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道治天下：学的理论特色

受道家心性思想的熏染,“学”之于《淮南子》而言,不仅是社会个体学习知识的外在化过程,更是社会个体追求“至道”、完善生命的内在化体验。因此,坚持与强调道家化的“为己之学”,注重关切社会个体的学习心理,这成为《淮南子》的论“学”特色。

《淮南子》以道家化的“为己之学”为论学宗旨,认为：“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100],“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101],主张学以“返诸性也”,反对“曲士”之学。在其看来,人们若想在学习中避免“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的内在窘境,就必须能坚持和践行“原心反本”,“理情性,治心术”^[102]的基本原则,形成重内贵神、与道合一的学习心理,由此实现理想之学。

基于这种认识,《淮南子》从道家心性思想出发,深刻揭示“为学”与“为己”的辩证关系,突显出学习心理对社会个体的特殊性、重要性,进而阐发独到而深刻的学习观。在《淮南子》认为,同儒家之“学”相较,不论学习的基本原则,抑或学习的根本目的和理想境界,道家学习观更能促使人们认识学习的实质,也更能彰显“为己之学”的重要性。

第一,学贵治心而返性,这是《淮南子》道家化“为己之学”的基本原则。一方面,《淮南子》具有关切社会个体的学习心理的自觉意识,尤为强调“心”在学习过程中的特殊作用。《淮南子》认为：“人者,偶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103],极易于产生所谓“狡心”“机械之心”“欲害之心”,而这都无益于学习者,只能使其“纯白不粹,神德不全”,与“通道略物”相背离。因此,《淮南子》主张学习者只有“执玄德于心,而化驰若神”,才能“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实现“体道者逸而不穷”,由此避免“任数者劳而无功”^[104]的消极结果。基于这种认识,《淮南子》认为：“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如果学习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由此,《淮南子》明确指出：“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认为学习者只有善于“原心”“治心”,才能“因物之所为”,在实践中实现“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105]。

另一方面,《淮南子》之所以凸显“心”之于学习的重要性,强调学习者必须“彻于心术之论”,这根本上基于其学以“返诸性也”的思想认识。在《淮南子》看来,“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106],任何的学习活动都必须能促使学习者实现“自得”,使其“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而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107],因此“内守其性”,“全性保真,不亏其身”^[108]就成为学习者必须坚持的基本原则。正由于儒墨之学是“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在“浇淳散朴,杂道以伪,俭德以行,而巧故萌生”中产生“列道而议,分徒而讼”,“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109]的消极表现,所以只能被视为“俗世之学”,难以同“返性于初”的“圣人之学”相较。

第二,学贵体道而成圣,这是《淮南子》道家化“为己之学”的根本目的。在《淮南子》而言,社会个体真正需要学习与领悟的并非世俗的礼乐知识,而是“大道”,所谓“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110],这“至论”正是能够促使学习者“原心反本”,“返诸性也”的“至道”。因此,能否在学习实践中“与道合一”,就成为《淮南子》衡量社会个体是否真正回归学习本质,实现道家化“为己之学”的关键所在。之所以如此,这是由于《淮南子》论“学”始终坚持黄老道家的基本理念,视世俗的知识、智慧为人性返朴、复归自然的严重障碍,认为：“道有智则惑,德有心则险”^[111],强调单纯的知识学习具有无法克服的局限性,根本上无益于人们的身心和谐与现实发展。正因为对“人知之于物也浅矣,而欲以遍照海内,存万方,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有着深刻的思想认识,所以《淮南子》在学习观上坚决主张：“智不足以为治”,认为：“不修道理之数,虽神圣人不能以成其功。”^[112]

与此相反,《淮南子》认为人们只要在日常的学习实践中坚持“体道”的基本原则,努力寻求心智的“与道合一”,那么“大道”“至道”自然就能够发挥积极的效用,推动人们在学习上最终实现“圣人之学”“达人之学”或“至人之学”。《淮南子》认为：“至道之人,不可遏夺也”^[113],只有学习者实现“与道合一”,“与道同出”,才能真正洞悟宇宙人生,安放内在心灵,而这绝非人们依靠单纯智慧和学习所能达到。正因为“‘道’是道家心性论之基础和根据”,而“道家之心性论不过是其道论之组成部分”^[114],所以基于对社会个体学习心理的关注,《淮南子》一方面从学习主体的立场强调“尊道”“体道”对于社会个体的极端重要性,另一方面又在学习观上表现出浓厚的“崇圣”意识,试图将道家化的“为己之学”转换为“成圣之学”,赋予其根本的目的性,以此来推动人们形成和践行道家学习观。显而易见,虽然《淮南子》在学习观上主张“崇圣”,但其思想内涵和儒家截然有异,其所言“圣人”之“圣”并不在于伦理化的道德修养,而在于内在化的精神修养,能够“内修道术”,“游于精神之和”,在“从事于道者同于道”^[115]中实现“不待学问而合于道”^[116]的理想状态。由此可见,“体道”而成圣,这实际上就成为《淮南子》道家化“为己之学”的根本目的。

