澄明光亮领域之际，存在者才能作为存在者而存在。惟有这种澄明才允诺、并且保证我们人通达非人的存在者，走向我们本身所是的存在者。由于这种澄明，存在者才在确定的和不确定的程度上是无蔽的。”他更明确地说：“但澄明本身就是存在。”他还说过：“存在就意味着显现。这种显现，并不是某种有时发生在存在身上的后来之物，存在恰恰作为显现而展现自身。”他把现象作为“存在”的显现，也就是遮蔽的澄明。他在晚年更明确地提出，道说即显现，即实存，即在场，从而打通了存在论和现象学。他说：“诗意的道说是‘实存’。‘实存’这个词在此是在形而上学的传统意义上使用的，它意味着：在场状态。”此外，马塞尔也是现象学家兼实存哲学家。他认为内心的爱、欢乐、希望、信仰等情绪体验就是现象学的纯粹意识，可以达到最高本体，证明了我的存在。

哲学史表明，现象学与存在论可以互相沟通。现象学与存在论（本体论）本来就是相通一体的，现象学是对存在意义的发现，存在论是对存在意义的证明。这就是说，现象学是发现的逻辑，为哲学提供发现存在意义的方法论；存在论（本体论）是证明的逻辑，为哲学提供存在的意义的证明过程。发现与证明的统一即现象学与存在论的同一。存在论和现象学的真正沟通，必须对二者进行改造，建立更为合理的现象学和存在论。

一方面，现象学要基于存在论，才具有合理性。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旨在把握存在物的本质，从而使现象学成为一种绝对的科学。但存在者的本质要基于存在本身才能被揭示，它自身不具有绝对的意义。科学作为对存在者的把握，具有有限性，因为作为生存的对象，不具有本真性。这就是说，现象学必须作为一种哲学方法论才有意义，它不是要把握存在者的性质，而是揭示存在的意义。所谓“朝向实事本身”，不是胡塞尔所谓的还原事物的绝对本质，而是存在的现身。存在的本真性保证了现象学可以超越感性和知性的把握，而领会存在的意义。

另一方面，现象学的根据不在于意识的意向性，而在于存在的同一性和本真性。马里翁认为，胡塞尔现象学中存在着被给予性和直观性的矛盾，他认为被给予性才是现象学的根据，因此不能直观者（如存在）才可能作为现象呈现。这种论说体现了主体性（强调意向性）与他者性（强调被给予性）的矛盾。事实上，现象学的根据不在意向性或直观性，也不在被给予性，而在于存在的同一性。意向性和被给予性源于存在的同一性，存在的同一性才导致意向性和被给予性，它们是同一性的表现，所谓被给予性是相反的意向性即“逆意向性”，就是不仅意识指向对象，对象也指向意识，二者互相构成。由于现象是存在的显现，而存在我与世界的共在，我与世界获得了同一性，于是世界自身呈现，这就是现象。现象学就是使存在显现出来的哲学方法论。现象不是表象，不是认知对象，而是存在的回归，是对存在意义的领会。在现实生存领域，世界成为与我分离的表象，生存体验成为日常经验或知识、意识形态体系，失落了本真性而具有历史的局限性。在现实生存领域，存在缺席，其意义隐而不显。而现象学是向存在的本真性和同一性的回归，它使现实生存体验升华为本真存在的体验，使我与世界的分离回归同一，于是世界作为现象向我呈现，现实世界虚无化，而存在实有性地呈现。海德格尔超越了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而把现象学作为理解存在的“思”，他说“……把‘现象学’理解为让思的最本己的实事自己显现……这个存在之为存在（在）同时也就是那个正在思的东西的自己显现，这个东西需要一种与它相匹配的思。”他认为，现象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者的存在，因为它是被遮蔽的，而“在现象学的现象背后，本质是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但应该成为现象的东西仍可能隐藏不露。恰恰因为现象首先与通常是未给予的，所以才需要现象学。遮蔽的状态是‘现象’的对立概念。”他还说：“被遮蔽的存在是现象的对立概念。”现象学之可能，在于生存可以凭借其超越性回归存在，从而使世界由表象变成现象，我与世界回归同一，它们互相向对方直接呈现。

存在论要基于现象学的发现，从而避免独断论和主观论。存在不是主体性的存在，也不是客体性的存在，而是我与世界的共在；不是现实生存，而是对现实生存的超越。这就是说，存在不是经验对象，不是现实生存，它不在场，那么，如何把握存在的意义呢？这就成为哲学面临的千古难题。古代哲学是实体本体论，存在作为实体被独断地确定，如理念、上帝等。近代哲学的认识论哲学，企图通过理性认识来确认存在，结果是否定的，康德认为本体（物自体）不能认识，只是信仰对象；休谟依据经验论干脆否定了实体观念，也排除了存在论的问题。现代分析哲学把存在作为没有意义的假概念排除掉，从而取消了本体论。现代哲学表明，任何经验科学和传统认识论都不能完成把握存在的任务，要完成这个任务，只有诉诸现象学。现象学在胡塞尔之后，由海德格尔发端，开始与存在沦合流，即运用现象学方法去领会存在的意义。因此，海德格尔指出：“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

