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深夜写下对教育学者周予同的哀悼,共历二十九年

深夜写下对教育学者周予同的哀悼,共历二十九年

【摘要】:深夜執筆寫哀悼先生的文字,這已是第三晚了!從受教於先生到現在,快有二十九年了!和先生共同經過“一·二八”之變,經過“八·一三”之變,又經過“一二·八”之變。正以爲分離了四年,這次聚首,又可以親接先生的言論風采,而不料人事無常,先生竟被糟蹋似地死去。親耳聽到先生含糊不明的囈語,親眼看到先生瘦骨嶙峋的遺體,當我拜奠時,哀樂未奏,雙泪已落,先生,你竟這樣寂寞地死去嗎!先生,你還能知道嗎!

深夜執筆寫哀悼先生的文字,這已是第三晚了!我默祝自己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將這篇非寫出不可的文字寫完成。

每次執筆時,一種哀痛悲憤的情感交織着,糾纏着,使自己鼻酸,胸悶,手顫,終於擲筆長嘆,離案而起。看到先生的死,真個刻骨蝕心地感到了人生的寂寞!

先生是不願死的,也决不料自己會這樣地死去的。聽到先生臨終前一天的囈語,只是含糊地説到學校裏的人事支配問題,可始終没有一句體己話交代您的家屬,這就可以證明先生是不願死的,然而,先生竟然死了!而且,先生竟被那種無聊的人事所糾纏,所刺激,所壓迫,好像有意被糟蹋着死去,這不僅您自己料不到,就是我們相識的也有誰料得到?

從受教於先生到現在,快有二十九年了!這二十九年中,在商務印書館的編譯所裏,在國立暨南大學裏,晨夕向先生請益,也有十七八年了!在這悠長的歲月中,我的腦海裏保存着許多的映象還新鮮如昨,我們的交誼可以互相訴説個幾天幾晚,然而現在我向誰訴説呢?誰還值得我向他訴説呢?您竟然死了,您竟然被糟蹋似地死了,人生真是這樣地寂寞的呵!

和先生共同經過“一·二八”之變,經過“八·一三”之變,又經過“一二·八”之變。我們忍受,我們鎮定,我們照應該做的步驟默默地做去。我們没有丢自己的臉,同時没有丢國家民族的臉。在事變已過,局勢大定以後,總是承先生的厚情,邀少數友好喝一次酒,我們斟了滿滿的一大杯,“乾了吧!”一飲而盡,我們會心地笑一笑,人生是值得留戀的,人與人之間是確有説不出的温情的啊!然而,現在,這歷歷如昨的回憶,只是增添寂寞之感而已!

記得“一二·八”之變突然發生的那一天,我們早上還到學校裏上“最後的一課”;等到敵兵經過校門口,我們照預定的步驟,立刻宣布停課。當我們同車回到先生的寓所時,我們已遭受敵兵的檢查,但我們仍然開成了一次上海最後的會議,議决了先生如何出走和我們如何遣送學生。第二天,因爲兩位在校的教師出賣了祖國,在所有上海的專科以上的學校中,我們的學校是首先被侵入搜查的。在先生和我的辦公室裏,他們搜查得最周到,但因爲我們事前的布置,居然一無所得。誰料得到呢?那兩位教師平日本以什麽黨什麽系自耀的啊!經過相當的安排,先生居然坐上北站的火車,我們忍着泪擔着心向先生握手告别,這别離的滋味是够悲壯的!(www.chuimin.cn)

局勢惡化的程度一天一天的加甚,上海五個專科以上的國立學校,四個學校各别的陸續的投降了,附逆了,只有先生所主持的暨南大學堅貞的艱苦的内移,保全他的清白!先生在福建四年,繼續忍受人事的疾病的打擊,這次千辛萬苦復員到上海,千辛萬苦籌備着復校,以爲可以將暨南大學恢復到比戰前的局面還要像樣。看見先生帶病訴説今後的計劃和理想,那樣地興奮,那樣地微笑着娓娓不倦的談上一二小時,是使任何對大學教育厭倦的人也會感到興奮的。然而,中國的事,誰料得到呢?從先生的手裏竟硬生生地將先生所願盡心力而爲之的文化機構取去了!

當先生接到改長另一大學的命令時,先生已經卧病在床,吐着血,但是談話的精神還相當地好。先生徵問我對於這件事的意見,我就先生的健康情形和所負的文化責任加以考慮,勸先生慎重。我以爲將先生的精力完成先生所要完成的史學著作,其意義價值遠較作一位什麽大學校長爲高,先生也頗以爲然。三數天後,先生打電話要我去談話,仍然卧病在床,但精神已有點萎靡了!您訴説這幾天中的經過,爲了各方面的督促和好意,您只有爲這空無所有的大學再去努力!我默然不響,我知道您所臚舉的理由還都是表面的,生活的艱苦使得你無法以著作家的身分自隱,恐怕是唯一的真實的理由!十年的國立大學校長的生活,受了許多次的若干人的中傷暗算,結果仍無法以寫作終他的餘年,中國就是這樣的國度啊!

先生,不是嗎,人生真是無法照自己的計劃安排的。如果先生始終留居北平,以教育終身,以先生的天禀與學力,一定於學問更有所成就,如先生所日夜自勉的,會是一位新的浙東史學派的開創者,或舊的浙東史學派的宿儒!如果先生始終留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以寫作環境的便利,先生也一定有更多的著作,至少國人所需要的西洋史學的著作一定可以出版!然而,人事無常,先生居然被拉帶拖地坐上國立大學校長的座位。某些人的計劃,原是希望先生接任三個月後掀起另一次的學潮,再把先生送回商務,而不料先生一坐坐了十年!先生在某些人的眼裏是順眼而又不順眼的人物,他們希望您早點走,而又無法使您早點走!在另一些人的眼裏,更其是一些年輕心躁的文化工作者的眼裏,先生又是如何的被誤會被批評的人物!但是,就先生本人想,十年的大學校長的生活究竟是犧牲的。我知道,先生是想以蔡孑民先生爲模範的,但是蔡先生是有福氣的人,在今日褊狹奸詐的國度裏,蔡先生的風格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啊!

平素聽到先生循循善誘的教誨,看到先生酒後耳熱的風采,總覺得另有一種風雅。正以爲分離了四年,這次聚首,又可以親接先生的言論風采,而不料人事無常,先生竟被糟蹋似地死去。親耳聽到先生含糊不明的囈語,親眼看到先生瘦骨嶙峋的遺體,當我拜奠時,哀樂未奏,雙泪已落,先生,你竟這樣寂寞地死去嗎!先生,你還能知道嗎!在夜深燈孤,萬籟寂寥中,你的三十年前的學生正在忍着泪寫這樣一篇無法完成的哀悼文字呢!

原載《讀書通訊》1946年第1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