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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维明对话雷蒙·潘尼卡:揭示世界精神未来方向

【摘要】:对话日期:2004年7月3日翻译日期:2020年10月28日译者:王建宝校雠:吴蕊寒雷蒙·潘尼卡,其父是印度教的印度人,母亲是罗马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他本人是加泰罗尼西亚西班牙罗马天主教神父,也是宗教间对话的一位开创者。杜维明(简称杜):您一直处在思考世界精神和未来方向之问题的最前沿。雷蒙·潘尼卡(简称潘):正确之规是多元化而不是全球化。这是对新旧交替世界的挑战。“世界”一词是矛盾的。此乃整个世界的精神性吗?

对话日期:2004年7月3日

翻译日期:2020年10月28日

译者:王建宝

校雠:吴蕊寒

雷蒙·潘尼卡(1918—2010),其父是印度教的印度人,母亲是罗马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他本人是加泰罗尼西亚西班牙罗马天主教神父,也是宗教间对话的一位开创者。他曾任马德里大学哲学教授,后任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的宗教学教授。作为一个学者和宗教专家,他将他的天主教神学与印度教和佛教融合在一起,并成为宗教间对话的杰出开创者。他著有四十余本著作,包括:《印度教中未知的基督》(1981年),《天神人的经验:新兴的宗教良知》(1993年),以及《文化裁军:通向和平之路》(1995年)。

杜维明(简称杜):您一直处在思考世界精神和未来方向之问题的最前沿。我认为您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具有启示性。请问,当物来临,心如何因应?

雷蒙·潘尼卡(简称潘):正确之规是多元化而不是全球化。如果将全球化理解为催化作用……

杜:是的,世界的联合。

潘:拥抱整体。但是,拥抱整体意味着我将整体缩小到我自己的细小而微的门类,而这是一个问题意识。质言之,我想指出的是,宗教需要转化。

杜:每一个宗教吗?

潘:概莫能外。实际上,在过去的五千年,宗教要么是地方的,要么是文化自限的。

杜:对。

潘:如果没有希腊遗产,你就不能够理解基督教。如果没有印度人的思维之道,你就不可能理解印度教,也许只能理解为滑稽的漫画。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宗教转化,但是不是宗教的混乱,也不是宗教的毁灭。在此,“精神性”是一个象征。考虑其在三重人类学中的角色,此身为我所有,而不为你所有。如果我身受苦,你会同情,但你本身并不受苦。在灵魂中,我们由于彼此共同认可的某种东西而融为一体,此乃智识世界,通过我们的心理活动,我们融为一体。但是精神是犹太传统的第三个元素,在基督教传统、印度传统中亦如是。确有其物,萦绕或者环绕我们所有人。这是我们的精神层面的理解。英语词汇允许我以拆字游戏来明确表达此意。理解(understanding)者,乃是你在“解”你所理解之事后所得之“理”也(stand under)[2]。你不理解之事,你未得其“理” (spell)。你领悟此事,然后致知此事。我想今日之世界精神尚处在如此之窘境:一方面是不破坏宗教,而是以某种发现来超越宗教,另一方面,不是以共同的基础,不是以共识……

杜:不是最低限度共识。

潘尼卡:……不是最低限度的共识。你提到在地方性中能够发现普遍性。如果在地方性中挖掘很深的话,将发现一些超出你控制的东西,但是你感觉到这些东西与你是一致的。我越成为一个深刻的天主教徒,对无神论者或者中国人或者任何人的理解都会变得更加深刻。这是对新旧交替世界的挑战。“世界”一词是矛盾的。此乃整个世界的精神性吗?不是。

杜:由于跨宗教之交流,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我感觉我们也许可以用“第二轴心时代”这个术语。

潘:绝对如此。

杜:而且,我想在儒家传统里面,特别是在孟子的思想中,有掘井及泉之说。如果挖掘得足够深,就会挖到泉眼,泉水就会流出。同时,对自我理解、自我知识挖掘得越深刻,就越有全球意义,即便这是高度地方性的。

潘:取决于我挖掘得足够深,以此来理解你的灵魂。

杜:让我着迷的是身、心、灵、神之间的关系。一方面,那是一个超越的视野,是您把身提升到灵,再到神的位置。但是,更加复杂的进路是——对应于您使用的“神域萦绕”(encompassing in the spiritual realm)这个词——我想用一个在现代已广为人知的一个词“体知”,来豁显此意。

