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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王阳明:解读王阳明家书

【摘要】:王阳明的行履之路也一直未断异人之路帮助。阳明来这边行履是为了完成这个挪移,把人活着的支点挪移到良知地带。这就是良知修身齐家、良知治国平天下之阳明学的基本理路。阳明是说不尽的,是教育家、军事家、书法家、文学家,这些合成了一个思想家……熟读《悟真篇》、并按照其要求做工夫的王阳明在道教史上也是个话题。

他长得很瘦,面部表情谦和,晚年步履形态像鹤,气韵更像鹤。反应极快,说话却不急,常常在不同意的时候,先笑一笑,沉一沉,再说出自己要说的话。譬如,遇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过去常常辩论,朋友就赶紧翻本子找当年的话头。阳明就是笑一笑、沉了沉,不急不缓地说:“吾辈此时只说自家话罢,还翻那旧本子作甚!”

他是个有讲学强迫症的人,逢人便讲,有人劝他何苦这样,他说:“我如今譬如一个食馆相似,有客过此,吃与不吃,都让他一让,当有吃者。”

学生把他当成神,但是家里人不觉得他了不起。他的亲弟弟们、众兄弟们似乎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他过继的儿子逆反他那一套,他夫人与他脾气不和,他和夫人之间是常规的那种不和,他好像一筹莫展,他活着没有协调好,死后立即乱成一锅粥了。他的良知万能论在皇帝、太监、阁臣、老婆、孩子那里都没有多少能为——千万不能因此否定良知学说,千万。而且他也不是一个不顾家、没有管家能力的人。他小时候过苦日子,一个塾师的孩子,跟着父亲蹭饭吃、蹭课听,受后娘的虐待,形成他一种穷苦孩子对家庭的重视感。事实上,他非常顾家、善经营治理家产,打完宁王在家建了50多间房子,他那新建伯府邸是相当壮观的(用俸禄盖不起来的)。只是对家人不能用谋略、或者说什么谋略也不管用,他就别无长策了。从出征思田写的家书里看,他对不服从的仆人也只有打与罚。

他肯定不是个“老好人”,是望之厉即也温型的。他的气场很大很重,也在待人接物上做工夫。束景南《王阳明散佚语录辑补》载:

一日寓寺中,有郡守见过,张燕行酒,在侍诸友弗肃。酒罢,先生曰:“诸友不用功,麻木可惧也。”诸友不达(理解),先生曰:“可问王汝止。”友就汝止问,汝止曰:“适太守行酒时,诸君良知安在?”众乃惕然。

一个俗而又俗的日常应酬,他的学生没有当回事(“弗肃”)。阳明火眼金睛,提到用功不用功的高度,学生觉得委屈,悟性极高的王畿点出了要害:良知安在?海德格尔说的“在”与“不在”,就是这种“安在”之“在”——接通意义之“在场”。由此可知,良知是知良,其反义词是:麻木不仁(包括逻辑理性),但绝不是让人仔仔细细地当好小市民。

阳明先生曰:“雉鸡终日萦萦,无超然之意。须是一刀两断,何故萦萦如此,萦萦地讨个什么?”

阳明先生曰:“大世界不享,却要占个小蹊小径子;大人不做,却要为小儿态,惜哉!”

这是“过来人”语!萦萦然占个小蹊小径子更“麻木可惧”。他的强迫症是为了治疗这麻木症,是禅宗人之“老婆心切”。

他跟爷爷、奶奶最亲,其次是父亲,最后的亲人是他不满一岁的儿子。他在掌权的时候说我要是冤杀一人“天绝我后”。有个学生说:没有后主,我们报恩无地。他说:“天地生人,自有分限。吾亦人耳,此学二千年来不意忽得真窍,已为过望。今侥幸成此功,若又得子,不太完全乎?汝不见果木哪有千叶石榴结果者?”他死而不朽、战胜了时间,不是靠儿子,而是靠他的精神作品(莎士比亚说战胜时间一靠传延后代、二靠作品)。

