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革命：上帝也会哭泣

尽管“1.25革命”的对象是穆巴拉克总统,但是需要为革命爆发负责的绝不仅仅是他一位,因为埃及的政治危机也有一个逐步积累的过程。

纳赛尔领导“自由军官组织”在1952年推翻法鲁克王朝后,他带领埃及走上一段较为快速的发展之路,特别是他成功地使苏伊士运河国有化,在当时阿拉伯世界最为关注的巴勒斯坦问题上也勇于担当,而且还高举不结盟运动大旗,这使得纳赛尔总统不仅成为埃及本国毋庸置疑的领导者,也被视为阿拉伯世界的领袖和国际舞台上的政治明星。不过总体来看,纳赛尔也是一位非常强势的领导人,他给予反对势力残酷镇压,这必然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1967年纳赛尔发动了第三次中东战争,结果阿拉伯人再次惨败给了以色列,这进一步减损了纳赛尔及其代表的政权的合法性。

1970年纳赛尔逝世,萨达特继任埃及总统。作为纳赛尔总统的长期左右手,萨达特对接管的埃及状况了如指掌,所以出任总统后他对埃及的内政外交进行了极具广度和深度的改革,例如加大对民生的关注力度、实施经济开放政策等。在外交领域,萨达特总统的举措更是惊人,上任不久就下令驱逐苏联军事顾问和专家,断然中止了与苏联较为密切的双边关系,转而与美国交好。为了挽回摇摇欲坠的阿拉伯世界的民族士气,萨达特总统与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一道,在1973年毅然发动对以色列的“十月战争”,也就是第四次中东战争。这次战争的局部胜利部分雪洗了阿拉伯人在1967年战争中遭受的民族和国家耻辱。之后萨达特总统不顾绝大多数阿拉伯国家和国内某些势力的强烈反对,坚定地走上了与以色列的和解之旅,并于1978年签署了标志埃以结束对峙、建立双边和平的《戴维营协议》。

萨达特总统的和平精神的确值得尊重,1978年度的诺贝尔和平奖授予他就是一个明证。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当时阿拉伯世界视与以色列“单独媾和”为对巴勒斯坦事业背叛的政治气候下,萨达特总统与以色列的和解必定会给埃及带来巨大冲击,1979年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将埃及踢出该民族区域组织就突出说明了这一点。萨达特总统本人为埃以和平付出的代价更是高昂——在1981年于开罗举行的庆祝十月战争胜利8周年的阅兵式上,他被本国的激进分子刺杀身亡。中东的和平之路的确不好走!

1981年穆巴拉克接任埃及总统之职,他虽然很快就收获了萨达特以鲜血换来的馈赠——埃以和平条约,并且拜此条约之赐,埃及于1982年收回了在1967年战争中被以色列占去的西奈半岛。但是穆巴拉克总统也不得不面对前任遗留下来的残局——埃及经济的不景气,在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的严重孤立,以及因为长期实施强力压制而带来的国内政治发展的桎梏等。穆巴拉克总统着意树立和维护自己的权威,为此他一再对潜在挑战势力实施强力打压。随着权力越来越集中在穆巴拉克一个人身上,他所承担的责任自然相应增大；在反对派和民众的诉求日益不被满足的情况下,国家最大权势者穆巴拉克当然成为第一被问责人,并最终成为2011年埃及“1·25革命”的对象。

“1·25革命”是在突尼斯“茉莉花革命”的背景下爆发的。2010年12月17日,北非小国突尼斯的民众走上街头,迅速把担任总统长达二十余年的本·阿里赶下台,这场运动也被西方一些人视为所谓“颜色革命”的蔓延。受邻国民众此等胜利的鼓舞,2011年1月25日,有超过百万的埃及民众也响应来自互联网的号召,在多个城市走上街头,要求穆巴拉克总统下台。抗议民众最不满的是政府腐败、物价上涨和失业率高等问题,有超过9万的埃及网民在社交网站Facebook上留言,声称“为了终结贫穷、腐败、失业和折磨,拼了”。因为在担任总统30多年后,82岁的穆巴拉克有意传位给儿子,所以抗议民众也把怒火烧向穆巴拉克之子贾迈勒,高呼“贾迈勒,告诉你父亲,埃及人都恨你们!”几乎在一瞬之间,埃及民众压抑已久的抗争热情被点燃了。

