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墨子宋鈃與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篇斥除不全似社會主義者

墨子宋鈃與周予同教育論著選編篇斥除不全似社會主義者

【摘要】:這種學説,發展到完全地步,就可稱爲社會主義。(二)墨子宋鈃一般人,他們學説的究竟,也是主張平等兼愛,人類的大幸福;可是他們的行徑,似非戰論者,不全似社會主義者,所以也不敢附會上去。Ⅰ.萌芽時期伯夷 伯夷的生死,没有確實的記載。狂矞、華士 這兩個人大概比伯夷稍後一點,除了《韓非子》以外,别的書也都没有説到。

人類社會的起源,是一種經營公共生活的團體;到了後來,智識越發達,物質文明越進步,而利用物質文明的手段愈不好,於是社會上現出種種的不平等。一般特殊階級的人,又拿他們的權威維持這種不平等的現象。許多仁人哲士,看了這樣情形,非常的不滿意,於是主張一種學説去破壞他,或是想别的方法去替代他。他們的宗旨,都是想謀人類全體的幸福,或是最大多數的幸福。這是東西所同的。這種學説,發展到完全地步,就可稱爲社會主義(Socialism)。克魯泡特金(Peter Alexenich Kropotikin)説無政府主義(Anarchism)發展的歷史,追溯到西蘭亞學派(Cyrenais School)的首創家亞利士的布斯[Aristippus(430.b.c.)]和時多篤派Stoic首創家的西奴Zouo(342—267 or 260.b.c.);而主張國家社會主義(State Socialism)人的又往往追溯到柏拉圖Plato的《理想共和國》(republis)和基督教的教義。我們中國古代的常説,也往往有排斥社會的不平等,想另謀改造的。這種思潮,説是社會主義的起源,大概不是附會的;因爲我們對於古代學説,應該給他一個歷史上的地位,决不可一概抹殺的。現在我把中國古代這種思潮分爲三時期:自夏商以上,史事疏略,不能得確實的證據,所以不去考求;從周初至老子以前,可算是萌芽時期;從老子到戰國末年,可算是發展時期;從嬴秦統一,一直到清末,可算是衰微時期。我在這裏應該預先聲明的有兩件事情:(一)中國有許多隱士,他們或則是厭世家,或則羡慕虚名,從事隱遁的。他們對於人類社會,没有一種積極的主張,我們决不可説他們是個人無政府主義家Individual Anarchist。(二)墨子宋鈃一般人,他們學説的究竟,也是主張平等兼愛,謀人類的大幸福;可是他們的行徑,似非戰論者,不全似社會主義者,所以也不敢附會上去。

Ⅰ.萌芽時期

(a)伯夷 伯夷的生死,没有確實的記載。據古書,他是商紂周武王時候的人,大概在公曆紀元前一一〇二年以前(這一年武王死)。《史記·伯夷列傳》説:“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武王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兮!神農、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章太炎先生《檢論·儒俠》篇説:“异時伯夷避紂,逖離横政;周興,乃采薇首陽,槁餓以死。此寧爲子氏守節哉?痛君臣立而奪攻起也。伯夷雖欲去君臣,以孑身狷介,無奈之何。”又注曰:“伯夷盜跖,前世舉爲兩專相對之名,要其主無政府一也。伯夷所爲,今之杜爾斯對也(Tolstoy注添);盜跖所爲,今之巴庫寧也(Bakunin添注)。”按太炎先生的言論,似乎像附會,其實很有道理。伯夷起初讓國出逃,後來説“以暴易暴”。他對於君臣一倫,很表示不滿意的態度;並且他説“爰及干戈”,又説“以臣弑君,可謂仁乎!”而不説“可謂忠乎”可見他只反對戰争而不主張忠不忠的問題。我們對於中國社會主義的思潮,應該特别注意的,就是除孟子以外,大概偏於無政府主義,並且很喜歡托古。你看伯夷羡慕神農虞夏了不得,其實這神農虞夏不是歷史的,不過他個人理想的烏托邦Utopia就是了。

