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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讀經問題的歷史檢討及其發展原因

【摘要】:校長,諸位先生,諸位同學:今天我的講題是“關於所謂讀經問題”,在現在“讀經”,本不應該成爲一個問題,所以我加上“所謂”兩個字。我今天所要講的理由,自謂既不聰明,又不太笨;我想就歷史方面去觀察,所以我的題目或也可以改爲“讀經問題之史的檢討”。隋唐時代的所謂經學,更是可笑。至於清朝經學發達原因,與漢朝又絶不同。

校長,諸位先生,諸位同學:今天我的講題是“關於所謂讀經問題”,在現在“讀經”,本不應該成爲一個問題,所以我加上“所謂”兩個字。現在一般人對於讀經問題,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如果諸位不嫌麻煩的話,有兩本新出版的書可以介紹給諸位一讀;一本是開明書店出版的五月號的《月報》,這裏面收集了提倡讀經和反對讀經的三篇文章;一本是上海雜志公司新出版的《中國文藝》,其中也收集了幾篇關於讀經的文章。在這兩本書上所見的理由,我想不重複地去轉述;我今天所要講的,是想就另一方面去觀察。

現在提倡讀經救國的人物大概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聰明的,一種是愚笨的;其實這些聰明的人也一樣的是愚笨。他們提倡讀經的理由,以爲中國的歷史是退化的,唯一的證據是人心不古;因爲人心不古,所以應該提倡道德救國;道德,在什麽地方呢?就在經典之中。其實他們是錯了。第一,他們不懂得經學,經學並不就是道德學;第二,他們也不懂得道德學,或倫理學,因爲道德的産生與演變自有它的社會的背景。第三,他們也不懂得歷史學,中國的歷史决不是向後退化,而是一天一天向前演進;諸位不要因爲現在的中國局勢而悲觀,只要大家一致努力,民族的復興是絶對有希望的。這一班提倡讀經的人,良心本還不差,只是方法未免錯誤了。還有一部份主張讀經的人,他們自以爲是最聰明的。他們覺得目下社會上最難對付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知識份子,最不易受驅遣;一種是勞苦大衆,這些人每因生活不易挺而走險。他們以爲經典是法寶,是符咒,一念起來,便可以使人們的腦筋糊塗。他們自以爲是聰明的,其實是最笨的。他們的目光看見國内的同胞,而忘記了帝國主義者在作祟。我們的唯一敵人是帝國主義,我們的唯一的生路也就是在打倒帝國主義,决不是拿經典作爲麻醉劑,來麻醉知識份子與勞動大衆就可以平安的。要知道,在現代,要用這種麻醉劑來麻醉知識份子與勞動大衆,事實上已經不可能的了。