埃及人在国内展开大规模反政府活动的时候,他们远在美国的亲友和支持者也走上街头,聚集在纽约的联合国总部前,示威者还将埃及驻华盛顿大使馆前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呼吁穆巴拉克总统下台,旧金山、西雅图、洛杉矶、芝加哥和马萨诸塞等地均爆发了类似的抗议活动。自萨达特总统以来,埃及官方走的可是亲美外交路线啊,就是穆巴拉克总统本人也没少出台符合华盛顿意愿的举措,在自己身处危难之际,美国多个城市竟然出现反埃及总统的抗议活动,这不仅令穆巴拉克,也令很多国家的领导人感觉不爽,因为按照他们的秉性,诸如此类的活动政府是完全可以控制的——三十多年前被伊斯兰革命推翻的伊朗巴列维国王也曾经这么认为!

面对民众持续的抗议示威,无奈的穆巴拉克总统也被迫做出一些改变,比如1月29日晚,他破天荒地任命情报局局长奥马尔·苏莱曼担任副总统,这是其执政30年来首次设立副总统一职,外界视此举为让苏莱曼接任总统的信号。行伍出身的苏莱曼参加过1962年也门战争,1967年、1973年的第三、四次中东战争,1989年出任埃及军事情报部门负责人,到1993年又担任埃及情报局局长。苏莱曼是穆巴拉克时代后期埃及政坛的一位显耀人物,基本是一中间派人物,因反对宗教极端分子的恐怖行径而受到美国政府欢迎,被美国媒体喻为“埃及政府处理与美国、以色列关系的最佳人选”,2010年维基泄密网站曝光的美国国务院外交密电显示,美国驻埃及大使曾在2007年向华盛顿汇报,称苏莱曼在埃及的执政阶层和普通民众中都有很大的影响力。

尽管穆巴拉克任命了较得人心的苏莱曼为副总统,但是这并未阻止当晚国内多处骚乱的发生。面对埃及乱局,穆巴拉克总统的几位欧美老朋友开始对他喊话。29日晚,法国总统萨科齐、德国总理默克尔和英国首相卡梅伦发表联合声明,呼吁埃及各方尽全力避免暴力,这三位在声明中还感谢了穆巴拉克多年来对中东局势所表现出的克制精神,希望他在目前埃及国内局势的处理上也能够保持同样的克制——这话说得颇有临别赠言之味道。当天美国总统奥巴马也与副总统拜登、国务卿希拉里等政府要员就埃及局势进行紧急磋商,之后除呼吁各方保持克制外,还敦促埃及政府采取具体措施推进改革——老大一出马就带有命令的意味啊。

虽然民众要求穆巴拉克总统下台的呼声日益强烈,但是他迟迟不宣布辞职,这着实令美国总统奥巴马左右为难。“变革总统”奥巴马既要显示自己对改变的支持,又要向其他阿拉伯盟友表明他不会轻易抛弃老朋友,还要尽量避免埃及动荡向其他中东国家蔓延,毕竟白宫还是非常担心不安分的伊朗这时会浑水摸鱼的。权衡再三,到2月上旬,美国总统奥巴马向埃及总统发出越来越明显的暗示：希望穆巴拉克尽快下台。但是温和的阿拉伯国家如约旦和沙特阿拉伯则就此警告美国,如果穆巴拉克总统迫于示威者的压力而立即下台,这很可能会助长激进势力的嚣张气焰,从而会使中东局势更加混乱。