存在论与现象学的同一只有在审美中才能充分实现。如前所言，由于不能还原到所谓纯粹意识或先验意识，而且存在不是对象，不在场，不能作为现象显现，因此，现象学直观不能实现，从而现象学必然走向审美主义，审美成为现象学的运用。真正的现象学还原只能是审美，审美是存在意义的发现。把现实生存体验升华到自由的生存体验即审美体验，进而通过对审美体验的反思，形成哲学范畴，从而揭示了存在的意义——自由。这就是说，存在的意义如何获得和确证，要通过现象学的发现，而美学即充实的现象学。同样，存在只有作为审美，才能真正实现，审美是自由的生存方式，是向存在的回归。于是，美学就成为本源的存在论。后期海德格尔揭示了美学与现象学、存在论的一体性。他认为：“真理是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无蔽状态。真理是存在之真理。美与真理并非比肩而立的，当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它便显现出来。这种显现作为在作品中的真理的这一存在并且作为作品——就是美。……美属于真理的自行发生。”因此，通过审美的现象性，审美就具有了本体论的性质，是生存向存在的回归。海德格尔说：“诗意的道说是‘实存’。‘实存’这个词在此是形而上学的传统意义上使用的。它意味着：在场状态。”杜夫海纳认同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并认为：“现象学的还原在‘存在’的命名上达到了高峰。”这就意味着，美学与存在论以及美学与现象学是同一的，因此存在论与现象学的同一在美学中得到实现。(www.chuimin.cn)

美学与哲学的关系是什么呢？存在是哲学思维的逻辑起点，哲学不过是对存在意义的论证；但存在也是哲学论证的终点，只不过作为终点的存在应该是已经被证明、被阐释的存在，它的意义已经被揭示。存在如何证明自身？打破这个循环的关键在于审美的发现和确证。美学既是充实的现象学，可以发现存在；又是本源的存在论，这个被发现的存在是确定的，而非推定的，它可以经由反思和逻辑—历史的推演获得证明。审美是自由的生存方式和超越的体验方式，是向存在的回归，是存在的现身；审美可以领会存在的意义，或者说审美意义即存在的意义。审美意义或存在的意义即审美体验的反思，哲学思维不过是审美体验的反思形式，只有在审美体验的基础上，哲学反思才能进行；只有在美学的基础上，哲学论证才能展开。一个哲学家必须对世界人生有深切的体验，而这种体验的最充分的形式就是审美。对社会人生的审美体验就是领会了存在的意义，再反思这一体验，就形成了哲学思考。总之，审美体验是哲学思辨的基础和源头，哲学不过是对审美体验的反思和逻辑证明。

从意识的角度上说，审美意识是非自觉意识的最高形式即超越性的非自觉意识，它使用意象而非概念，不具有逻辑的形式；而哲学思维属于自觉意识的最高形式即超越性的自觉意识，它使用哲学概念（范畴），这是审美意象的反思形式。这就是说，哲学思考必须建基于审美体验之上才有可能，哲学思维是对审美体验的反思。哲学不是经验论的归纳实证，也不是独断论的逻辑推演，而是审美体验的反思和证明。审美体验使存在显现，领会存在的意义，但还没有形成概念、逻辑体系。经过对审美体验的反思，存在的意义才被自觉把握；经过对存在意义的逻辑证明，美学才获得了真理性。于是，美学作为充实的现象学和本源的存在论为确定的存在论奠基。

仅仅通过审美现象学发现存在的意义还不够，还要进行逻辑的证明和推演。哲学存在论就是在审美体验基础上对存在意义的论证：从存在范畴出发，论证存在的意义是自由，进而建立一个哲学逻辑体系。哲学必须运用逻辑一历史的推演来证明存在的意义，并且推演出一系列哲学范畴，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审美体验的基础上。因此，美学与哲学，不是从属关系，而是体验与反思、发现与证明的互相依存、互相阐发的关系。后期海德格尔提出诗与思是把握真理的方式，而诗是审美体验，思是哲学思考，它们二者是“近邻”。他说：“诗与思（DichtenundDenken）两者互相需要，就其极端情形而言，二者一向以它们的方式处于近邻关系中。”“把诗与思带到近处的那个切近本身就是大道（Ereignis，或译为本有），由之而来，诗与思被指引而入于它们的本质之本己中。”海德格尔所谓的思与诗的近邻关系，更确切地说是审美体验与哲学反思的关系：前者作为现象学“直观”，是对存在意义的发现；后者是对审美体验的反思，是对存在意义的论证，哲学体系由此构建。

审美作为充实的现象学，在于它不仅使对象（审美对象充分地世界化，成为存在者整体）充分地被给予，而且被充分地直观，于是我与世界同一，存在在场化，成为现象（审美意象），审美意义即存在意义得以呈现。

以上的考察说明美学沟通了现象学和存在论，成为第一哲学。长期以来，由于把审美看作低于理性的感性活动，因此传统哲学把美学定位于哲学的分支，而且是比较边缘化的分支。但美学不是哲学的延伸或分支，它具有更为积极的作用和更重要的地位。盖格尔认为，美学是最核心的理论学说，他指出：“与美学相比，没有一种哲学学说，也没有一种科学学说更接近于人类存在的本质了。它们都没有更多地揭示人类存在的内在结构，没有更多地揭示人类的人格。因此，对于解释全部存在的一部分来说，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的方面来说，与其说论理学、宗教哲学、逻辑学、甚至心理学是核心的东西，还不如说美学是核心的东西。”美学不是感性学，也不是哲学的分支，而是使存在显现的充实的现象学和本源的存在论。这就是说，美学是哲学的基本方法论，只有审美才能发现存在、确立存在的意义；审美作为自由的生存方式，回归存在，存在论是审美体验反思的产物，美学为存在论奠基，从而成为哲学论证的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