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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平与康有为的启示与异同

【摘要】:然而,在康有为受廖平影响的问题上,廖平屡道其事,而为康有为所深讳。从时间先后来说,廖平是早于康有为的。然而,廖平“明用康氏之说”,是在1894年的《古学考》,在此以前,却是“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的。康有为“明今学之正”,受了廖平的启发,但他的借用今文经学以议政,却和廖平不同。

康有为的“明今学之正”,援用今文经说,是在1888年第一次上书不达之后,是受了廖平的影响。他在维新运动期间的主要著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就是在廖平的启示下编撰成书的。

然而,在康有为受廖平影响的问题上,廖平屡道其事,而为康有为所深讳。廖平说:“外间所祖之《改制考》,即祖述《知圣篇》;《伪经考》,即祖述《辟刘篇》,而多失其宗旨。”康有为却深讳其事,不但《自编年谱》无此记载,《新学伪经考》且说:“阅二千年岁月时之绵暖……咸奉伪经为圣法,……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这样,康有为是否受廖平的思想影响,聚讼纷纭,有的学者且据康氏之言,再参以廖平《古学考》(刊于1894年,晚于《新学伪经考》三年),认为以古文经典为“伪经”,以古文经学为“新学”,对王莽、刘歆的攻击,是创自康有为,而廖平则是“明用康氏之说”的。究竟康有为是否受到廖平的影响?

我认为康有为是受到廖平的影响的,理由如下:

第一,康有为的援用今文经说,是在1888年第一次上书以后。在此以前,他涉猎“西书”,“刻刻以救世为事”,但通过这年“上书”的政治实践,却遭到封建顽固势力的严重摧残。这使康有为感到除向“西方学习”外,还得到中国传统的封建学说中去找寻理论依附,从而实现他变法图强的愿望。儒家今文学说中多“非常异义之说”,正是“托古改制”的很好凭借。

从康有为《自编年谱》和他的撰著中,可以看出他是在1888年以后才“明今学之正”的。《自编年谱》光绪六年(1880)记:“是岁治经及公羊学,著《何氏纠缪》,专攻何劭公(休)者,既而自悟其非,焚去。”《春秋公羊传》是今文经学派最重要的经典之一,何休是东汉今文学的著名大师,说明这时他对今文经学尚表不满。光绪十四年(1888)记其“上书不达”后,“既不谈政事,复事经说,发古文经之伪,明今学之正”,明确记载“明今学之正”是1888年以后的事。《自编年谱》光绪十六年(1890)又记:“是岁既与世绝,专意著述,著《婆罗门教考》《王制义证》《毛诗伪证》《周礼伪证》《说文伪证》《尔雅伪证》。”他对这些古文经的大肆攻击,也系在1888年以后。这是康有为亲笔记录,应属可信。

第二,康有为在1888年“上书不达”后,次年返粤。1890年,移居羊城安徽会馆。廖平于1889年至粤,康、廖初晤,当1889年、1890年冬春之际。他们讨论学术,必然涉及今文经学。这点,廖平屡道其事,而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恰恰是在和廖平初晤之后撰述的。如康有为较早诋击刘歆伪篡、宣传孔子改制,是在广州长兴讲学时,他说“圣统已为刘秀篡,政家并受李斯殃”,表示“孔子经世之学在《春秋》,《春秋》改制之义,著于《公》《榖》”。这些,都发表在1891年,亦即康、廖初晤之后。