潘:体知,是啊。

杜:问题是对身体的不同理解。身体不是被给予的,身体是一个“礼器”(attainment)。我们不拥有我们的身体,而是成为我们的身体。

潘:是的,当然。

杜:在这种意义下,查尔斯·隆恩提到质料之神性。这就是中国“气”的观念,将“气”作为一种“生命能量”: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因此,我想您也许同意,笛卡儿的二分法不得不被超越。

潘:当然。我就此写了一两本书,比如《宇宙—神—人的经验》。“宇宙—神—人”的直觉由三部分组成:“宇宙”“神”“人类”。“宇宙—神—人”是三位一体的。我是宇宙,我是神(神圣),而且我是“人类”。这里的“人类”意味着人不仅仅是理性的动物,而是更有他意。我创造的词是“宇宙—神—人”。“宇宙”“神”“人类”是现实的三个维度。所以说神不是置身世外的,如果这样就太简单了。那样的神不存在。基督教三位一体的观念是,上帝不是一个实体。如果上帝是一个实体,就会存在三个上帝。基督教从不允许这个。

杜:与实体对应的是什么?是过程,是转化吗?

潘:是关系。

杜:关系性,关系。

潘:以非常正统的基督教的方式来说吧,父亲仅仅当他在行“为父之道”的时候才是父亲。没有了这个父亲,或者为父的父亲,那就是一切皆空,这是绝对的“空”;它根本不存在;它不是一个物质。儿子仅仅当其生为人子的时候才是儿子,在生为人子之前就不是儿子。我们已经失去了对这种关系的思考。我想对中国传统而言,这些都很重要。希腊传统中讲和谐。这不仅仅是智性的,在智力层面你不能在同一时间表达两件事情。这也不仅仅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先有了这个,再有了那个,然后你看到了关系。不是这样的,和谐意味着两个在一起,但是二者在一起不是智力层面的。你必须发掘另一个事情,你的心灵,你感知到的情绪,你感知到的美,都涵摄为一体,而不是被分割为一面和另外一面。这也是为什么我支持宗教之和谐,但是不支持宗教之统一。我对于“全球化”一词唯一感到不圆融的是我们趋向于同质化。你我都不赞同这一点。

杜:有一段时期,现代化被设想成同质化,或者趋同,但是,我认为多元主义超越了排外主义的同时没有陷入包容主义。我们承认多元主义,这种多元主义不仅仅是关心他者或者尊重他者,而是考虑到他者之存在是作为我之自我理解的构成部分。显然,您对三种宗教采取三位一体的视野,对吗?

潘:三位一体不是一神教。那是犹太人的词汇。他们不会愚蠢或者不智到谴责耶稣。祂确实宣称在基督教没有上帝。这也是为什么第一批基督徒被认为是无神论者。

杜:当您说这不是一神教的时候,您是说……?

潘:就是不存在唯一神。

杜:在这种特定的意义上,基督学,或者三位一体,可以理解为是三个互相关联的宗教的观念。

潘:甚至连三个都不是。

杜:也许更多?

潘:不,在它们将事物合为一体的能力上,作为一个可理解的单体,三者是一体的,而不是一个在前,另一个在后,反之亦然。为此,你需要开放,克服你的理性,向那些精神开放。这就是为什么现代性中最大的隔膜是爱与知识的对立。没有爱的知识是割裂的。没有知识的爱是空洞的记忆。这二者是在一起的,但是,这不是一个合成的过程。

杜:是本原。

潘:正是。

杜:您也特别提到,对于这同样的原初统一,主要的宗教传统可能会有不同的感知或者不同的观点。

潘:正是。

杜:您也提到印度教或者基督教以及其他传统能够在这一原初的语境中被确实地理解。

潘:是,但不是理性感知的理解。这是一个自己的观点被丰富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分享你的见解。在此,语言再一次帮助我们。如果我看到一物,我见此而你见彼。但是我能听到你所说之物,这是眼未见到的,这是你在自我和谐中(被我)听到,即便我不理解。你看,我不能说“我理解那个你不理解我的你”。但是你能说:“我意识到你不理解我。”不是我理解到你是错的,而是我理解到你不理解我。我不是非理性的,但是我试图看到理性不是人类最终的情况。我们被不只是理性的东西所驱动。虽然理性拥有否决权。