(b)狂矞、華士 這兩個人大概比伯夷稍後一點,除了《韓非子》以外,别的書也都没有説到。《韓非·外儲説》説:“太公望東封於齊,……東海上有居士,曰狂矞、華士昆弟二人者,立議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吾無求於人也。無上之名,無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於營丘,使吏執殺之以爲首誅。周公旦從魯聞之,發急傳而問之曰:“夫二子賢者也,今日饗國而殺賢者何也?”太公望曰:“……彼不臣天子者,是望不得而臣也;不友諸侯,是望不得而使也;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飲之,無求於人者,是望不以賞罰勸禁也。且無上名,雖知不爲望用;不仰君禄,雖賢不爲望功。不仕則不治,不任則不忠。則先王之所以使其臣民者,非爵禄則刑罰也。今四者不足以使之,則望當誰爲君乎?”章太炎先生《檢論·儒俠》篇説:“此亦無政府者。”咳!你看這篇文章不是描寫專制政府摧殘思想家的悲劇嗎?我們讀過西洋學術史的人,往往對於蘇格拉底Socrates的死刑,灑了幾點傷心泪。我們現在對於這兩位哲士的被誅,作什麽的感想呢?他們的主張很近似個人無政府主義,他們不僅排斥君臣一倫,並且盡力主張勞動。但是他們不幸可巧遇見陰謀派主戰派的吕尚,——《論衡·恢國》篇“武王伐紂,太公陰謀,食小兒以丹,令身純赤;長大,教言殷亡。殷民見兒身赤,以爲天神;及言殷亡,皆謂商滅。”——你想自由,他偏拿人民當奴隸,拿爵禄刑罰當鞭策;你想平等,他偏要自命爲君。你看他末尾“則望當誰爲君乎?”一句,真是“弦外之音”,叫人對於專制的魔王生一種特别感想了。

(c)《魏風》詩人 《詩經》是中國最古的並且最有價值的一部文學書。他裏面有許多描寫社會不平的現象,但是最痛快激烈含有社會主義思想的,總算推《魏風》裏的《葛屨》《伐檀》《碩鼠》三篇了。這幾位無名詩人,我們没法去考證,可是據戴東原輯的《鄭詩譜》,他把這三篇列在周平王的時候,大概在公曆紀元前七七〇到七二二年。我現在將這三篇全抄出來,請大家看看。《葛屨》:“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其左辟,佩其象揥;維是褊心,是以爲刺。”《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狟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輻兮,窴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坎坎伐輪兮,窴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兮!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你看《葛屨》所寫的勞動社會不是代富貴人家作牛馬嗎?下霜的時候,依舊穿着夏天的葛屨。那王孫公子因私産制度的緣故,依靠祖先的福氣,坐着享受那榮華富貴。這不是社會不平等的現象嗎?胡適之先生《哲學史》裏説“《葛屨》和《大東》兩篇,竟像英國虎德Thomas Hood《縫衣歌》的節本,寫那時代的資本家雇用女工,把那‘摻摻女手’的血汗工夫來做他們發財的門徑。”我們再看《伐檀》一篇詩,不僅描寫社會的不平,並且竭力嘲駡當時的君子,同現在社會黨攻擊資本家的話居然一樣了。到了《碩鼠》的詩人,他更進一層,不僅做那消極的攻擊,還要積極的抛掉了國家去找他自己的樂土。高一涵君《老子的政治哲學》説樂土是專指外國,我想是他理想中的烏托邦罷。