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刊于1891年,《孔子改制考》则到1898年再刊行,而在此以前,廖平已有《知圣篇》《辟刘篇》的撰述。《知圣篇》中已说:“惠、戴挺出,独标汉帜,收残拾坠,零璧断圭,颇近骨董家,名衍汉学,实则宗法莽、歆,与西汉天涯地角,不可同日语。”对刘歆、王莽以攻击,与《新学伪经考》所论相合。又说:“孔子受命制作,为生知,为素王,此经学微言,传授大义,帝王见诸事实,孔子徒托空言,六艺即其典章制度,与今六部则例相同。素王一义,为六经之根株纲领。”也言孔子改制。《知圣篇》《辟刘篇》撰于1888年。在此以前,廖平尚有《今古学考》。他说:“《左传》出于今学方盛之时,故虽有简编,无人诵习,仅存秘府而已。至于哀、平之际,今学已盛而将微,古学方兴而未艾,刘子骏(歆)目为此编,遂据以为今学之敌,倡言求立。至于东汉,遂古盛而今微,此风气盛衰迭变之所由也。”又说:“刘子骏《移太常书》,只云臧生等与同,不云其书先见。班书又云:歆校书见《左传》而好之,是歆未校书以前不见《左传》也。”并对郑玄的“混合今古”,诋为“违古”。《今古学考》成于1886年(光绪十二年丙戌),早于《新学伪经考》五年。从时间先后来说,廖平是早于康有为的。

照此说来,《自编年谱》说他在1888年以后,始“明今学之正”。这时,廖平的《今古学考》已经刊行三年了,《新学伪经考》刊于廖平撰著之后,是不可抹杀的事实,康、廖于1889年、1890年间相晤,康有为受到廖平影响,是无容否认的。

问题是,为什么康有为深讳其事,甚至有人说是廖平“明用康氏之说” 呢?我以为康有为的讳言受到廖平影响,是为了表示“一无剿袭,一无依傍”,而他的弟子却不为师讳,梁启超说:“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政学通议》(‘政’应为‘教’),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平……知守今文家法。……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认为康有为尽弃旧说,是受到廖平影响以后的事。

至于廖平“明用康氏之说”,则廖平后来刊行的《古学考》确有这样的情况,如:

旧用古说,以为五经皆为焚书,有佚,康长素非之。今按康说是也。博士以《尚书》为备,歆愤其语,遂以为五经皆有佚缺,然后古文可贵。

以康说为“是”。在辨别《周礼》真伪问题上,廖平也受过康有为的影响。本来,《今古学考》以为“《周礼》之书,疑是燕、赵人在六国时,因《周礼》不存,据己意采简册模仿为之者,其先后大约与《左传》《毛诗》同,非周初之书也。”而《古学考》则说:“古学以《周礼》为主,虽《左传》早出,非古学,古学始《周礼》……刘歆颂莽功德,云发得《周礼》以明因监,可知《周礼》出于歆手,以为新室制作,其书晚出。”“不知古学至东汉乃成,刘歆援《周礼》以为主,其徒党最盛,推之于《诗》《书》,以成古学,是古全而今生,非古在今前。”正由于这样,有人以为廖平袭用康有为之说。康有为也振振有词地说:“足为证人,助我张目。”然而,廖平“明用康氏之说”,是在1894年的《古学考》,在此以前,却是“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的。康有为“明今学之正”,受了廖平的启发,但他的借用今文经学以议政,却和廖平不同。

廖平的辟刘歆、崇今文,旨在说明今文经传之可信,为能得孔子的真传。他说:“六经,孔子一人之书,学校,素王特立之政,所谓道冠百王、师表万世也。”认为“六艺本为孔子新义,特自托之于述”。经书中的微言大义,就经过今文经师的发挥,所以“西汉以前,言经学者皆主孔子,并无周公,六艺皆为新经,并非旧史”。至于“古文家渊源,则皆出许、郑以后之伪撰,所有古文家师说,则全出刘歆以后据《周礼》《左氏》之推衍”。因此,他主要“尊今抑古”,囿于学术上的争论。而《新学伪经考》则以东汉以来经学多出刘歆伪造,“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称作“伪经”;刘歆“饰经佐篡,身为新臣”,是新莽一朝之学,与孔子无涉,称作“新学”。“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他对当时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汉学”“宋学”两大学派进行根本性的打击,说他们尊崇的经书只是“伪经”,不是真经;指斥古文经学不过是“新学”,不是孔子真传。这种“逆乎常纬”的反抗,予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的传统思想以大胆的冲荡,既在学术上推翻了古文经学的“述而不作”旧说,又在政治上打击封建顽固派的“恪守祖训”,为扫除变法维新的绊脚石准备了条件。

