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卓民全集：一类事物的概念

我们关于概念所下的定义是：概念是正确反映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的思维形式。

这定义说，概念（a）是一种思维形式，（b）是反映一类事物的思维形式，（c）是正确反映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的思维形式。（a）和（b）两点在第一章曾有论列，兹不重复，关于（c）这第三点，我们必须说明什么是事物的属性，什么是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

1.首先说明事物的属性^[2]：属性即一事物和他事物之相同相异的性质。

世界中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之所以成为各种各样事物而为人认识到他们是各种各样的不同事物，是因为他们的差异性，使他们各各不同，为人所能分辨的。例如，俗语说“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各个人的脸面是各不相同的。没有两个人的面孔是完全相同的：有些人的面是长一点，有些是圆一点，有些是方一点，有些是黑一些，而有些是白一些或黄一些，有些是胖的而又有些是瘦的，有些是人认为好看的，而又有些不是这么好看的，等等。所说的“长”、“圆”、“方”、“黑”、“白”、“黄”、“胖”、“瘦”等，都是人的脸面不相同的属性——形状、颜色等的性质，即人的脸孔相同相异之点，而“圆一点”、“方一点”等是其相异的属性。但是所比较的这些脸孔都是人的脸孔，这就是他们相同的属性。

相同的性质和相异的性质都是事物的属性，从而把各事物识别开来的。

2.事物的属性分为（a）本质属性和（b）非本质属性。

什么叫做事物的本质属性呢？本质属性乃是某一类事物或某一事物之所以为这类事物或这一个别事物的属性。这就是说，一个事物如果是属于某一类事物，则就得要具有某一定的属性，为其本质属性，缺一不可的；如果缺少了这些本质属性之一种，这事物便不属于这一类；某一事物如果要成为这一事物，它必须具有这些本质属性，缺一不可，如果缺少这些属性之一，它便不成其为这一事物，而是另一事物了。

例如，平面等边三角形是一类事物，因为等边三角形的边可能有长短之不同，可能画在线上、墙上或黑板上，可能是用白粉笔画成白色的直线而构成的，也可能是用有色的粉笔画成各种颜色的直线而构成的，等等，但是他们都属于等边三角形这一类的平面几何形。何以他们都属于这一类呢？因为他们都是几何形、平面的、有三边的，而且三边的长度是相等。这四种属性决定他们属于平面等边三角形这一类。这四种属性是平面等边三角形所必须具备而不能或缺的，缺少一种则这东西便不成其为平面等边三角形。这四种属性就是平面等边三角形这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又如这班的同学都是……学院……系……年级……班的学生。这四种属性缺乏任何其一就不能称为……学院……系……年级……班的学生。像这样的属性就是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就是使事物属于这一类的属性。

某一个别事物的本质属性就是使这一个别事物之为这一个别事物的属性，缺一则不成其为这一个别事物。

例如，画在这黑板上这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除一般的平面等边三角形的本质属性之外，还具有其为这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的特有属性，无之则不成其为这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即它是多么长的边，画在这黑板上这处地方，是用白粉笔画的，等等。

可见某一个别事物的本质属性要比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复杂得多，因为它是一个具体的东西，除具有所属的种类应有的本质属性外，还具有它之成为这种类事物之这一个实例的本质属性。

所谓非本质属性就是事物的本质属性以外的任何属性。例如上面所讲的平面等边三角形，即以其为一类而言，除所列举的属性，即称为本质属性的那些属性之外，还有其他属性，比如所有平面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角是相等的，从其顶点作一直线到底线的中点，这直线必平分这三角形，此外还可举出别的属性，虽不是平面等边三角形的本质属性，但是所有平面等边三角形都具有的。这一类事物以其是这类的事物而必定具有的属性，但不是本质属性，就称为该类事物的固有非本质属性。可是一类事物是包括许许多多不可胜数的个别事物，包括我们称为这类事物的许多不可胜数的实例，如这个平面等边三角形，那个平面等边三角形，等等。这些平面等边三角形的实例都是具体个别的东西，以其为属于类而言，他们具有这一类的本质属性和固有的非本质属性，但是因为他们是个别的平面等边三角形，他们都一定有其边的长度，又从边的长度决定这平面等边三角形的面积。其边的长度和其面积是三角形的固有的非本质属性，因为没有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是没有其边的长度和其面积的，但是边的长度是多长，面积是多么大，正如某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是画在那里，用什么颜色的直线构成的一样，不是一类平面等边三角形中每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所一定具有的，而是这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所偶然具有的，因之就称为平面等边三角形的偶然属性或偶性，偶性当然是非本质的，因为不必要具有这样的属性才成其为平面等边三角形的。但是从其类而言，才称为是偶性的。所以属性的区别可列表如下。