(e)盜跖 我現在舉出這個歷史上的著名大盜,説他是社會主義家,大家是很咤异的。一班老腐敗或則藉口這些話去攻擊社會主義,説他是盜賊的行爲。咳!且慢!這個古代過激派的首領受了二千年的唾駡,僅只得了一個相知的人,不是很可傷心嗎?這個相知的人是誰?就是章太炎先生。他的《檢論·儒俠》篇説:“案盜跖年歲與孔子不相及,莊子所録誠寓言,《吕覽》道其實曰:‘備説非六王五伯,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見六王五伯將敲其頭矣!”’(《吕氏春秋·當務篇》)此非潢蔣攻剽之雄所能言也。莊周推致其意,……其詰責孔子雖虚哉,其辭旨則實矣。今有屯聚山谷,掘冢椎薶,不避斧鉞之誅者,非去苛政,即爲飢寒耳。僖、文之世,魯政未大壞;跖以展氏世禄苗胄,家不素乏,兄作士師,而弟爲寇盜以犯其候人者,非情也。觀其持論,徒痛君臣兵革之禍,空爲寵章以召争奪,一人威福玉食於上,而民供政役奔走焉。卒然兩國失好,人民牽牛負重,挽輅千里,兵刃瘢痍,伏尸如簀。然而人君又不能世守禄胙,高位疾顛,婁致篡盜;匕鬯争乎廟堂,锋鏑被於原野。故始以役隸,而終以塗炭者,皆立君治兵之以;誠非决去其專,禍不芟艾。此其説,則今所謂無政府者。……案魯失寶玉大弓,猶書其‘盜’;而盜跖名不見於簡策。……蓋其道甚大,而違於周法,是以《春秋》不可布彰,孔、墨不譏……貴族之世,無俠名,而蔑以爲盜;所謂驅人牛馬,取人婦女,以飴黏牡,膾人之肝者,殆過情矣。且展禽爲士師,三黜而再見復,亦其視爲白地小寇,故假刑官詰禁之權於其兄,以陰與講解也”。又説:“申伯夷之志者盜跖,貞横雖异,本之一宗也。”他這篇文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們讀了以後,對於盜跖的感想,應該怎麽樣呢?現在我把他的時代和《莊子·盜跖篇》的話寫出來,再同這篇印證印證。章説盜跖是展禽的弟,在魯僖、文的時候。按僖公元年當周惠王十八年,公曆紀元前六五九年;文公十八年,當周匡王四年,公曆紀元前六〇九年。又據《史記·伯夷列傳》説,盜跖竟以壽終;那麽一定不至此數,大概是公曆前六七世紀的人。《莊子·盜跖篇》説:“柳下季之弟曰盜跖……不顧父母兄弟,不祭祖先。”又他駡孔子説:“此夫魯國之巧僞人孔丘非耶?……爾……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妄作孝弟,而徼幸於封侯富貴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立錐之地;湯、武立爲天子,而後世絶滅,非以其利大故耶?且吾聞之,昔者……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以後,以强凌弱,以衆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莊子這一篇雖然是寓言,但是痛快淋漓,把儒家的流弊,社會的不平,和他理想的社會和盤托出了。

Ⅱ.發展時期

(a)老子 老子的年代,各書没有確實的考證;現在胡適之先生依據閻若璩的《四書釋地》,考明老子當生在周靈王初年,當公曆紀元前五七〇年左右。老子受了當時社會現象的刺激和從前詩人革命的思想,發生一種激刺的學説,創出破壞的放任的反於自然的政治社會哲學。他對於當時的重税戰争和政府干涉政策三件事,非常的反對。他説“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民之饑,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饑。”這是攻擊賦税的話。又説:“師之所處,荆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夫隹兵者,不祥之器。”“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這都是反對戰争的話。又説:“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爲,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是排斥干涉政策的話。他消極方面,對於一切物質上精神上的文明,極端的破壞。如説:“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絶聖弃智,民利百倍;絶仁弃義,民復孝慈;絶巧弃利,盜賊無有。”都是。他積極方面,主張極端的放任無爲,所以説:“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無爲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太上,上不知有之(依日本本);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悔之。”“是以聖人之治,虚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我們在他書裏可以找二段文章,代表他的理想社會和理想人民。他理想的社會,是“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鷄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他理想的人民是“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衆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异於人而貴食母。”把他的理想實現出來,只是無知無識老死不相往來的個人,不僅没有國家,且並没有社會的組織。推到極點,地球上不過存在無數自由平等的人群。所以老子是中國的大革命家大理想家,也是大空想家。他的思想影響於後來思想家不少,就是儒家的孔孟,也直接間接受了他的影響。