他是个既坚守情操又能用好情绪的人。用好情绪需要炼,一靠在静观中涵濡,二靠遇事克念。他当南京鸿胪寺卿的时候给自己书斋起名静观斋,居所叫静观楼,拟楹联以自勉:

放一毫过去非静 收万物回来是观

谁能这样静,谁能这样观?一收一放见志气、见功力,能这样就是心学大师,不能这样就只好不是了。克念则是时时处处的功课,尤其是“事上练”,有人向皇上诬告他,他看见了底稿,勃然大怒,迅疾“克念”,平静了再看还是怒,再克念,直至看了毫无情绪为止。他出征思田前,有人介绍卖给他一处院落,地理位置各个方面都颇称心,心动欲买下来养老!转而“克念”:我喜欢,人家也会喜欢,算了。还是放不下,又克念,最后平静了,自在了。

坚守情操靠勇于做志士仁人、靠“不偏不倚”之超拔的智量、靠淡定地担当。道德问题是智力问题——良知就是觉知。高尚情操是仁智勇三大德的合体。

他是个善良出能力来的人,因为他的善良是后天习得的!他天性突出的特征是胆大、机智,不是善良。如果他不修佛禅,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海瑞式果断的人。如果形势需要,他也会当个酷吏。修佛禅使他找到了“万物一体之仁”,官方儒学的教育已经失去了这种感染力。17岁,跟铁柱宫道士打通了“性命之学”的经脉之后,才立志学做圣人,是从性命相通的途径通过的,他从佛禅那里亲证了“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然后借官方儒学这个空壳,把自己会的践履出来,才做成了单纯的儒、释、道家都做不出来的思想学说、气节功业。他是儒释道的合金,他的过人之处全在结合得好,在释道那边会了,在儒家这边行履。

王阳明的行履之路也一直未断异人之路帮助。他的塾师许璋曾教他“奇遁(奇门九遁)及武侯阵法”,宁王将叛前,许璋让儿子给阳明送去枣梨、江豆、西瓜,阳明“惊悟(早离江西)”,免于被宁王劫持。最后出征思田,阳明“走璋问计,璋曰‘抚之便’。卒用其言”。还有九华山上的蔡蓬头、南京的尹蓬头,阳明都想跟他们学长生不老,都因阳明“贵介”、会“以勋业显”而不果。阳明虽然没有长生不老,却从他们那里学了隐逸出离心,从而拒绝诱惑、保全了气节,不管时人多么竞逐名利,他都淡定神闲、如如不动。(www.chuimin.cn)

他胆大心细,敢临难犯险,淡定担当,奋不顾身,又能深沉曲算,沉机不露。譬如在江西与张忠、许泰斗每次会议先居正座,在杭州献俘虏宁王于张永,不愿意一见面跟张永握手,就先在张永的屋子旁边开一间房,分左右摆好座几,再请张永过来相叙。

朱熹理学依托着知识论,阳明心学把支点挪到工夫论上来,挪到修证心体上来。阳明来这边行履是为了完成这个挪移,把人活着的支点挪移到良知地带。支点挪了,人人皆可成尧舜,人人皆可成佛。这就是良知修身齐家、良知治国平天下之阳明学的基本理路。

阳明是说不尽的,是教育家、军事家、书法家、文学家,这些合成了一个思想家……明末大儒刘宗周说他发展了禅宗正统。当代人写的禅宗史有的还单列一章“阳明禅”。熟读《悟真篇》、并按照其要求做工夫的王阳明在道教史上也是个话题。

他是个心灵大师、语言大师、艺术大师,能跟边地少数民族的村夫村妇讲儒学,跟道士讲仙家术,跟和尚论佛法,跟画家说绘画,跟书法家论书法,跟土匪交朋友,跟山水交朋友,是个把学生当老师的大师。