我今天所要講的理由,自謂既不聰明,又不太笨;我想就歷史方面去觀察,所以我的題目或也可以改爲“讀經問題之史的檢討”。就我的意見,經學的演變可以分爲三大時期:第一期從孔子孟子,也就是從春秋戰國倒溯到以前的時代;第二期,從民八“五四運動”一直倒溯到漢武帝時代;第三,從五四一直到現在或最近的將來的時代。今天因爲時間有限,只能説個大概。孔孟以前,無所謂經學,孔子也不承認有所謂經學。當時只有一部一部的書,如《詩》,《書》等,而没有什麽像後世樣的所謂經部。孔子曾經教他的兒子鯉去讀《詩》,説讀《詩》後,説話可以説得漂亮點,又教他的兒子去學禮,以爲不學禮無以立;但是他所謂禮不是書本子上的三《禮》,而是實際儀式的陶冶。孟子也不是經學家,他不相信《尚書》,所以有“盡信《書》不如無《書》”的話,他是懷疑經書的第一個人。孔子是教育家,他拿古代的文獻,來教學生是有的,但不是如後世所説的在那裏著作或删述六經。况且,在古代六經也不是儒家獨占的東西,譬如墨子,是在孟子的眼光裏是异端,是反動派;但是《墨子》書中却有許多地方引用《尚書》上的成語,後來東晋僞造的《古文尚書》裏,就有許多地方是抄襲《墨子》的。現在我們可以概括的下一結論:孔孟以前有經典而無經學,六經實非儒家所專有。六經與孔子相結合,在學術,政治等方面發生很大的權威,是從漢武帝開始,以後就一直到“五四”。這一大時期又可分爲五個段落;(一)兩漢時代,(二)魏晋南北朝時代,(三)隋唐時代,(四)宋元明時代,(五)清朝。經學之在各時代其本質各不相同,與其他學問一樣,總是天天在變化的。兩漢與清是經學的最盛時代,其他在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時代,實在説,都是和經學開玩笑的。現在因爲時間有限,也只好約略的説一説。在魏晋南北朝時代,最發達的是玄學。當時士大夫很喜歡把道家的思想裝進經典裏面。譬如在十三經中的王弼的《周易注》,何晏的《論語集解》與梁皇侃的《論語義疏》等書上都可以看到。這實在只是一種冒牌的經學,和兩漢的經學已經不同。隋唐時代的所謂經學,更是可笑。經典變爲獵官的工具。當時士大夫的學術思想可説已趨於墮落之途,真正有學問的人物,却不是經學家而是僧侣,如玄奘等。舉例説吧:譬如三《禮》,《儀禮》是今文學的經典,《周》禮是古文學的經典,但唐朝科舉考試却以《禮記》爲主,偏偏選擇最容易的去敷衍。他們對於經學和孔子都不忠心,而只是以經學爲官僚的敲門磚而已。到了宋元明時代,發達的是哲學,對於經學並不注意,所以當時重要的經典不是五經而是四書。如果諸位不怕麻煩的話,可以參看我去年在《中學生》雜志上發表過的一篇文章,《大學與禮運》。大家準以爲朱熹朱夫子不會説謊話的;他説《大學》有經有傳;經是孔子的話,爲曾子所記;傳是曾子的話,爲曾子弟子所記,其實他説了大謊話。這一個謊話一直到清朝戴震,才被拆穿。所以朱熹本不是在提倡經學,而是假借經學以玩他自己的哲學把戲。現在再講到兩漢和清朝;這兩個時代是經學極盛時期,但他們所以極盛的原因却絶不相同。漢武帝將六經與孔子相結合,只是一種統制士大夫教育的政策,只是一種政治上的政略,孔子和經典對於他只是兩種工具。因爲春秋戰國以來的處士問題,是當時政治上最難解决的問題,秦始皇曾經采用硬的方法,那便是焚書坑儒,但是失敗了。武帝所取的方法是軟的,所以居然成功了。漢朝經學有許多可笑的例子。漢成帝自己不知保養,時常生病;恰好當時又山崩水旱,社會不甚太平,於是他就駡宰相翟方進,要他自殺。因爲宰相代天子對天負責,其責任在於燮理陰陽;陰陽不調,宰相應該負責自殺。漢朝經學只是陰陽方士的變相,却不是真的孔學,漢朝人所説六經致用,也只是獵官,漢書所謂“利禄之途使然也”。至於清朝經學發達原因,與漢朝又絶不同。清朝學者,如吴派,皖派,研究經學,只是爲了避免殺頭之禍。因在清朝入關,屢興文字獄,當時研究文藝,史學的人,都易招禍,於是大家只得去讀經,抬出《詩》《書》一類的古代文獻作爲自己的藏身之處而已。

總之,自兩漢已迄近代,經學實完全隨社會的變遷而不同。從五四運動以後,爲什麽經學會發生動摇呢?今天我和諸位爲什麽可以在這裏公開説反對話呢?這也是因爲社會變遷的緣故。這是中國史學上的一個大問題,從秦漢一直到鴉片戰争以前的中國社會的本質究竟是什麽?有些學者以爲是地主經濟,士大夫教育與官僚政治三位一體的社會,從鴉片戰争以後,中國的大門打開,社會一年一年的起變化,地主階級的地位摇動起來,支配經濟權的不是地主而是買辦或商業資本家了。甲午戰争,當時中國的海軍不是投降,就是自殺。官僚政治的醜態也完全呈露,辛亥革命之後,民國成功,應該可以好了;人家有議會,有總統,有憲法的,我們也居然都有了;但是,我們的總統是賄選,議員是猪仔。爲什麽還是不好呢?於是一部份醒覺的知識分子,以爲僅僅接受西洋的物質文明和典章制度是不够的,我們要接受西洋的文化核心,那便是學術思想。所以從五四以後,一方面盡力紹介西洋的學術思想,一方面盡力批評中國的舊有學術,於是經學發生摇動了。我們以爲經學中的孔子不是真的孔子,真的孔子只是一位古代的教育家政治思想家而已。所以我們在這裏反對讀經,也可以説是受了五四以後的文化的影響。(www.chuimin.cn)

總之,提倡讀經,不足以救中國。我們的急務是在養成公民,生産人員和戰士,内以復興民族,外以抵抗强鄰。要中小學生每天都在讀子曰《詩》云,我是反對的。經典應該讓專家經過科學的解剖,分部的或者分篇的研究,作爲中國史料看待。它决不是符咒,囫圇地用點冷水吞下肚去,而便可以復興這垂危的民族的。

原載《暨南校刊》1937年第211期。原題“周予同先生(講)演詞”,由樓夏操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