第三,学贵自乐而利生,这是《淮南子》道家化“为己之学”的理想境界。与孔子所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117]一样,《淮南子》在学习观上也主张“自得”而“自乐”的看法,认为：“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因此,任何社会个体的学习活动如要实现“不失其所以自乐也”,则须能够在精神上“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118],像儒家那样“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擢德搴性,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毫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的“俗世之学”,非但不能真正学以“自得”“自乐”,相反,必然同“达乎性命之情”,“其合于道一也”的学习状态背道而驰,结果只能是“外束其形,内总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119]。基于这种认识,《淮南子》认为：“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120],完全失去了学习对于社会个体所应有的“养性”“修生”的精神内涵。正因为如此,“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夭死,季路菹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尽管孔子等人之所以从学的目的“非能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但其学习活动“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121],本质上还是“俗世之学”,难以和“原心反本”,“修生寿终”的“圣人之学”“达人之学”相颉颃。由此可见,《淮南子》之“学”的理想境界不重于世俗化的知识学习和伦理修养,在思想上贬斥与否定治学以求功利的社会态度。反之,《淮南子》更多地从人性的自身出发来审视和反思社会个体的学习活动,主张以一种内在化、精神化的思想取向来践行“为己之学”,试图让学习活动复归人性本身所需,达于“大道”“至道”的学习境界,“着眼于人的超伦理道德的‘自然’之性而走向德美合一的精神自由之路”^[122]。从这种意义而言,《淮南子》实可谓秦汉时期道家化“为己之学”的思想典范。

综上所述,作为秦汉时期的思想巨著,《淮南子》的学习思想极为丰富,涉及人们学习的众多方面。总体看,《淮南子》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对儒家学习思想有所批评和汲取,构建起自己独到的学习观,从而试图推动人们在现实学习中真正实现“心和欲得则乐”^[123]的“为己之学”,让学习不再局限于功利化的世俗目的,而是能发扬道家“尊道养生”的可贵精神,“要在培养开放的心灵与审美的心境”^[124],在更大程度上实现身心和谐、与道合一的理想境界。就此而论,作为秦汉之际“对道家保真贵生理论的一次大集结”^[125]的《淮南子》,其学习观成为深刻反思人类生命存在的人生之“学”,极具道家生命美学之意蕴,特别是其中所蕴含的尊道养生、为己自乐的学习思想,对现代人类的身心健康、社会和谐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值得我们在新的时代条件下重新反观和审思。

【注释】

[1]初稿发表于《理论月刊》,2013年第6期。收入本书时标题及文字内容有修订。

[2]《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62页。

[3]陈静：《自由与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第4页。

[4]学界对《淮南子》的学习思想已有所探讨,但关注不够,成果较少,仍需进一步深化和拓展。现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主要有两类：一是侧重于从教学思想进行论述,如陈剑昆《论〈淮南子〉中道儒互补的教学思想》(《淮阴师专学报》,1996年第2期,第50～54页),杨玉帅《〈淮南子〉的和谐教育思想及现实意义》(《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第163～165页),林飞飞《〈淮南子〉的教育教学思想》(《河北工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44～47页)等；二是从心理学、伦理学和音乐教育等不同视角进行剖析,如刘晓红《〈淮南子〉的学习心理思想》(《心理科学》,2001年第2期,第245页),吕锡琛《论〈淮南子〉的道德教育思想》(《道德与文明》,2001年第1期,第45～48页),刘新巧《“因性循情”“原心反本”——〈淮南子〉中的音乐教育思想》(《中国音乐》,2009年第4期,第125～130页)等。