可是时不待人。随着埃及抗议民众队伍的日益扩大,多个阿拉伯国家内部要求改革的呼声日趋响亮,在此等情势下,华盛顿高调敦促中东国家要顺应民意进行改革。美国此举不仅愈发让包括约旦和沙特在内的盟友深感紧张,也让以色列心惊胆战,就像前以色列驻埃及大使马兹尔所言：“我们前景不妙,伊朗和土耳其的反以立场会更加巩固。忘掉以前的埃及吧,现在是全新的现实,情势未卜。”

埃及动荡的加剧使得华盛顿再也难以顾忌穆巴拉克总统的个人感受了,也不能再为约旦、沙特和以色列等国的担忧而多虑,奥巴马当局日益明确地向外界传达出要求穆巴拉克下台的信息。埃及的事态发展很清楚,这位82岁高龄且执政已有30多年的总统不立即辞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民众走上街头,如果美国站到民众的对立面,这会严重影响到未来的美埃关系。

我想此时的奥巴马总统一定想起其前辈卡特总统在1979年初的经历,那时的卡特总统也面临一个类似的艰难抉择——是与伊朗伊斯兰革命者作对还是放弃多年老友巴列维国王?卡特选择了任凭美国经年老友巴列维国王雨打风吹去,但最终还是收获了一个至今仍还反美的德黑兰现政权。在32年后,又一位美国总统面临又一位来自中东老朋友的挑战,虽然斗转星移,但选择未变,和卡特总统一样,奥巴马总统这次也是选择了站在埃及人民一边,不知他在做出这一决定时,是否也担心今后的埃及会出现一个像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那样的反美政权。不过看看现在伊朗的窘况,我想埃及新领导层也不会轻易步伊朗对抗美国的后尘。

在立场确定后,奥巴马当局就时时期盼穆巴拉克总统辞职的消息传来,当2月10日穆巴拉克总统并没有像美国情报所预料的那样宣布辞职,而只是把部分权力让渡给副总统时,美国总统的失望一览无余：

埃及人民已被告知权力的过渡,但是目前尚不清楚这一过渡是否是即时的、有意义的或充分的。众多的埃及人仍然不相信政府对向民主过渡是有诚意的,因此向埃及人民和全世界清楚地表明态度是埃及政府的责任。埃及政府必须提出一条走向真正民主的可信、具体和明确的道路。迄今,他们尚未抓住这个机会。(www.chuimin.cn)

如同我们在这次动荡爆发之初所说,埃及的未来将由埃及人民来决定。但是美国也已清楚表明,我们支持一套核心原则。我们认为埃及人民的普世权利必须得到尊重,他们的愿望必须得到满足。我们认为这个过渡必须立即展现不可逆转的政治变革,协商确定走向民主的道路。为此,我们认为紧急状态法应该解除。我们认为,与广泛的反对派以及埃及公民社会进行有意义的协商应解决埃及未来面临的关键问题：保护所有公民的基本权利；修改宪法和其他法律以展现不可逆转的变革；并为举行自由、公平的选举共同制定明确的路线图。因此,我们敦促埃及政府尽快采取行动说明已经做出的变革,并且以清晰、不含糊的语言说明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埃及人民所追求的民主和代议制政府的过程。

在向前迈进的道路上,埃及人民的普世权利得到尊重是至关重要的。有关各方都必须保持克制。暴力必须被摒弃。政府绝不可用镇压或暴行来回应人民的呼声。埃及人民的呼声必须被听到。埃及人民已清楚地表明,不能再走回头路：埃及已经发生变化,埃及的未来掌握在人民的手中。那些行使和平集会权的人们反映了埃及人民的伟大,广泛地代表了埃及社会。

我们已经看到埃及人民聚集在一起,不分老少贫富,也不分是伊斯兰教徒还是基督教徒,通过他们用非暴力方式发出变革的呼吁赢得了世界的尊重。在这项努力中,年轻人站在最前列,新的一代已经奋起。他们清楚地表明,埃及必须反映他们的希望,实现他们的最高愿望,并挖掘他们无穷的潜力。在这艰难的时刻,我知道埃及人民将会坚持不懈,他们必须知道,美利坚合众国将继续是他们的朋友。

