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悲痛悼念及致敬

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悲痛悼念及致敬

【摘要】:想到濟之,總是黯然。在濟之的客廳裏,我們四五個人計劃着如何着手編譯,如何籌集稿費,如何分擔稿件。這以後,濟之的處境似乎更困難了。我們相視苦笑,然而濟之仍是那樣的莊重,那樣的温文爾雅,不自誇,也不怨苦。他們指名要會見耿濟之,恰好他不在家,他的眷屬用得體的應答,説這裏只有耿孟邕,没有耿濟之,總算敷衍過去了。如賓符先生在《聯合晚報》所寫的悼辭,這“白痴”的社會啊!濟之,他真是如振鐸所説,將會死不瞑目的。

想到濟之,總是黯然。很想控制自己的情感,抒寫一些,趕在《聯合晚報》、《文匯報》和《時代日報》替他出的哀悼專號上發表;然而總不行,拿起筆來,泪珠兒就滲出來了,使你看不清筆下的稿紙,看不清稿紙上已經寫了的字,因此只得放下筆來,讓泪珠兒儘量的流。“勝利”以來,萬念俱灰,只是連三接四的哭師友之喪,天啊!這算是什麽日子呢!

濟之和我同年出世,似乎我還比他大幾個月,然而,他是那樣的莊重,那樣的温文爾雅,使你總覺得他是一位老大哥似的。記得我和他的認識是振鐸介紹的,大概還是在閘北寶興西里振鐸的寓所裏一次聚餐會上。他懂俄文,他翻譯俄國文學,他是振鐸學生時代SR社裏的會員,這些我都早已知道;他的翻譯,我也曾讀過幾篇。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這景象,這感覺,如在目前,當我們握手時,我用佩羨的眼光注視着他,從他的温厚的手掌裏透過的熱,使我立刻覺得他是一位可以信賴的正人君子。

從這以後,只要他到上海,我們總能見面一次或一次以上。他仍是那樣的莊重,那樣的温文爾雅,數十年如一日。他不多説話,只是微笑着與你招呼。他從不自誇,也從不怨苦,每次來上海,總帶點譯稿向出版家接洽出版。他是那樣的忠懇,對得住自己,對得住自己所翻譯的作家,想在兩種不同的語文裏,兩個不同的民族裏發現人類共同的偉大的愛!

這次太平洋戰事發生以後,我和他和振鐸都因爲各種原因没有離開上海,因此見面的機會更多,有一個時期可以説晨夕相見。我因爲受了幾位出賣祖國的學校同事所開的玩笑,只得以真姓名隱居在開明書店裏;振鐸因爲負有另一種任務,只得離開家,用假姓名寄寓在一位親戚家裏;濟之呢,雖然没有離開家,但也改名爲耿孟邕,而且後來還在善鐘路底開了一間舊書鋪,以書販的身份掩飾着自己。但是我們始終没有忘記了自己所應做的事,我們雖在萬分惡劣的環境裏,我們仍然計劃着文化方面的工作。

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們最初計劃着編寫一部像樣的中國百科全書。在濟之的客廳裏,我們四五個人計劃着如何着手編譯,如何籌集稿費,如何分擔稿件。濟之很清楚這工作的艱巨,他説蘇聯的百科全書到今天還没有出齊,但他决然擔任從俄文裏吸收翻譯應該有的條目。不多幾天,他將俄文的百科全書序先翻譯出來,供我們參考。他對於寫作的忠誠,幾乎達到忘我的境界,使我只有慚愧,只有欽佩。不幸這計劃終於由於經費問題而中途夭折。當時有一位紗布廠商打算一手擔任,但我們因爲不明瞭人家財富的背景,終於慎重的婉辭了。

這以後,濟之的處境似乎更困難了。他翻譯高爾基的《俄羅斯浪游散記》,翻譯陀司妥也夫斯基的《白痴》《少年》《死屋手記》等,從開明書店裏按月按字數支取並不甚豐裕的稿費。當時開明書店繼續的受敵人的封閉、搜查、逮捕,處境亦十分困苦,我們親身體驗到莊子所謂“相濡以沫”的人間味!有時他和振鐸一同到書店裏,中午時候,我吃家裏帶來混有小米的飯,調孚吞咽抽屜裏藏着的麥粉,振鐸和他叫工友隨便買點小餅、番薯來充飢。我們相視苦笑,然而濟之仍是那樣的莊重,那樣的温文爾雅,不自誇,也不怨苦。想起他穿着相當整潔的西裝,用肥厚的手慢慢的撕去烘番薯的皮,慢慢的往嘴裏送,那姿態是如何的美而可愛啊!(www.chuimin.cn)

在這時期,敵人的情報並没有忘了他。在某一天,便衣偵探居然出現在他的寓所。他們指名要會見耿濟之,恰好他不在家,他的眷屬用得體的應答,説這裏只有耿孟邕,没有耿濟之,總算敷衍過去了。想到許多友好受敵人的蹂躪。當時我們真爲他擔心,勸他暫時離開家庭。後來,敵人的偵探再度偵查,仍然得不到綫索,只好廢然而去,但是他已相當的受驚了。

勝利以後,濟之相當興奮,他打算重新回到外交界,重新能到戰後的蘇聯去參觀,在他從政的餘暇,介紹戰時或戰後的蘇聯文藝,仍想在兩種不同的語文裏,兩個不同的民族裏,發現人類共同的偉大的愛。然而,濟之的計劃一點也不能實現,如振鐸所叙(途)[述]的,他來往瀋陽、上海之間,最後想以翻譯養家都不可能!如賓符先生在《聯合晚報》所寫的悼辭,這“白痴”的社會啊!

當他逝世的噩耗證實時,我和伯祥隨帶點奠敬到他的寓所。在這熟悉的客廳裏,高懸着他的放大的像片,仍是那樣的莊重,那樣的温文爾雅。然而,白燭高燒,奠果齊陳,我們已經人天永隔了!想到他那温厚的手掌的熱,我想伸過手去,然而,只能孤單的向他的像片鞠躬了!我刻骨的體味着人間的寂寞,人生的無常!在當時,我没有憤怒,只有哀怨。當他的唯一的十二三歲左右的小世兄向我們答禮時,我很想抱住他哭,然而我終於理智的控制住自己了!

濟之,他真是如振鐸所説,將會死不瞑目的。這不僅爲了他的遺族,他的所努力從事的文學,也爲他所托身的這個國家社會。他想在兩種不同的語文裏,兩個不同的民族裏,發現人類共同的偉大的愛;而現在呢,在一種同一的語文裏,一個同一的民族裏,發揮人類自相殘殺的仇恨,這國家,這社會,除了指斥爲“白痴”外,還有什麽辭匯可以引用呢?

原載《文藝復興》1947年第3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