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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胡绘声的解救故事

【摘要】:《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名有姓的报馆主笔,除了侯翱初之外,还有一个叫胡绘声。这个故事的主角叫沈瑞,在妓馆里偷了人家一个银水烟袋,被捉到巡捕房,在报馆主笔胡绘声的帮助下被取保了出来,并没有重办。沈瑞在妓馆偷东西被拿获后,那丫头跪求胡绘声解救。表面上看两个胡绘声一个是报馆主笔,一个不是,似乎并非同一个人,不过是作者用了相同的名字而已。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名有姓的报馆主笔,除了侯翱初之外,还有一个叫胡绘声。他是该书的中心人物吴继之在上海结识的朋友,在第9回、第28回、第29回一共出现过3次。与小说对侯翱初的直接刻画的写法不同,对胡绘声基本上以侧写为主,所以人物形象相对也就比较模糊。

第9回《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记载了胡绘声向吴继之描述的一帮所谓文人雅士怎样在报纸上舞文弄墨、诗词唱和,以博取虚名甚至借此渔利的:

那一班斗方名士,结识了两个报馆主笔,天天弄些诗去登报,要借此搏个诗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个杜甫不死、李白复生的气概。也有些人,常常在报上看见了他的诗,自然记得他的名字,后来偶然遇见,通过姓名来,人自然说句久仰的话,越发惯起他的狂焰逼人,自以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还有一班市侩,不过略识之无,因为艳羡那些斗方文士,要跟着他学,出了钱叫人作了来,也送去登报。于是就有那些穷名士,定了价钱,一角洋钱一首绝句,两角洋钱一首律诗的,那市侩知道什么好歹,便常常去请教。〔14〕

吴继之因为从朋友胡绘声那里知道报纸上的那些诗作背后的名堂,劝“九死一生”不要把诗送去报社发表,以免与那帮逐臭之夫沆瀣一气。“九死一生”不大信,于是吴继之又讲了在报纸上作题画诗的人所玩的鬼把戏。那些人其实并不会作画,不过是请人代笔捉刀,自己题上两句诗,写上一个落款,便算是自己画的了。题画诗人以两三角洋钱的价格请人作画,题上诗后以一元两元的价钱卖出去,大有赚头。

第28回《办礼物携资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师》至第29回《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讲了一个“妓馆偷烟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角叫沈瑞,在妓馆里偷了人家一个银水烟袋,被捉到巡捕房,在报馆主笔胡绘声的帮助下被取保了出来,并没有重办。在这件事情中胡绘声基本上是个配角,他帮沈瑞免于严惩,虽有包庇之嫌,但也似乎不必过分苛责,因此其形象尽管说不上正面,却远没有侯翱初那么恶劣。

正因为胡绘声的出场只是为了引出沈瑞的故事,所以我们现在就稍微花点笔墨大致还原一下这件事。沈瑞是四川人,在山仲彭的当铺做学徒,利用经常出入内宅之便和东家的一个丫头鬼混上了。事情败露后,山仲彭撵走沈瑞,把丫头嫁了人,然而却被沈瑞拐走。后来沈瑞跑到上海,又把那丫头找了来,不巧的是被从四川来上海游玩的山仲彭撞见了。山仲彭原谅了这对冤家,还认了那丫头做干女儿,并让她拜胡绘声为师。沈瑞在妓馆偷东西被拿获后,那丫头跪求胡绘声解救。胡绘声写了封信给衙门,于是沈瑞就被放了出来。

根据夏晓虹教授在《彭寄云女史小考》一文中的考证,“妓馆偷烟袋”故事中被拐的那个丫头就是彭寄云(本名彭靓娟),她的丈夫孙瑞即小说中的沈瑞。孙瑞的名字在当时的报道中也被写成“镜湖”或“敬和”,与沈瑞的号“经武”“辑五”谐音。小说中还有一段沈瑞冒用京都同仁堂招牌的情节,很明显是在影射孙瑞的药店京都同德堂。〔15〕但真实的孙瑞并非小说中的狡狯商人,彭寄云也绝不是任人拐骗的小丫头那么简单。据《申报》《新闻报》《点石斋画报》等报纸报道,孙瑞、彭寄云夫妇在1897年上海第一所由中国人创办的女子学校——中国女学堂的成立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担任了该校董事,捐赠开办经费洋银20元、常年经费洋银10元,彭寄云并撰写了《叙女学堂记》。所以两人均为开风气之士。但由于吴趼人主张恢复旧道德,他对孙、彭两人之事极为鄙薄,严重歪曲了事实真相。按照小说中的逻辑,胡绘声为这样的人帮忙,也就不免有损形象。