(b)孔子 中國古代哲學家的年歲,就只孔子有確實的記載:他生在周靈王二十一年,當公曆紀元前五五一年;死在周敬王四十一年,當公曆紀元前四七九年。他的學説思想,因見過老子,所以很受一點革命的潮流。但是他看見那時候的時勢,知道絶對的破壞是做不到,所以温和一點,抱漸進主義,主張相對的改良,把他最遠大的理想等到後世去實行。孟子説他是“聖之時”,是一些都不錯的。不料他的支派荀卿,以小康世爲止境,以禮法爲目的,把他的學術變得很狹。後來許多民賊獨夫,又借他據亂世的話,來壓制思想,保持他特有的權威。現在還有許多人借他來復辟,借他來愚民,借他來擴充個人的勢力;而一般革新家因爲救世起見,又不管他遠大的理想,一概把他推翻,也不免有點感情的作用。實在説,孔子是入世家,不是超世家。因爲他入世,所以往往給當時的事實牽掣,没有絶對犧牲的精神,又往往同他的遠大理想相矛盾。他的遠大理想是什麽呢?就是他所謂大同世。他所著的《春秋》,有所謂三世之義;那第三世,就是大同世,也叫做太平世。大同世是“内外遠近若一”,絶不像據亂世的“内其國而外諸夏”和小康世的“内諸夏而外夷狄”了。他孫子子思著的《中庸》,説:“王天下有三重焉。”這三重也就是三世。他理想寫得最顯明的,就是《禮運》一篇。他説:“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弃於地也,不必藏於巳;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閉,是之謂大同。”你看他的主張同現在的社會主義居然很相像。人民不獨親親子子,那麽宗法社會所根據的家庭制度已經破壞了。男女有分歸,而不説夫婦有别,那麽婚姻制度也是以愛情爲主,不如從前的掠奪婚和貿易婚了。幼壯老和廢疾的各得其所,那就是他的保護教育勞動的種種組織了。至於“貨惡其弃於地也”四句,竟是共産主義(communism)的“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八個大字。我説到這裏,又發生一個經學上的問題。有人説《禮運》一篇是漢儒作的;他們也没有特别的證據,不過疑惑文章不像春秋戰國的時候。我想“爲漢制法”“三百篇當諫書”的西漢博士,不過在皇帝面前討一碗飯吃,决不能有這種思想。所以這篇文章就不是言偃親記孔子的話,也一定是儒家的支派演繹孔子的理想了。

(c)孟子 吕元善《聖門志》説孟子生於周烈王四年,死在周赧王二十六年;按當公曆紀元前三七二年至二八九年的時候。他受了孔子大同思想和墨家功利學説的影響,所以很注意社會最大多數的幸福和經濟改善的組織。他在中國社會主義思潮裏,很能獨立一幟;他對於舊社會,是積極的去改革,不是消極的去攻擊。他理想的社會,是現實的國家,不是空想的烏托邦。近人胡漢民説他的話同馬克斯Marx相似,不過没有馬氏的過分。馬氏説:“不是人類的良心支配他的生活,乃是人類社會的生活支配他的良心。”孟子説:“若民則無恒産,因無恒心。……是故明君制民之産,必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鷄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這也是從物質的生活講到精神的生活,從經濟問題講到教育問題。他對於當時國家的戰争和貴族的浪費,非常反對。如説:“争地以戰,殺人盈野;争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善戰者服上刑。”“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庖有肥肉,厩有肥馬,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都是很顯明的例。並且他主張經濟上根本的改造,所以對於救濟貧民的社會政策,也表示不滿意;如“子産以其乘輿濟人於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爲政’。”他經濟上根本改製的方法是什麽呢?就是恢復井田制度、保護生産機關兩件事。他説:“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田不均,榖禄不平。……經界已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鄉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餘夫二十五畝。……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爲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又説:“不違農時,榖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他以爲經濟改造後,决不會發生麵包問題的,所以説:“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門户求水火,無弗與者,至足矣。聖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咳!這居然達到各取所需的現象了。