说起他的学习能力,有一则轶事很能说明问题,黄佐《庸言》卷九载:黄佐听说王阳明推崇他,他便到绍兴来拜访正在丁父忧的阳明,与阳明“食息与俱”七日夜。阳明在听到黄佐的精妙议论时,“即书夹注中”“复论御狄治河,缕缕乃别,始知公(指阳明)未尝不道问学也”。阳明还把黄佐的观点写成敷文书院的对联,并向黄佐表示感谢。阳明有些喜悦地说:“天下今皆悦吾言矣。”黄佐说:“恐人各自有夫子。”阳明自我解嘲地笑了。黄佐见他“面色黧悴,时咽姜蜜以下痰”。一个名满天下的新建伯如此谦虚好学、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如此倾心学术,无论如何是令人尊敬的。

他像鹤而不是仙鹤,是一个一心经纶时务而朝圣的人,在朝圣的过程中发现“圣”不止一个(上帝不止一个),人人皆可成圣人,但谁自封圣人谁是小人。嘉靖下诏榜谕天下禁毁心学的目的就是打击“圣人不止一个”的说法,这太启蒙了,以此类推,用不了几轮,就该冒出“圣上也可以不止一个”的说法,还有什么比这更洪水猛兽呢——

因此,王阳明的一生是不见容于世又在俗世获得成功的一生,是官到封伯封侯却又负屈抱冤的一生,名满天下毁亦随之,他的性格也是飞扬与谦抑兼具,无日不忧亦无日不乐,一股豪气一派静气。他说良知是太虚却又主张在喜怒哀乐的情绪波动、在家常小事本职事务里着实用功。他想以王道的心掌控霸道的力,与家庭妇女对丈夫的要求是一样的:既要有本事又人性脾气都很好。他想用“良知本虚,致知即是致虚”来克服私心物欲,通过对人仁从而鉴空衡平(明心),通过爱仁而显现出天良、显现出与圣人共有的良知(见性、见本来面目)。希腊的哲学是爱智,阳明心学是爱仁。或者说从孔孟到王阳明到谭嗣同的仁学是爱仁,这个仁能觉悟万物一体。

起脚于古越的阳明,有着禹墨一脉的践履气质。这是他与章句之儒、伪道学之儒的根本差别。这个侠儒为了消解言行歧出,提出心物不二、心为根本的观点,重新设定了人的出发点和归宿,把天理内心化、把心天理化,从而知行合一地做人做事。阳明说他的心学是“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真骨血”,是句朴实的良心话,也是为自己正名的辩解语。

阳明自始至终都坚持自度度人、成己成人,他认为在有良知这一点上,人人平等、人人皆可以成尧舜。这个立场保证他“无善无恶心之体”的定盘星的有效性。他的逻辑是禅宗的,与黄檗禅师在《传心法要》中说的若合符节:

此心明净犹如虚空,无一点相貌……佛与众生一心无异,犹如虚空无杂无坏,如大日轮照四天下;日升之时明遍天下,虚空不曾明;日末之时暗遍天下,虚空不曾暗;明暗之境自相陵夺,虚空之性廓然不变,佛及众生心亦如此。

善恶如明暗,是有变化的,虚空之性廓然不变(无善无恶心之体)。必须“逆觉”回归于明净的心体,才能获得菩提根本慧。人人都能返回心本体,都能激活内在的本源性的直觉,都能将本体与工夫合并为一,就看你肯不肯了——这就是心学被称为简易直接的起死回生之学的逻辑。“致良知”则要求把你的良知放置在眼神、语调、心中想、意之动上。使你的直觉成为哲学王的直觉,从而提高你的生命质量、生活质量。

这是美育法:让你的判断力、想象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中,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

他如此这般地成功了,立德、立功、立言,直至三不朽。

他是一个从那边过来的人,一个战胜了时间的人,一个把本能变成良能的人,一个把杀人的工作变成普度众生的人,一个让凡信他者皆能精神加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