这时的穆巴拉克总统可以说是众叛亲离,国内外反对派的合力已经让这位82岁的老人无力再坚持什么了,所以在令奥巴马总统深感失望仅一天后,穆巴拉克终于被副总统宣布辞职。奥巴马总统闻之欢欣鼓舞,他立即兴高采烈地做了回应：

埃及人民发出了呼声,他们的呼声被听到了,埃及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原状。埃及人民通过非暴力抗争,要求更换本国的政府,使全世界受到鼓舞。在埃及向更民主的未来过渡之际,美国随时准备提供帮助。

埃及正处于过渡的开端,今后将面临艰难的日子,很多问题尚无答案,但埃及人民将以和平和建设性的方式,本着在过去几个星期中展现出来的团结一致的精神决定自己的未来。埃及军队在示威活动期的表现值得赞赏。埃及人民清楚地表明,不实现真正的民主绝不罢休。

美国将一直是埃及的朋友与伙伴。我们愿意提供一切必要的和要求提供的援助,争取以可信的方式向民主过渡。埃及人民给我们以启迪和激励,他们的行动表明,追求社会正义无须通过暴力手段；在埃及,是非暴力的道德力量——不是极端主义,不是滥杀无辜,而是非暴力和道德力量——再一次使历史的轨迹转向正义。今天属于埃及人民。美国人民为开罗和全埃及展现的景象深深感动,因为这正是美国人民的诉求,也是我们希望子孙后代生长于斯的世界。

埃及的年轻人在最近几天所表现的聪明才智和创业精神同样可以用来创造新的机会、就业岗位和新企业,让这一代人非凡的潜力得到腾飞。一个民主的埃及,不仅可以在本地区,而且可以在全世界发挥负责任的领导作用。

奥巴马政府对穆巴拉克总统的态度再次印证,在国际关系中,国家利益和私人感情之间存在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值得注意的是,在奥巴马总统就穆巴拉克总统下台向埃及人民表达敬意的同时,西方其他国家领导人也都称赞穆巴拉克总统下台是人民力量和民主的历史性胜利。

从推翻穆巴拉克总统对埃及的长期主导层面上讲,“1·25”革命取得成功,之后每年的“1·25”也被当作国家节日来庆祝,特别是作为游行示威大本营的开罗解放广场,也已经成为埃及的革命圣地。另外,穆巴拉克的下台还曾让埃及内外的民主爱好者欢欣鼓舞,认为埃及从此就可以踏上自由、民主、幸福的康庄大道。

埃及抗议民众的成功对阿拉伯世界的刺激尤为明显,巴勒斯坦西岸一人士激动地说：“埃及发生的事情,不仅攸关埃及人民,也攸关整个阿拉伯。整个阿拉伯世界就要改变了!”加沙地带对穆巴拉克下台表现得更为兴奋,控制此地的哈马斯发言人说：“我们认为穆巴拉克总统辞职是埃及人革命成功的开始,对此革命我们全力支持,提供后援。”哈马斯对穆巴拉克不满很容易理解,因为这位埃及总统和以色列一道,把加沙封锁的严严实实,简直成为人间地狱。在埃及民众抗议期间我正和一位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在一起,而且一连五天朝夕相处,问他对穆巴拉克的看法,那兄弟连说“很不好很不好,他还是尽快下台吧”!

开罗解放广场

在此以一个我经历的事例说明穆巴拉克下台后埃及人发生的即时变化。我有一位埃及外交官朋友,2007年初相识于美国。此次埃及政治变革前,这位老兄在脸书(Facebook)上极少留下踪迹,可是随着埃及民众抗议活动的日趋激烈,他在互联网上就越发活跃；到穆巴拉克下台后,他更是直接欢呼起来。在和他聊天时,我问他对埃及的新时代感到高兴吗,他兴高采烈地回复说当然,并自豪地宣称这是埃及人民的自我发现!

可惜这位老兄高兴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