以事物的一类而言，本质属性和固有非本质属性都是全类事物所共有，即该类事物的每一事物所必有，但该类事物之属于该类是因它们都具有这些本质属性，而不是因为它们具有这些固有非本质属性，虽然如亚里斯多德那样说法，固有非本质属性和本质属性一样是能和该类事物在一个命题中主词和宾词互相换位的，换言之，是和该类事物完全对称的。例如“能够学习语法是人类的固有非本质属性”，“因为某甲如果是一个人，他必能学习语法，如果他能学习语法，他就是一个人。如果一种性质既属此类事物，又可属于另一类事物，则不能称为该类事物的固有非本质属性”^[3]。

可见一类事物的固有非本质属性是该类每一事物所必具有，而且只有这类事物才具有的。其所以然，是因为固有非本质属性是依于本质属性而发生的，但须指出，其发生并不是依于该类事物本质属性之任何一种属性，乃是依于该类事物的所有一切本质属性有机联系之总和的，那就是说是依于该类事物之为该类事物的。例如三个角皆相等是等边三角形的固有非本质属性，但三个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之和则不是等边三角形的固有非本质属性，因为虽然所有等边三角形三个角之和都是等于两个直角之和，可是这一属性不只属于等边三角形这一种三角形而且也属于其他种的三角形，实为三角形的固有非本质属性，而不是等边三角形或任何特殊一种三角形的固有非本质属性。但是三角形这一类中的每一种之作为三角形也具有三角形的固有非本质属性。三个角之和等于两个直角之和这一属性不是决定于等边三角形的种概念，而是决定于三角形的类概念。它是类的固有非本质属性而非种的固有非本质属性，所以必须先确定类事物的本质属性，然后才可知道其固有非本质属性，亚里斯多德在《形而上学》一书中明白地指出：“定义（按即本质属性之有机联系的总和）中的一切属性必须是一体的；因为定义是一个单一的公式而且是实体的一个公式，因之它必为某一个东西的单一公式；因为实体的意思就是‘一体’，而是‘这’，正如我们所主张的。”^[4](www.chuimin.cn)

上面说明固有非本质属性和它与本质属性的分别。非本质属性除固有非本质属性之外还有偶性。偶性或者说偶然属性是事物中偶然出现的性质，是其按实际情况可有可无的。例如，某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之每一边是三寸长这一属性是偶性，因为平面等边三角形的每边不必是三寸长的，任何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不必每边都是三寸长的，而这一个平面等边三角形由于具体的特殊情况被画成为每边三寸长，但是边仍然是它的属性，可是从类而言，是一种偶然的属性。

偶性的意义是其明显表面上易于理解的。亚里斯多德对偶性的说明是这样的：“所谓偶性，是事物的一种属性，既非其定义（按即本质属性），又非其固有非本质属性，亦非其类，而是事物之可有可无的，例如‘坐着’等。”^[5]

上面对于事物的属性和其本质属性的阐述是为着要理解我们关于概念所下的定义。因为本节一开头就替概念下了这个定义，说概念是正确反映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的思想形式。根据我们的阐述，本质属性是全类事物普遍所具有的属性，否则它就不能是本质属性。本质属性既是一类事物所共有的属性，所以它也称为这一类事物的“共相”^[6]。

正如上述，本质属性固然必须为一类事物所共有，然而一类事物固有非本质属性也一样地必然为这一类事物普遍地所共有，这两种普遍为一类事物共有的属性，实际上如何分析开来，譬如说：何以说有三个边是三角形的本质属性，而有三个角就说是它的固有非本质属性，这的确是一个复杂而又十分困难的问题，但是这问题不在概念的本质这一节里来讨论，姑保留到我们谈概念形成时再讨论。关于概念的本质问题，我们还要谈一下概念有其存在，并如何存在这问题。

一类事物之为一类的事物是因为其中每一个别具体的事物都具有这一类的本质，具有这一类的普遍的，或者说一般的，亦即共同的属性。只要我们记住这共同的属性是一类事物的属性，是这类事物所共同具有的，这共同属性的存在问题和它怎样存在的问题是不大，即它和事物的关系问题亦比较易于理解。但是如果我们想到这一类事物之成为一类是因为其中每一事物，即它的个别实例，都具有某一种共同的本质，因之而就说这些具有共同本质的事物都属于这一类，这一类就像是有其独立的存在，而具有其本质的事物只是由于这本质的具有而属于这类，于是好像个别事物就和其所属之类对立起来，个别事物是属于这一类的，而这一类是个别事物所属的。既然属于这类的个别事物，从感性认识说来，是有其客观存在的，那么它们所属的类是否亦有其客观存在？如果是有的话，是怎样存在，并和属于它的个别事物有怎样的关系？

这问题作为一个哲学问题，在古希腊哲人和苏格拉底时代就早已发生的，柏拉图有其解答，亚里斯多德又有其不同的解答。但是作为一个逻辑问题，到了亚里斯多德的时候才特别被提出的。