杜:我认为是一种同情之共鸣。

潘:是的。

杜:我想维纳·雅格已经做过希腊模式与犹太模式之区分,前者非常视觉化,后者非常听觉化。上帝从来不会将自身显露为目所能见的,而是表现为一种所说之声或者可闻之籁。因此,倾听的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更加深刻。

潘:更为深刻。我不认识中文,但是日本字对应于“听”是kiku聞く。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有的专家说,kiku这个词,能够被写成三个表意文字:听、视和心。

杜:中国字“聖”也很有启发意义,包含了耳、口,因此是非常听觉化的。而且,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这意味着,他变得对外来的声籁颇能包容而不做判断,只是包容地让这些声籁进入。

潘:从而充实我。

杜:是的,来充实我。我想在此情形下,也许理性与听、与视存在感通。

潘:就像“清楚”(evident)这个词,来自拉丁语“看”(videre)。

杜:是的,通过听觉,这是一种同情的共鸣,这种共鸣与恻隐之心的观念是相关的。

潘:使徒保罗有一句:希腊语是pistis ex akoes,拉丁语是fides ex auditu。意思是“信仰来自听”。信仰不是来自视或者学,而是来自于听。如果你听不到内心的声音,你就不是一个信徒。你只是被灌输了信仰,但你不信。

杜:我想在现代,每一个人都被各种声音所淹没,被各种信息所淹没……

潘:信息不是文德(art)。

杜:听的文德(art)正在被削弱。

潘:完全如此。

杜:随着面对面的交流,另一个被削弱的事情是长者之智,毕竟,在许多地方传统以及其他传统中,智的传递是口耳相传的。在中国,孩子常常是听命于母亲以如何行事,这是一种垂范教育。许多母亲是文字之盲,却富有文化,这获益于口耳相传的智慧。假如我们回到对世界精神的未来方向的关切,那么您首先拈出的词汇是多元主义,这意味着相当多的宗教传统的共存。

潘:而不是黑格尔的那种综合。

杜:不是综合。您也不用“融合”这个词。这不是视域的融合。

潘:不是,这不是视域的融合。这是视域的共享。你有你的视域,而我则分享一点点你的视域。

杜:重叠共识。

潘:这当然是一种重叠共识。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信仰(faith)和相信(Belief)之间做心灵区分,每一个人都有信仰。人类与所有其他动物的区别是人有信仰。动物有知觉,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但是没有信仰。信仰是即存有即开放,是超越的,是内在的,是神秘的,是一切未知的。于是,由于我们是理性的人,我们就会试图诠释这些事情,此谓相信。相信有许多,信仰则唯一。

杜:照这个意思,信仰是否为所有宗教传统所共享?

潘:无神论者也有信仰。

杜:不过,那种意义的信仰不是极端他者的信仰,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信仰?

潘:当然,这种信仰是将其自身表现为我如何活着。信仰不是信仰的诠释。我对信仰的诠释和理解是一种相信。相信有很多种,甚至可能互相矛盾。信仰则不然。信仰属于另外一个范畴,不是信仰的对象,仅仅是信仰本身。

杜:您说“不是信仰的对象”,是否认为不存在客体?

潘:不存在客体,那种是偶像崇拜。

杜:信仰与对话的人的关系是什么?

潘:对信仰来说,我不能理解我自己,因为我试图理解我们的信仰就会生发“相信”。相信是概念化的,或者是诠释性的,这些都是基于我个人的发现。在英语中,你不能说 “信仰”(faith)一词是 “相信”(belief),这在语法上是不完善的。那么当我试图理解相信,而不是我的信仰时,我就用相信来形容它。这就是我的信仰。

杜:这是再概念化:通过我自己的概念来理解我的信仰。

潘:这在哲学意义上,是一种超越性的关系。没有相信,你不可能有信仰,但是,我的相信是我的相信,不是你的相信。在我的相信中,我们共享。我所有的方便法门,我所有的忠告,以及我的神,都告诉我去表达我的相信,但是我不能够表达我的信仰。于是你说“多元主义”。“多元主义”这个词本身就是多元的。不可能有唯一的多元主义。多元主义不是“正义”,不是“宽容”,而是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用我的说法,就是我们对偶然性的认识。我不是绝对的。我甚至与绝对没有直接的联系。绝对的东西压倒了我,然后试图以某种方式对它做出反应。