胡绘声到底影射的当时哪位报人,夏晓虹教授并未交代,加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着墨不多、人物特征并不鲜明,一时难以定论。正茫无头绪之际,我注意到吴趼人的另外一部小说《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也有一个名叫胡绘声的人。该书第37回《胡绘声访艳阻桃源》中,康青黼说:“绘声喜欢作诗,而且与新闻纸那些主笔认得,(哈)子让的意思让他作诗赠时春菲送去登报,好让他提倡的意思。”〔16〕青黼是小说中人物康君谟的表字,疑似影射蔡尔康,因他字紫绂,而哈子让疑似影射协助美查创办《申报》的吴子让。表面上看两个胡绘声一个是报馆主笔,一个不是,似乎并非同一个人,不过是作者用了相同的名字而已。但有诸多迹象表明,他们就是一个人。《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康青黼提议胡绘声作诗赠时春菲送去登报后,岳琴舫发表了一番议论:“好端端作了诗又送去,代他们撑场子,真是犯不着。而且我前年在京城里听见那些读书人的议论,都说上海作诗登报的人是叫作‘斗方名士’。你想想,名士之上加了‘斗方’二字,难听不难听呢?”〔17〕该书第39回《金伯承眷放优差》里康青黼也论到斗方名士,认为上海的一般市侩文人就是被那些斗方名士给带起来的:“是那一般年轻子弟,稍微读了两句书,原有几分资质,在报上看了斗方名士的诗,便学吟起来;略略得了一知半解,便眼高于天,自以为文人墨客,开口便骂人是市侩。不知他自己出身原是市侩,即目下吃的、穿的,也都是仰仗着市侩。此之谓忘本,此之谓市侩文人。此种人最怕人看他不起,所以每每自装身份。”〔18〕康青黼还透露:“现在上海有一个抽丝主人,他要撰一部《人间魍魉传》。这部书,就拿这班人来形容殆尽的了。”〔19〕抽丝主人是吴趼人1898年发表《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时所用的笔名,书中说抽丝主人要做一部《人间魍魉传》的小说来讽刺那些市侩文人,说明此时《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已在酝酿之中了。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两部小说在“斗方名士”的问题上口吻完全一致,所以这两部书中的胡绘声是同一个人也就合情合理。

《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第51回《名士散场风俗改变》写到,侯飞甫等人已经闭门谢客,岳琴舫在回籍省亲的路上病故,胡绘声也归了道山,一时之间风流云散,人物萧条。我注意到胡绘声离世的时间,刚好差不多与曾经担任《申报》主笔的何桂笙同时。1894年12月8日(农历十一月十二日)《申报》头版有一篇《山阴何君桂笙小传》,全文如下:

君姓何,讳镛,字桂笙,又号高昌寒食生,浙之山阴人也。幼负不羁才,有神童之誉,补博士弟子员,未几即食饩,屡试辄高等,父老咸以远到期之。屡膺鹗荐,未遂鹏抟,郁郁不自得。会当赫寇肇乱,君侍奉尊庭,跋涉兵戈间。旋奉讳读礼,厥后橐笔申江本馆,雅相契尚,延主笔政,持论明通,颇似陈同甫、辛稼轩一流人。性喜诙谐,则又东方曼倩之亚也。方谓相得益彰,可期白首,不意偶患疡疾,于十一日巳刻赴修文之召,享年五十有四。呜呼!伤哉!君有丈夫,子二,女二,生平长于撰述,著有《劫火纪焚》《红楼梦题名录》《齿录》等稿,皆有刊本。惟《一二六文稿》一百卷因赀吝未付梓。人君今已矣,而抚子敬之琴,闻山阴之笛,有惓惓不能自已者,故濡笔而为之传。〔20〕

这篇《山阴何君桂笙小传》刊登于何桂笙去世次日,不仅是研究传主的重要资料,也可以为《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胡绘声归道山作注。或许正是由于何桂笙辞世较早的缘故,吴趼人对胡绘声稍微显得客气一些,没有像对侯翱初那么刻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9回《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中主人公九死一生在听到吴继之提到胡绘声这个名字后说:“他名字叫作绘声,声也会绘,自然善于形容人家的了。”〔21〕隐隐然有褒许之意。

不仅如此,胡绘声和何桂笙有一个共同特征,两人均为近视。《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第28回《青黼绘声双打诨》有这样一个情节:(www.chuimin.cn)

绘声却是近视眼,青黼有心同他取笑。一路行来,恰从李文仙门首走过。青黼道:“这女子十分标致,只可惜你是近视眼,看他不真。”绘声闻言,便格外走近些,向着文仙观看。……(文仙)看见绘声长袍短褂,戴着眼镜,对着他观看,他以为是看中他的了。〔22〕

至于真实的何桂笙,他的近视眼早已成为当时文坛广为流传的典故了。钱香如《香如丛刊》中有篇《何桂笙轶事》说:

惟双目短于视,居辄恒戴叆叇两副。某日偶行马路,对面驰来马车一辆,何不之见,其额适与马首相撞。幸被巡捕控制,未遭损伤。次日报端即载煌煌大文数千言,标题为《撞马篇》三字。噫嘻,玩世不恭,其若此君之谓欤?〔23〕