廖平的崇孔子,言素王,旨在说明“帝王见诸事实,孔子徒托空言,六艺即有典章制度”。孔子为了“垂范后王”,所以“沉思潜会”,“笔削” 经文。他是为了阐明“今经皆孔子所作”,今文经学得“孔子之传”而“表彰微言”的。《孔子改制考》则尊孔子为教主,用孔教名义提出变法维新的主张,把孔子装扮成“托古改制”者,成为变法改制的张本。这些,下文还将论述。

因此,《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不是一般的“考辨专著”,而是冲击封建势力、提出改制变法的理论著作。它是披着经学外衣,把资产阶级需要的措施挂上孔圣人的招牌,拿孔子来对抗孔子,以减轻非圣无法的压力,从而为变法维新创造条件的著作。它是汲取了中国儒家学说中的“孔子旧方”,而又渗透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社会、政治学说内容的著作。它虽启自廖平,但康有为援今文以议政,借孔子言“改制”,却非廖平所能企及。

或者说,廖平不是也讲“变”、也说“三统”吗?是的,“变”是今文经学的“微言大义”。廖平确实讲过“代有改变,然或异名同实,或变通救弊,所有长治久安者,实阴受孔子之惠,且循古今治乱之局,凡合之则安,反之则危”。廖平也言“三统”,说自孔子“自卫返鲁,作诗言志,以殷末寓素王之义,明三统之法”。但廖平推崇孔子,是为了说明孔子之道“百世可以推行”,比较遵守“今文家法”,没有考虑到借助孔子“变法维新”,更没有用改良主义观点对孔子改制重新解释。他的“三统”说提到“因革损益”,有时却尚含混,如说:“三统循环,由周而夏,此质家矫枉之言,孔子不主此议。”也没有把“三统”说和“三世”说相糅,构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思想体系。那么,康有为的援用今文,启自廖平,而他却把改良主义思想和儒家今文学说结合了起来,有着新的含义。这种“新的含义”,并非廖平所有,也非廖平所能,难怪廖平要说《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祖述”廖平,“而多失其宗旨”。

康有为是根据自己的感受把今文学说汲取、发展的,他的学术思想和政治实践是密切结合的。廖平则主要在学术上争孔子的真传,争经书的真伪。他们之间,自有不同。这点,梁启超也说:“康先生之治《公羊》、治今文也,其渊源颇出自井研,不可诬也。然所治同,而所以治之者不同。畴昔治《公羊》者皆言例,南海则言义。惟牵于例,故还珠而买椟;惟究于义,故藏往而知来。以改制言《春秋》、以三世言《春秋》者,自南海也。”廖平的《今古学考》,从学术上区分今古,多少“详于例”;而康有为则用今文“微言”,作为“托古”的依据,也就是所谓“详于义”。

康有为的“详于义”,不但和廖平不同,和同讲今文、同讲变法的皮锡瑞也有区别。因为康有为是向西方学习的先进的中国人,而廖平、皮锡瑞则主要还是今文经学的“经师”

康有为学习西方,“上书不达”后,从今文经学中找取理论依附,他为了倡导变法而援用今文,为了维新改制而塑造孔子。他虽然受到廖平的启示,但“以改制言《春秋》、以三世言《春秋》”,实自康有为始。他和廖平“所治同,而所以治之者不同”。此后,康有为在广州、桂林讲学,就依援“孔子旧方”,塑造变法理论,并聚徒讲学,培养变法人才了。

注 释:

①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见中国史学会编《戊戌变法》(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3页。

②同上书,第115页。

③同上。

④同上书,第116—119页。

⑤康有为:《请醇亲王归政折》,代屠侍御作,见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戊戌变法前后:康有为遗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5页。

⑥康有为:《与邓给谏铁香书》,同上书,第186页。

⑦康有为:《与潘宫保伯寅书》,同上书,第190页。

⑧康有为:《与潘文勤书》,同上书,第196页。

⑨康有为:《与徐荫轩尚书书》,见拙编《康有为政论集》(以下简称《政论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0—51页。