(d)許行 在中國古代思想史裏,主張互助主義共産主義最顯明的,總算首推許行了。他大概同孟子同時。《孟子·滕文公篇》説:“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爲食。……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僞;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又《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農家説:“及鄙者爲之,以爲無所事聖王,欲君臣並耕,悖上下之序。”我們在這兩段簡單文章裏,很可以研究出他的主義。第一,他反對階級制度,以爲無論君臣人民,都應該勞動;又以糧食是生活的要素,中國當時情形是以農爲本,所以主張並耕。第二,他反對私産制度,不許一部分特别階級的人——像君主——掠奪他人的生産物,設立什麽倉廩府庫。第三,反對金錢貿易,而主張以工作作標準,所以説布帛長短同則價相若的話;這條很同華倫Warren的Time Shop時間店(平均交易所)相像。第四,主張實現互助的社會,如陳相説:“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就是以自己勞動的出品交换别人的東西,大家互相幫助,互相供給,誰也不想賺誰的錢。他的主張很像俄國的托爾斯泰。Tolstoy托氏特别注意農民的生活,到了老年時候,親自實行這種主義。他在伊文愚夫Ivan The Fool一篇小説内,曾經描寫君臣並耕的事情。“伊文脱了他的禮服,交給他的皇后鎖在箱子裏,……並且親自去耕田。……他們對他説:‘你不看,你現在是皇帝了!’……到後來,聰明的人都離開伊文的國境,僅只一般愚夫留在那邊。没有一個人有金錢。他們一塊活兒着,他們一塊兒耕作,他們供給他們自己。”(He took off all his royal raiment,gave it to his wife to lock up in the chest……and betook himself to work.……and they said to him.“But don't you see,you are a Tsar!”……and all the wise left Ivan's tsardoni:only fools were left.No one had any money.They lived,they worked,and they supported themselves.)你看這君臣並耕的思想,不料數千年後的托氏居然又在文藝上發表了。

(e)陳仲 陳仲别的書或作田仲,因爲古田陳同音。他也是孟子同時的人。他自己雖然没有明白的言論,其實是一位個人無政府主義者,大概同狂矞華士是一流人物。《孟子·滕文公篇》,匡章稱贊他,説“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匐匍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仲子所居之室,……所食之粟,……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孟子駁他,説:“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禄萬鐘。以兄之禄爲不義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爲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兄離母,處居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己頻蹙曰:‘惡用是鶂鶂者爲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鶂鶂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爲能充其類也乎?”孟子在《盡心篇》又駁他:“仲子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人皆義之。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人莫大焉亡親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荀子·非十二子篇》也排斥他,説他“忍情性,綦溪利跂,苟以分异人爲高,不足以合大衆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衆。”當時趙威后並且想學太公望對付狂矞華士的手段去對付他。《戰國策》一趙威后問齊王使者曰:“於陵仲子尚在乎?是其爲人也,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於諸侯;此率民而出於無用者,何爲至今不殺乎?”趙威后是政府派人,當然同他反對;荀卿是主張小康世的學説,也當然不能容納這種理想;孟子雖主張國家社會主義,然而同無政府黨也不是一樣?陳仲反對貴族,因爲當時的貴族就是含着地主和資本家兩種性質,所以他離兄避母同妻子去實行勞動主義。他這種行爲,很像俄國的托爾斯泰、克魯泡特金兩個人,抛掉貴族的爵位,去傳播他們的主義。他已經打破親戚君臣上下種種的階級,而孟子偏要拿這些去批評他,並且説當時的人不應該“以其小者信其大者”;不知道他所謂大者乃是“與之齊國而不受”的主義。我敢代陳仲辯一句話:“孟軻以其小者訾其大者,奚可哉!”至於匡章,他本來不明瞭他的主義,只看見他做這種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所以稱贊他是廉士;其實陳仲的目的,豈僅只作一個廉士就了事的嗎?(www.chuimin.cn)