关于何桂笙的视力情况,李伯元的《南亭笔记》中《何桂笙高度近视》记载得更为详细:

以早年勤学,致目视之短,甚于常人者数倍。其目镜约厚五分许,中央凹处作坎形,偶碎之,一时无可得当,故恒置一副以为备。作文属稿既竟,自校之,窃讶字迹脱去边旁者何其多,渐乃悟半字之在纸,而半字之在鼻也。其光之近如此。出门徒步,则必以相,人望见其镜,无论识不识,皆指为何先生。一日,偶独行,遇马车,初不觉,迨觉之,而马鼻几与人鼻相碰触。大骇,急以手抵马奋力跳而免。于是赋诗以志幸,名曰《挡马篇》。〔24〕

尽管何香如和李伯元的说法略有出入,但也可以互相补正。更加重要的是,在了解了何桂笙的近视情况后,我们不难明白吴趼人为什么要在《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插入一个康青黼拿胡绘声的近视眼开玩笑的情节。

关于胡绘声即何桂笙的第三个证据是,何桂笙与彭寄云的关系类似于胡绘声和那个被拐丫头的关系。据记载,何桂笙不仅能诗善文,还擅长字画,在早期《申报》的广告栏中,不时可以见到其润格。所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讲述沈瑞妓院偷东西的故事之前先议论一番在报上吟诗作画的斗方名士也是实有所指的。不光何桂笙擅长绘画,彭寄云也能作画,并且何桂笙提携过彭寄云,不排除两人有师生之谊。1889年8月13日《申报》上刊登了一篇《绘资提半充赈》的文章:

丽江寄云女史幼工刺绣,少长吟咏,学赵洛神帖,颇形似,尤善写蝴蝶山水,着墨无多,而能夺谢逸之清声,状韩慿之秀致。顾以江流碧燹,板荡何之,巷冷乌衣,罗牵莫补,不获□随外游淛,意在渭阳之赠,俾观京兆之光。钜意西州冷落,物是人非,北厥高寒,山涂水远。申江上下繁华,非久住之区。子夜凄清,进退有维谷之势。时则河漂济上,援手难期;火焰炉中,宅身无所。自惟力薄,飘同客燕之飞;又际时艰,忍续哀鸿之咏?是以发慈悲之宏愿,取润笔之余赀,以其半济赈需,以其半供旅费。定价则纨褶扇每件半元,收付则新衙门大钱庄。暂尔挥毫对客,见笑大方。无难集腋成裘,俾襄一滴。又其芳踪所至,留咏等身,消遣之余,清吟在目,刻以命名《浣雪》,俾寿贞珉,藉竹官之妙思,添兰闺之清玩。梅花影里,补三生黄绢之词;贝叶香草,忏万古红颜之例。〔25〕

上面这篇文章应该是刊发于彭寄云刚到上海时,落脚未稳,卖画取酬,并且有“取润笔之余赀,以其半济赈需,以其半供旅费”的表示。彭寄云的这种做法,很显然得到了何桂笙的赏识,1890年3月30日他以“古越高昌寒食生”的笔名在《申报》上发表《女史画赈》的文章,称彭寄云以画济赈为义举:

浣雪楼主寄云女史系出名门,能诗工书,尤擅绘事,花卉山水,各极其妙。盖峨眉灵秀之所钟也。近以以藁砧贾于沪,随寓春申江上。念及灾区春赈方长,筹捐不易,乃发愿以绘事助赈。昨以商之余,余曰此义举也,安知一滴杨柳水不足以沾遍大千世界耶?爰为拟定润格:屏条四尺四元、三尺三元;琴条两元;堂轴,中三元,小两元;纨折扇一元,册页如之,横幅屏条四分之一;余件及点景均另议,十日取件,由英大马路同德堂药铺经收,远处信资自给。夫以红闺弱息,犹怀济世之忱;黄绢高才,愿献惊人之艺,用心良苦,用意弥深矣,故乐得而书之。〔26〕

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吴趼人写道:那丫头本来粗粗的识得几个字,仲彭自从认了他做女儿之后,不知怎样,就和一个报馆主笔胡绘声说起。绘声本是个风雅人物,听说仲彭有个识字的女儿,就要见见。仲彭带去见了,又叫他拜绘声做先生。这就是沈瑞后来做贼得保的来由。而在彭寄云的故事中,她的以画急济赈,是和何桂笙商议过的,得到过何氏的首肯,加之何桂笙亦擅画,所以很有可能彭寄云拜过何桂笙为师,否则很难理解为什么何桂笙要在《申报》上为彭寄云大力宣扬。因此我们基本上可以认定,胡绘声与被拐丫头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是何桂笙与彭寄云的关系在小说中的扭曲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