⑩康有为:《上祁子和总宪书》,抄稿。

⑪徐勤:《南海先生四上书杂记》,见《戊戌变法》(三),第131页。

⑫同注⑧,第197、194页。

⑬康有为:《与徐荫轩尚书书》,此文原抄稿所见康有为亲笔注语,见《政论集》,第51页。

⑭康有为:《己丑上书不达出都》,同上书,第75页。

⑮康有为:《感事》,同上书,第62页。

⑯康有为:《与黄中弢编修书》,光绪十四年(1888),抄稿。

⑰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十四年戊子,三十一岁”,见《戊戌变法》(四),第121页。

⑱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叙》,见《政论集》,第84页。

⑲同上。

⑳同注⑮。(www.chuimin.cn)

㉑按《春秋公羊传》说“异辞”凡三见,除上引外,桓公二年:“三月,公会齐侯、陈侯、郑伯于稷,以成宋乱。”传文:“内大恶讳,此其目言之何?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隐亦远矣,曷为为隐讳?隐贤而桓贱也。”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传文:“《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

㉒苏舆撰《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9—10页。

㉓何休:《公羊解诂》隐公元年“公子益师卒”下,见陈立:《公羊义疏》,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79—80页。

㉔康有为:《孟子诗亡而后春秋作辨》,见《万木草堂遗稿》卷一。

㉕康有为:《孔子改制考》。

㉖同注㉔。

㉗同注㉕。

㉘康有为:《考定王制经文序》,光绪二十年(1894),抄稿。

㉙康有为:《论王制》,在桂林和广州万木草堂讲学时口述,抄件。

㉚张西堂:《廖平〈古学考〉序》,景山书社版,第1页。

㉛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见《戊戌变法》(四),第124页。

㉜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系康有为在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所作。光绪二十四年(1898)政变发生后,他又将乙未以后经历补撰,除有的地方出自追述,年限有出入(如上引“既而自悟其非”,即非1888年事),以及为了点明他“一无依傍” 而经点窜外,比较起来,尚属早期撰著,远较后出各书为原始。

㉝康有为:《门人陈千秋、曹泰、梁启超、韩文举、徐勤、梁朝杰、陈和泽、林奎、王觉任、麦孟华初来草堂问学,示诸子》,见《政论集》,第87页。

㉞康有为:《长兴学记》,光绪十七年(1891)夏四月,万木草堂版,第17页。

㉟廖平:《知圣篇》卷上。

㊱同上书。

㊲廖平在《经语》甲篇卷二说:“丁亥(按应为丙戌),作《今古学考》,戊子分为二篇,述今学为《知圣篇》、古学为《辟刘篇》。”《知圣篇》自序也写于光绪戊子季冬。按戊子为光绪十四年,即公元1888年,较康著《新学伪经考》早三年。

㊳廖平:《今古学考》下。

㊴同上书。

㊵同上书。

㊶廖平:《经说》甲篇卷二谓:“丁亥作《今古学考》。”但廖平《古学考序》则谓《今古学考》刊于丙戌(1886)。按萧藩为《今古学考》作跋,在光绪十二年丙戌(1886)十有一月,则光绪十二年《今古学考》必已撰成。

㊷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2页。

㊸廖平:《古学考》。

㊹廖平:《今古学考序》。

㊺廖平:《古学考》。

㊻同上。

㊼康有为:《答廖季平书》,见《庸言》一卷一四号。

㊽廖平:《知圣篇》。

㊾同上书。

㊿廖平:《经学四变记·二变记》,己卯秋存古堂刊本。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序目》,见《政论集》,第93页。

廖平:《知圣篇》卷上。

同上。

同上。

同上。

廖平:《今古学考》下。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梁启超全集》(第三集),第100页。

见拙撰:《康有为和今文经学》,载《近代史研究》专刊《近代人物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收入《康有为与戊戌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