在此,更多的女性态度(坤道)被纳入讨论。我不会将我的相信绝对化,而是通过你的相信,甚至是通过与你的矛盾对立,来丰富我自己。在这出戏里,我们互相教导。我发现,我所相信的并不是一个完全的东西,虽然对我来说,它有帮助。但我不会把这些强加于你。

杜:接引多元主义的是这种觉悟或者这种认识,那就是,通过相信,会有很多种直接概念化的信仰。不过,看起来信仰更加深刻、更加玄奥。我们永远不能够完全领会信仰。那么,就存在这种在各大宗教传统之间的对话的对话。

潘:正是。对话的对话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而不是在思想与思想之间的。我听到你,我努力向你学习,我努力说你是错的,但是你还是你,“你”不可能是错的。在这种情态中,我们彼此恳切地交流,这比智识的交锋,要深刻许多。

杜:这种个人的交流,以此来理解对话的对话,能够扩展到文明之间对话的层面吗?

潘:能。

杜:我的感觉是,这种发生在个人层面的对话,以及区域性的文明对话每天都在进行。因此,我们可以考虑未来的方向,我们可以在一个多元主义的世界里思考对话,希望真正的对话不仅是宽容,而且包括承认、相互学习和合作等。

潘:富哉斯言!

杜: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对秩序的歌颂。在许多宗教传统中,一方面由于精神,另一方面由于对于认同的强烈感受,人们总想说:“我乐我教之祥福,我要与你分享之。”这种分享之冲动关联着一种感情,有时候是暗含的,有时候是显明的,就是我所拥有的是如此独一无二,我想与你分享此大道,至少在表面上,有的人未能参赞此道。(www.chuimin.cn)

潘:有一句西班牙谚语说“hay amores que matan(有杀人的爱)”,一个母爱炽热的妈妈会闷死她的孩子们。

杜:还是不一样的,这不是杀人的爱,而是一种真诚的关切。它们是热情的,但是有时候它们损毁了我对我所相信之欣赏,损毁了我的概念。

潘:我喜欢你与我分享,但是不要强加于我。

杜:多元主义不是相对主义

潘:绝对不是。这是关系性的。我称之为相关的,而不是相对主义。

杜:区别是什么?

潘:相对主义是一种价值。相关性是……

杜:不加评判。

潘:……不加评判,这又是自相矛盾的。相关性就是意识到我说的任何话都和我的语境有关,有一个第三者作为我解经的钥匙。阐释学要认识文本,不管是什么文本,都要有第三个要素。没有语境,你就不能知道文本。你要到大学去研究语境的方方面面。但是这个第三要素正在消亡。它是前文本的(pretext)。什么是前文本?就是那种引导你去说出你自己所说的东西。

杜:前文本,这也是一种先见吗?

潘:不。前文本是进入到另外一个层面的见解。

杜:依据语境?

潘:是的,依据语境。我必须认识你。你的前文本是你本人的一部分,或好或坏,或者其他。为了理解前文本,我必须认识你这个人本身,而非将你视作一个观念机器。

杜:您用到了“前文本”这个术语,然而“前文本”通常给人的感觉是“在文本之前”。

潘:不是。那是“文本之先”(pre-text)。预存(pretention)比这个更加拉丁化。“前文本”是指将要成为意图的东西,但是我又假装这个意图不存在。这或许是“对文本的先入为主”的真正意思吧。这是拉丁词汇“praetextum”之扩展,不是“在文本之前”,而是“我的意图”。

杜:要去发现,去出入文本化的情境,去更好地理解……

潘:“前文本”是非常心理化的。当且仅当我知道你的倾向的时候我才能懂“前文本”。为了理解你的倾向,我必须认识你,而不是你所说的东西。

杜:我一直在想一种对话关系是如何牵涉到两个人的。首先,有彼此承认,这意味着有承认某人的能力,但是通过尊重和互相学习,产生了彼此的互惠互利。我不能够理解你,如果你不想被理解。

潘:当然。

杜:除此别无他途。

潘:别无他途。

杜:在此有一个双向沟通。申言之,双向沟通不仅仅是在习惯层面,甚至不仅仅是在相信的层面,而是在互动的层面,在彼此分享的……

潘:智识的层面。

杜:是。但是我想智识的理解也是这种体之于身的经验的理解。我想我们如果用这种(体知)作为一种思维路径……通常,我们所做的是从具体中进行抽象,然后审视无形的或者抽象的一般概念,以至于我们变得对此如此着迷,欲罢不能。