(f)莊子 莊子的時代,各書也没有確實的記載。《史記》説他和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他的書又説自己曾經和惠施往來,且死在惠施以後;胡適之先生《哲學史》説他死時當在公曆紀元前二七五年左右,大概很可靠的。他的思潮,直接受老子破壞放任學説的影響;又更進一層,達到“惡乎可,惡乎不可;惡乎然,惡乎不然”的達觀主義。所以社會主義的思潮,在他的學説中,不過像佛家的小乘,不是最高的理想。現在把這種思想羅列在下文。第一,他反對家庭倫理。《天運篇》“至仁無親。”又説“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第二,他反對政府。《在宥篇》“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灾及草木,禍及昆蟲。噫!治人之過也!”又説:“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第三,他反對法律。《胠篋篇》“殫殘天下之聖法而始可論議。”又説:“彼竊鈎者誅,竊國者爲諸侯。”這句話很像蒲魯東Proudhon“法律是爲有勢力的有錢的而設的蜘蛛窠,是貧賤人打不破的鐵練子。”第四,他反對一切物質上精神上的文化。《胠篋篇》“絶聖弃知,大盜乃止;摘玉毁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在宥篇》“噫!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爲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跖嚆矢也?”他以爲“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所以他描寫他理想的社會,説:“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係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你看若是實現他的理想,那不僅人類平等,並且是物我同胞了。但是他理想的社會,也不過是托古的烏托邦,所以説:“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鷄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他這段文章,竟和老子相同了。有人疑心《胠篋》《馬蹄》諸篇,不是莊子的筆墨。我想古人的書,成於門弟子或他的學派的居多,不必個個字都要自己寫的。這幾篇就説不是莊子親做的,也必是他平日的學説了。

Ⅲ.衰微時期

(a)阮籍 《晋書》説阮籍死在景元四年冬,年五十四。據此,他是生於漢獻帝建安十五年,當公曆紀元二一〇年;死於魏元帝景元四年,當公曆二六三年。他生在魏晋玄學萌芽的時候,所以承受老莊的學説,脱了漢儒拘束的態度。他反對一切貧富貴賤的階級,並且揭破君臣禮法的黑幕。他的《大人先生傳》説:“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争,各足於身而無所餘也。”又説:“今懷欲以求多,詐僞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縳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强者眠睽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内險而外仁。”“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他叙述他的理想社會,説:“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畏迫,强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我們在這段文字裏,很可以知道他主張互助不主張競争了。