[5]胡适：《淮南王书》,第9页。

[6]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论·本造篇》,中华书局,2009年,第2页。

[7]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东方出版中心,1985年,第158页。

[8]周桂钿：《秦汉思想史》,第8页。

[9]《淮南子集释·要略》,第1463页。

[10]《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22页。

[11]《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39页。

[12]《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39页。

[13]同上,第1347页。

[14]《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36页。

[15]《淮南子集释·原道》,第72页。

[16]《淮南子集释·原道》,第72页。

[17]《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61页。

[18]同上,第1363页。

[19]《淮南子集释·地形》,第345～346页。

[20]《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387页。

[21]《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42页。

[22]同上,第1329页。

[23]《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20页。

[24]《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06页。

[25]《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95页。

[26]《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47页。

[27]《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52～653页。

[28]《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1页。

[29]《淮南子集释·原道》,第63～64页。

[30]《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97页。

[31]《淮南子集释·诠言》,第1039页。

[32]《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53页。

[33]《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22页。

[34]同上,第1392～1393页。

[35]《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2页。

[36]《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43页。

[37]《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19页。

[38]《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19页。

[39]《淮南子集释·说山》,第1129页。

[40]《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17页。

[41]《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99～800页。

[42]《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396页。

[43]《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04页。

[44]《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20页。

[45]《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55页。

[46]同上,第1362页。

[47]同上,第1362页。

[48]同上,第1344页。

[49]《淮南子集释·说林》,第1179页。

[50]《淮南子集释·人间》,第1285页。

[51]《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40～142页。

[52]蒙文通：《论经学三篇》,《中国文化》,1991年第1期,第59～63页。

[53]《老子注译及评介·四十八章》(修订增补本),第243页。

[54]《老子注译及评介·十九章》(修订增补本),第134页。

[55]《老子注译及评介·六十四章》(修订增补本),第296页。

[56]《老子注译及评介·六十五章》(修订增补本),第299页。

[57]《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81页。

[58]《淮南子集释·齐俗》,第815页。(www.chuimin.cn)

[59]《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85页。

[60]《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0页。

[61]《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69页。

[62]《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69页。

[63]《淮南子集释·齐俗》,第759页。

[64]《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69页。

[65]《淮南子集释·主术》,第702页。

[66]《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07页。

[67]《论语汇校集释·学而第一》,第49页。

[68]《论语汇校集释·为政第二》,第109页。

[69]《论语汇校集释·公冶长第五》,第460页。

[70]《论语汇校集释·述而第七》,第565页。

[71]《孟子正义·滕文公章句上》,载《诸子集成》(第1册),第202～205页。

[72]《孟子正义·离娄章句上》,载《诸子集成》(第1册),第287页。

[73]《荀子简释·劝学》,第7～8页。

[74]《论语汇校集释·述而第七》,第575页。

[75]同上,第652页。

[76]《孟子正义·离娄章句上》,载《诸子集成》(第1册),第310页。

[77]同上,第292页。

[78]《孟子正义·万章章句下》,载《诸子集成》(第1册),第425页。

[79]《荀子简释·劝学》,第9页。

[80]《荀子简释·修身》,第14～17页。

[81]《荀子简释·荣辱》,第41页。

[82]《荀子简释·儒效》,第95页。

[83]《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387页。

[84]同上,第1405～1406页。

[85]《论语汇校集释·里仁第四》,第329页。

[86]《论语汇校集释·卫灵公第十五》,第1407页。

[87]《孟子正义·尽心章句上》,载《诸子集成》(第1册),第555页。

[88]《荀子简释·乐论》,第282页。

[89]《荀子简释·礼论》,第261页。

[90]《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48页。

[91]《淮南子集释·泰族》,第1423页。

[92]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二),第176页。

[93]《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9页。

[94]《淮南子集释·原道》,第71页。

[95]《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62页。

[96]《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28页。

[97]《淮南子集释·说山》,第1124页。

[98]孙纪文：《淮南子研究》,第225页。

[99]孙培青等：《中国教育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18页。

[100]《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7～548页。

[101]《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2页。

[102]《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8页。

[103]《淮南子集释·原道》,第41页。

[104]《淮南子集释·原道》,第32～33页。

[105]同上,第48页。

[106]《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06页。

[107]《淮南子集释·原道》,第76～77页。

[108]《淮南子集释·览冥》,第447页。

[109]《淮南子集释·俶真》,第138页。

[110]《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2页。

[111]《淮南子集释·主术》,第622页。

[112]同上,第638～639页。

[113]《淮南子集释·缪称》,第729页。

[114]罗安宪：《虚静与逍遥——道家心性论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页。

[115]《淮南子集释·道应》,第871页。

[116]《淮南子集释·修务》,第1329～1330页。

[117]《论语汇校集释·雍也第六》,第516页。

[118]《淮南子集释·原道》,第79页。

[119]《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8页。

[120]同上,第549页。

[121]《淮南子集释·精神》,第549～550页。

[122]蒙培元：《心灵超越与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2页。

[123]《淮南子集释·本经》,第598页。

[124]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学说史》(秦汉卷),第196页。

[125]陈鼓应：《道家的人文精神》,中华书局,2012年,第2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