在亚里斯多德的《范畴篇》里有第一性的实体，如某一个体的人，或某一个体的马，这些第一性的实体是独立地在客观现实中存在的；又有第二性的实体，即事物之种与其种所属之类，如个别的人属于人类的种和人类之种所属的动物之类。种与类只能依存于第一性实体而存在，不能有其独立的存在。从逻辑上讲，第一性实体，即严格地称为实体者，不能作为另一主体的谓词，亦不能依存于另一主体。类与种是依存于第一性实体的，可以用来陈述主体，在命题中作为谓词的^[7]。可见亚里斯多德并不否认类与种的存在，即是不否认共相的存在，但它的存在是依存于个别实体的。

这问题特别是在中世纪欧洲的逻辑家和哲学家研究薄斐略的《亚里斯多德逻辑导言》时提到日程的首要地位的。薄斐略本人在其著作中并不讨论这个问题，虽然他曾指出这问题的轮廓，提到类与种有无实质的存在，抑或只存在于人们的思想中：如果它们有实质的存在，它们的实质是物质性的，抑或是非物质性的；它们是独立于感性认识对象而存在的，抑或是在这些对象的里面和它们一起才为人们所认识的^[8]。

对于这些问题在欧洲的哲学史和逻辑史中主要有两种答复，一种是唯实论，另一种是唯名论。

唯实论认为一般性是有其本身的存在，并且是离开人的思想意识，离开个别事物，而独立地先于个别事物而存在的，显然这是古希腊柏拉图唯心哲学的继续，认为先有理念而后才有具体个别事物的，认为还没有具体个别的人就已经有“人”的理念，而且具体个别的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完善的、真正的人，是看他表现（或说“参加”——柏拉图语）即接近人的理念的程度。理念先于个别事物，一般在事物之先，显然就是认思想意识为第一性，而个别事物为第二性，是唯心主义的说法，应该加以批判，不能作为我们理解概念的基础。

唯名论与此相反，但还是错误的，唯名论的萌芽也是在古希腊时代，哲人派的诡辩家曾有近于唯名论的主张而为苏格拉底、柏拉图所驳斥。亚里斯多德认为只有具体个别事物有独立的存在而为第一性的实体，但承认一般性的东西，如类与种的第二性存在，却只存在于个体事物之中，所以是唯名论和唯实论协调的主张，后世称为概念论的一种见解。唯名论发展于中世纪以之和当时教会当权派所主张的唯实论相对抗，确是反对当时统治阶级的思想表现，起着进步作用的。这派反抗教会正宗的而被称为“异端”的思想，认为只有具体个别的东西才有其存在，而一般性的东西是空洞的抽象，徒有其名而已，故称为唯名论。但这种见解认为一般只是空名、毫无内容的名字、符号，只承认感性认识而不承认理性认识对象的实在性，不承认概念是客观现实间接的正确反映，其逻辑结论必是否认从事物认识的积累所形成的理论，是唯心主义的表现，所以虽然对于当时统治阶级主张的唯实论而言是进步的，有多少唯物主义的成分的，但它的唯物主义思想，为当时历史条件所限制是有其局限性与不彻底性，也不能作为我们理解概念的基础。

从辩证唯物主义理解概念的本质：我们必须从辩证唯物主义来理解概念的本质。列宁教导我们说：“否定概念的客观性，否定在个别与特殊中普遍底客观性，是不可能的。”^[9]这是很明显的，因为在“这一张白纸”这个别中，或在“一张白纸”这种特殊中，有“一张”、“白的”和“纸”这些普遍或统一性的存在，而普遍存在于个别与特殊之中，而个别与特殊则表现出普遍。普遍固然不能离开个别的客观具体事物，如这一张纸，而独立存在，但也不能有什么个别是不表现着一些普遍结合着而在这个别表现出来的，如“一张”、“白的”和“纸”等之结合着在“这一张白纸”中表现出来。当然在这一张白纸中除这些普遍之外还有其他的普遍在其中表现出来，例如“厚”或“薄”、“长”或“短”、“宽”或“窄”，等等。个别的事物是客观现实事物，而个别事物之成为这一个别事物是由于它们表现的普遍，由于它是“这”、“一张”、“白的”、“长的”、“宽的”、“纸”等普遍，所以不能说普遍，即共相，只是空名而无其客观存在的，只是他们存在于个别，而不能离开个别事物，作为只是“一张”或“白的”等而存在。这就破斥了唯心主义的唯名论。但没有个别也不能有离开个别而存在的普遍。这就破斥了唯心主义的唯实论，说什么普遍存在于个别之先那种荒谬的话。普遍只能存在于个别之中，而个别之为这个别或那个别，正是由于这表现着这一些普遍，而那表现着别的一些普遍。每一个别总是有其某属性而为人所识别，其每一属性都是一种普遍，故普遍之外，离开一切属性，不能有什么个别，离开了“这”、“张”、“白的”、“纸”，等等，不能有什么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