潘:我不懂中文,但是在我所知的语言当中,英文有“thinking”(思),拉丁语中有“pensare”。意思是“在爱之外格物,以使该物必得正位”。此之谓“去思” (to think), (去思)以格该理(idea)如何得其正位。

杜:因此,思中蕴含着相当具有创造性的行动。

潘:正是。

杜:一种创造性的行动。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也经常思考您的这一想法在表面上与其他基督教的观念有多大的不同,就是关于人的概念,参照中国的“天”字,“天”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但不是无所不能的。

潘:“omipotent”是错误的翻译。在天主教的信条中,是“omniapotens”,而在希腊传统中是pantokratopa。指的是一种不能为所欲为,但却拥有巨大力量的国王或君主,krato。他的力量是压倒性的。《新约》被翻译成拉丁文时,用的词是“omnia potens”。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为所欲为:他不是万能的。

杜:这是对伙伴关系的一种建设性意见,是一种共同的努力。有这样一种观念,人是本真的感通,来自创造,来自世界,这种本真的感通又通向特定的内在目标。

潘:因为我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我不是一个外来的存在。

杜:您的意思是安于此而以此为家。有一位卓越的儒家学者叫张载,他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这种觉察与存在主义传统是如此之不同,比如海德格尔的观念是:“把我抛进这个世界。”而萨特的观念则是:“把我抛进这个民族。”二者对人的态度完全不同。我用的词是“天人观”,但是我想这缺失的部分是……

潘:……神(theo)。宇宙神人观。

杜:那么,这个“神”,由于无神论者……

潘:当然。今天,从社会学角度来说,最强大的宗教是无神论,因为大部分它的所谓信徒已经创造了他们的“上帝”,并且成为一个偶像:一个上帝不存在的金身偶像。当然,基督、关于耶稣的基督教直觉,是祂被审判,以至于注定受难,因为……

杜:在这种多元主义的特定的感知当中,通过对话的对话,通过神学宇宙学和人类基督学的融合,就借用您的术语定义吧,世界精神的未来方向将不是合成的,而是持续的对话是如如展开的。

潘:这是一种展开,但是在此展开的过程中,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未知,如果没有他者,那么我就是不完整的。你知道在拉丁语中有两个词对应“他者”(other),然而在英语和其他欧洲地方语言当中这二者是混淆的。“他者”可以是“alius”(异类),表示另外一个、外国人、外、陌生的、陌生人等意思。或者“他者”也意味着“alter”(化身),比如“altera pars”所表述的那样,是我的另外一边。“alter”是另外一边,我对此不知,却是我的另外一部分。

杜:我需要对我的存在维度予以激发,这个维度是难以捉摸的,但是至少是为了我自身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实现,我也需要这样做。我需要他者的存在。

潘:没有彼在,就无此在:至内无外,至外无内。

杜:他者是被创造的世界还是人呢?

潘:我不相信“创造”(creation)。

杜:您不信?

潘:我相信三位一体,但是……

杜:……创造,是指造物,如“无中生有”(ex nihilo)?

潘:不是。那是邪恶的,是历史性的偏见,因为“无中生有”是从与柏拉图的对话中出来的。柏拉图相信造物主(demiourgos,Deminurge)从初级物质中创造了这个世界,以疏解创造之问题,而造物主从无到有,出自无。但是“从无到有”不是无的意思,不是出自无。这就是为什么《创世纪1∶1》不得不以《约翰福音1∶3》来完备之。“万物借祂而存有。”“发动之”(ingenito),涵摄之,存有之。这就是为什么“创造者”不是上帝的注脚。上帝是具有内在的创造性的,如果我们试图使上帝实体化。

杜:那么创造力……

潘:……是这个宇宙在徐徐展开之中的共享。

杜:这种分享的感觉,如果不能说是大相径庭,也是与那种整全的自我满足的感觉绝对不一样的。

潘:完全如是。

杜:所以,如果有人说其是整全的自我满足的,那么分享,以及他者的存在,还有他者对于自我理解之重要性如何可行呢?