(b)鮑敬言 鮑敬言和葛洪同時,大概三世紀末四世紀初的人。他的言論,就只見於《抱朴子·詰鮑篇》。這篇上進心首説“鮑生敬言……以爲古者無君勝於今世。”所以他也是無政府主義者。他研究政府成立的原因,是由於强權,不是由於契約,所以説:“儒者曰,‘天生蒸民而樹之君。’豈其皇天諄諄言,亦將欲之者爲辭哉?夫强者凌弱,則弱者服之矣;智者詐愚,則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則隸屬役由乎争强弱而校智愚,彼蒼天果無事也。”他已經認政府是成立於强權,又濫用强權去摧殘人道,所以主張廢除。他説:“使夫桀、紂之徒,得燔人,辜諫者,脯諸侯……若令斯人並爲匹夫,性雖凶奢,安得施之?……由於爲君,故得縱意也。”他這個觀念,和慎到的因勢,恰好相反。慎到從勢好的一方面看,所以説因勢;鮑生從壞的一方面看,以爲勢位不過給惡人利用,增進惡的程度就是了。他已經反對政府的存在,那麽維持政府的要素,像軍備税賦法律更應該廢除。他説:“造剡鋭之器,長侵割之患,弩恐不勁,甲恐不堅,矛恐不利,盾恐不厚,若無凌暴,此皆可弃也。”又説:“夫役彼黎烝,養此在官,貴者禄厚,民亦困矣。”“人之生也,衣食已劇,又加之收賦,重之以力役,飢寒並至,下不堪命,冒法犯罪,於是乎生。”又説:“安得聚斂以奪民財,安得嚴刑以爲坑阱。”都是從這個“政府成於强權”的觀念演譯出的。他理想的社會,依舊和老莊一樣是托古的托烏邦。他説:“曩古之世,無君無臣,穿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川谷不通,則不相并兼;士衆不聚,則不相攻伐。……勢利不萌,禍亂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設。”他的意思,想打破一切物質的文明,反到公共生活的農村;可是葛洪不懂他的學説,依舊拿儒家小康世的話去搪塞,那麽怎能使他心服呢?

(c)陶潜 昭明太子撰傳,説他元嘉四年卒,年六十三;祁寬説他生於晋哀帝興寧三年乙丑歲;那麽他正當公曆三六五到四二七年的時候。他信奉莊子的達觀主義,所以也稍稍含了社會主義的思潮;但是他的性情很和平,所以没有攻擊現世制度的激烈言論,就只有描寫烏托邦的美文。他在《桃花源記》裏,竭力描寫他理想的社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鷄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絶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晋。……此中人語云,不足爲外人道也。”他又用那“長言之不足故永歌之”的辦法,附了一首五古。他中間有幾句描寫的狠好。“相命肄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蓻。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税。荒路曖交通,鷄犬互鳴吠。……童孺縱行歌,班白歡游詣。”你看他在這寥寥數語裏面,不僅描寫他理想的農村,還隱隱經約的反對政府和賦税呢。不料後世腐儒,中了陰陽五行的毒狠深,看了這篇文章,覺得莫名其妙,就説他是記述神仙的事情。還有一般生成奴才骨的人,説他以干戈紀年,是代晋室守節。咳!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偏枉冤他是民賊獨夫的奴才,不是笑死人嗎?

(d)鄧牧 《國粹學報》裏鄧實作的傳,説他大德丙午無疾而化,壽六十。我們依此考證起來,他是生在宋理宗淳祐七年,當公曆一二四七年,死在元成宗大德十年,當公曆一三〇六年。鄧實説他是抱種族革命的人,我想恐怕不是如此;依他的《君道》《吏道》兩篇看起來,他也是抱無政府主義思想的人。《君道篇》説:“天生民而立之君,非爲君也,奈何以四海之廣足一夫之用耶?”又説:“今奪人之所好,聚人之所争,慢藏誨盜,冶容誨淫,欲長治久安,可得乎?”這話似乎只反專制君主,但是他的《吏道篇》反對一切官吏和賦税,那麽非根本取消政府不可了。他説:“小大之吏,布於天下;取民愈廣,害民愈深。”又説:“天之生斯民也,爲業不同,皆所以食力也;今之爲民,不能自食,以日夜竊人貨殖攫而取之,不亦盜賊之心乎?”據這條,他不僅反對賦税,並且很主張勞動主義了。

一九一九年十月

這篇文字,本來是國文學會演講稿;當時因爲時間狠忽促,所以叙述得非常粗略;並且有許多都是抄襲近人的著作,覺得狠惭愧。我狠希望將來有功夫有精神,繼續做一篇批評與研究的文章,説明他們發生衰微的原因和他們的缺點,再請教大家。又這篇文字本有西洋社會主義概論一章,現在把他删去。

一九二〇年二月三日跋

原載《工學》1920年第1卷第4期。