潘:因为按照“异类”的语境,他者就是那个他者,但是按照“化身”的语境,他者是己之另一面。己非己,他非他。我们彼此拥有而成一体。极端的联合不是联合,而是和谐,“我”和“你”。“你”不是他者。甚至语言也不是这个他或者那个她。这个他或者那个她可以是他者,但是“你”既不是你也不是他或者她,而是爱之奥秘的一部分。

杜:您不使用之间(between)这个词。

潘:是的。洛克有云:“天国是entos。”更加由显入密的神学说:“天国在你内。”新一点的自由派神学说:“天国在你中。”二者都不说“天国在你之间”。这或有不同。“之间”意味着他和你之间、我们之间。不是在个体之内,不是社会性的,而是在我们之间。有一个指代“之间”的日文词,也许是从中文而来。这个词是什么?

杜:我想不起来了,但是中文用“间”这个字表示关系,意思是空间……

潘:居于其间。我们创造了“之间”。

杜:另有一事我也觉得颇费周折。这就是万象森然(complexification)。这个词的意思当然是明确的,但是万象森然的意思是彼此之间仍然是互为中心的。

潘:我的肤浅反应是万象森然过于复杂。它暗含了联合的思想。不,对我来说,关系是原初的。不是说上帝是单一的,然后在某一个时刻创造了这个世界。上帝,世界,还有人,都是同时存在并展开的。

杜:所以是伙伴关系的思想。

潘:是的。伙伴关系。

杜:那么能否在一定意义上将人理解为一个协同创造者?

潘:作为一个协同创造者,而且圣保罗在传道的时候恰好用过这个特定的词。我们是协同创造者。

杜:这个出处是?

潘:在《罗马书》。

杜:我明白了。此说于我心有戚戚焉。

潘:我们是协同创造者。这是人之为人的尊严:我们有无限的价值。此处是我对民主的哲学批判。数量是重要的,但是它不是最终具有决定性的。五小于六,但是为什么一个美的事物是与六一起而不是与五一起?我们的思考方式太数量化了,以至于我们把多数想成是一个技术路径,用来决定很多事情,但是这一点价值都没有。数字、数量不是质量,而质量甚至不是某事某物。这也是为什么这种文化的混合将帮助我们克服我们的局限性。

杜:我建议当今每一个代表自己单一传统的宗教领袖必须因应两种不同的情况。一是在自己的信仰团契内部,因为经典和传统是一样的,这样可以使用彼此熟悉的语言;而另外一种情况需要牵涉到不同的语言,因为面对的是人类生存条件的普遍化的挑战。因此,一个宗教领导人,有时候,必须成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

潘:必须如此。完全是这样。

杜:在你看来,从宇宙论的、神学的和人类学的视野认为人永远不能够在人类学的语境下被完全理解,更不必说人类中心主义的语境。

潘:永远不能。于此我有颇多自嘲之处。我曾经参与,现在仍然是,帮助了很多人,指出精神方向,而有时候我发现我对第一个来访者说“A”,但是对另外一个说相反的“B”。所说必须为你所受用。我不能够为两个人重复使用一个法。我不能够简单地说:“教条所说如是。”而我在此重复,在彼重复而已。我在此说一法,在彼说完全不一样的法,只为随缘而说。你需要闻此法,而另外一个人需要闻相反之彼法。

杜:这绝对不是一个策略。这才是大道至简,因缘而起,恰到好处。

潘:是啊,恰到好处。所谓的proprium,就是为你受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南印度我们叫做“交之以眸”。

杜:妙哉!让我稍稍转变一下话题。您知道吗,您我曾经广泛地讨论过重振对话的可能性,主题是“世界精神:未来之方向”。

潘:哦?

杜:“世界精神:未来之方向。”我们有一个计划,您的积极参与和领导对此非常重要。我们可能会去巴塞罗那。

潘:如果我还活着。

杜:我认为这大有可为。我们想尽快组织起来,像我们在夏威夷时一样。我们早些时候做过,而且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想现在是时候做一些事情了。

【注释】

[1]杜维明,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创办院长,哈佛大学荣休教授,美国人文社会科学院院士,台湾“中研院”院士;1940年出生于昆明,长于台湾;1966年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代表性学术出版物包括《行动中的新儒家思想——青年王阳明》《中庸洞见》《仁与修身》《儒家思想:以创造性转化为自我认同》《道、学、政——论儒家知识分子》等。杜维明构建或发展了“儒学第三期”“文化中国”“启蒙反思”“文明对话”“儒商论域”“精神人文主义”等论域。译者王建宝,男,江西鄱阳人,长江商学院人文与商业伦理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副研究员。校雠吴蕊寒,女,江苏宿迁人,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东南大学至善博士后。

[2]Understanding is to“stand under”the spell of the things you underst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